出塞卷:第5章 英雄遲暮(1 / 1)

出塞曲 白玉京 2615 字 4天前

弄玉在韓城成婚當晚,又經曆了一場異常凶險的高熱,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身體才逐漸好轉起來。等到三月下浣,她才勉強起身。閒來無事,就讓人扶她到院子裡的杏樹下閒坐,常常一坐,就坐到日影西斜。自從醒過來之後,她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原本那種少女流露出來的嬌憨神色全都不見了,不管在誰跟前,她始終都是淡淡的神色。衛伉生怕她留下病根,拿來各種珍貴的藥材食材給她固本培元。他擔心刀痕會在弄玉臉上留下疤痕,不惜花費萬金,向全天下求祛除疤痕的藥膏,想要給她把臉上的刀疤去掉。這場非人的折磨,到底還是傷了她的根本,現在的她,比起原來,更增加一種病態的嬌弱,讓人看著就心疼。衛伉幾乎每天都來看她,有時候因為不得閒,來得晚了,弄玉已經睡下了,他也不在意,問問阿璟等人她這一天又做了什麼。天晚了,趕上宵禁,他就睡在這裡。但他心裡清楚,他跟弄玉之間,因為韓城和趙臨月的婚事已經出現了隔閡,這是一時半會兒消除不了的。隻是他近來常不回家,家裡流傳他又在外麵討了一房妻妾,他也不解釋。被衛青知道了,氣得半死,把他叫到床前,嗬斥了一通。他這才把實情告訴了衛青。衛青聽說清縭找到了,感動得痛哭流涕,他原本以為他到死都見不到這個流落在外的孩子了呢,到底還是被衛伉找到了。他催促衛伉把她接回來,讓他見一見,這可能是霍去病留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血了。當年清縭和流素的母親跟霍去病相愛,有了白頭之約,誰知道他們的婚事遭到了衛皇後為首的衛氏族人一致反對。衛皇後更是自作主張,給霍去病定下了一門親事,清縭的母親被蒙在鼓裡,東窗事發後,與霍去病大吵了一架。後來更從他人口中得知,早在幾年前,霍去病便跟一個侍妾生下一子,取名霍嬗。清縭的母親性格剛烈,得知霍去病欺騙她之後,不惜與其決裂,轉而嫁給衛伉。不久之後,便發生了霍去病射殺李敢的事,迫於壓力,霍去病自殺謝罪,此時那女子已經有了身孕。儘管衛伉再三聲明,孩子是他的,但從她懷孕的時日算起,這孩子大概是她與霍去病決裂前後懷上的,清縭和流素出生沒多久,那女子便自殺了。這一對雙生子到底是誰的孩子,恐怕除了她們的母親,誰也說不清楚了。其實衛青心中隱隱期盼,這孩子是霍去病的。霍去病是他一手帶出來的,早些年跟著他在戰場上奮戰殺敵,兩人情同父子,他待霍去病,簡直比待衛伉兄弟三人還要親近。後來霍去病英年早逝,他唯一的兒子霍嬗也在早些年死得不明不白,霍氏竟然後繼無人。而流素又多年來下落不明,倘若清縭真的是霍去病的孩子,那霍去病一門就隻有清縭這一個孩子了。衛青讓衛伉把清縭接到衛府,讓他見見,衛伉雖然答應了,但他還沒有想好如何跟弄玉開口,畢竟不管他如何給弄玉解釋,弄玉都沒有鬆口承認她是衛家女兒。反而因為衛皇後和趙臨月,她非常厭惡衛氏,更加排斥他的接近。他一邊盤算著,一邊沿著回廊往後院來,在半路上遇見了阿璟。阿璟見太陽正好,就想把蓋了多日的錦被拿出來晾曬,兩人迎麵遇見了,衛伉正不知道如何跟弄玉開口呢,看見阿璟便問道:“清縭呢?”阿璟朝著梨樹下努努嘴:“在那裡坐著呢。”衛伉歎了口氣,又問道:“她早晨用了什麼?我送來的那些藥膳用了嗎?”阿璟也歎了口氣,回道:“怎麼沒用?她現在倒是乖巧得很,給她拿來什麼,她就吃什麼。就是不說話,她這是心病,得慢慢養著。你看看,往樹下一坐,遠遠望去,簡直就分不出花和人了。”衛伉又朝梨樹下看了一眼,隻見雪白的梨花正開得燦爛,如同白雲舒卷,浪花拍岸,飛珠濺玉。在這一樹熱熱鬨鬨的梨花之下,卻清清冷冷地坐著弄玉,她一身縞素,乍一看去,人與花交相輝映,竟然分不出是人是花,可再仔細看去,卻又分分明明,花是生機勃勃的,而人卻是死氣沉沉的。衛伉心疼不已,歎了口氣,對阿璟說道:“過幾天,我要接她回衛府住了。你知道,她現在這樣,身邊可不能缺人照料,沈渠的年紀太小了,我想把你一並接了去。有你照顧,我還能放心。”阿璟答應得很是爽快:“行,我一介風塵女子,承蒙衛將軍看得起我,要接我去將軍府,我也沒有什麼好推脫的。當日我遭了難,要是沒有弄玉救我,我八成早就死了。她對我有救命之恩,這份恩情我得報答!這幾日,我會把行李收拾好,隨時都能走!”衛伉感激地看了阿璟一眼,看著阿璟進房去收拾行李了,這才緩步走到弄玉的身邊。她臉上的刀痕雖然已經開始愈合了,但縱橫交錯的刀傷看上去還是有些猙獰可怖。衛伉見她一身縞素,知道她是在給郭氏守孝,歎了口氣,柔聲說道:“你穿得太單薄了。雖然說天氣已經轉暖,但好歹多穿些,萬一再著涼,那可就麻煩了。”一如往常,弄玉並沒有回答他的話,隻是淡淡地坐在那裡。衛伉躊躇片刻,乾脆也坐在了她旁邊,用商量的口氣問道:“小縭,我想帶你回衛府。你祖父想見見你。他這些年來一直病著,隻怕熬不過今年夏天了……”說完就又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原本他也沒指望弄玉能說話,誰知道弄玉忽然轉過頭來看著他,冰冷的眼睛裡依然不帶絲毫感情,聲音清冷地問道:“我怎麼回去?是以郭弄玉的身份,還是你們口中的衛清縭?”衛伉一愣,隨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有些喜出望外,連聲說道:“我的女兒回家,還能用什麼身份?自然是衛氏的掌上明珠了!”“要我回去也可以,你先把趙臨月殺掉。”衛伉臉上的笑容有點僵硬,勸道:“小縭,你彆意氣用事。她好歹是你姊姊……”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豁然間就對上了弄玉那雙冷冷的眼睛,她的目光冷淡,卻又隱隱約約透露出一種凶狠。她明明早就暴怒了,可是她強壓住了怒火,神態冷淡,理智而又平靜。她再也不會意氣用事了。她隻會在最短的時間內達成自己想要的。衛伉看著她,竟然產生了類似恐懼的情緒。他不敢再跟她對視,心虛地揚起頭來看滿樹的梨花:“她對你確實太過分了些。可她也很命苦。她也是恨我,恨我不能把她接到身邊,親自照料,她在外麵吃了很多苦。是我對不起你。我……我也對不起……你臨月姊姊……”“你不答應就算了。”弄玉打斷了他的話,“我會跟你回衛府的。我不會拿這件事來威脅你。”衛伉鬆了一口氣,那顆心終於可以安安穩穩放下了。誰知道他剛要再次開口,弄玉又一次打斷了他:“她是我的仇人,原本就該我來親手了結。趙臨月她手上沾滿了我親朋好友的血,我要讓她一點一點還給我!”衛伉見她目露凶光,原本想要勸阻她的話竟然全都哽在喉間一句也說不出來了。哎,要想化解她們姊妹間的仇恨,隻怕難比登天。幾天之後,衛伉正式把弄玉帶回了衛府。他雖然沒有光明正大承認弄玉的身份,但他在府中給弄玉舉辦了一場接風宴,親朋好友們也全都心照不宣地明白了他這一舉動的含義,紛紛上門來道喜。隻是因為弄玉傷口未愈,根本就沒有出席會見親友。按照規矩,前來道喜的都是弄玉的長輩,但弄玉連個照麵兒都不打,竟是連虛偽客套的應付都不要了。人人都不滿她的恃寵而驕,但是衛府上的人原本就驕縱慣了。又加上衛伉在中間周旋,推說女兒身體虛弱,不便見客,這事也就不了了之。有好事的女眷想看熱鬨,推說要去弄玉的閨房親自探視,也被衛伉指派招待女賓的妻妾委婉回絕了。如此一來,大家反而對這位未曾露麵,卻深得衛伉寵愛的衛家千金更加好奇。一時間,有人猜測這位衛氏女公子是個醜八怪,不願意在人前見人;也有人說這位女公子身體孱弱,連床都下不了;更有甚者,居然說女公子不見客的原因是有身孕了,還說得有板有眼,想讓人不信也難。不過弄玉才不在乎彆人會怎麼說她,她連死都不怕了,還怕彆人說閒話嗎?阿璟跟衛府指派過來的兩個侍女攙扶著她,隱約透過罩在她臉上的冰紈素縠麵衣,看著她的臉色隱隱發青,便有些抱怨道:“你現在已經住到衛府上來了,還著什麼急呢?等到身子好些再去看衛侯爺便是。”不出所料,弄玉沒有接她的話,隻是固執地往前走,腳步虛浮不穩。阿璟一聲歎息,隻好扶住她,攙著她繼續往前走。萬幸衛青住的院落從院門到內室的路不算長,雖然弄玉走著有些吃力,但還是很快就到了。服侍衛青的人知道今天衛氏的小主人來拜訪侯爺,除了貼身服侍的,其餘的人全都迎了出來,烏壓壓跪了一院子給她行禮。她從洛陽郭氏、受儘寵愛的小女兒,搖身一變成了未央宮裡,人人敬畏的郭女官,還險些成為皇帝的寵妃郭婕妤。隨後,她又從九天之上摔到地獄汙泥中,差點兒被人折磨致死,而郭氏也已經灰飛煙滅。如今,她又變成了衛氏的掌上明珠,接受仆從的叩拜。這是否意味著,一切又重新開始了呢?如今她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複仇,給郭氏報仇。她要報仇。那些害死郭氏的人,皇帝、梁王、衛氏、趙氏……誰也彆想逃掉。原本她還聲稱,不論如何,她都不會屈服權勢,現在想來自己當時的想法還真是可笑。沒有權勢,她拿什麼報仇?皇帝不是喜歡她嗎?那她就去做他的寵妃好了。她會像方天河一樣,乖乖聽他的話,做他手中的兵刃,先幫他解決了皇後太子。接下來,就輪到他自己了。方天河輸給皇帝,就輸在她愛皇帝,一旦發現皇帝不愛她了,就抽身而退。她郭弄玉卻不會,她根本就不愛皇帝,就不會輸給他。就算她鬥不過皇帝也不要緊,那她就苟且偷生地活著,一直熬到皇帝死。隻要劉徹一死,那時候天下就沒有人能牽製她。她就會變成方天河曾經給她設想的那樣:女主天下。等到那一天,她要把害死郭氏的梁王的全族統統殺光,一個不留!郭氏全族怎麼死在他手裡,她就讓梁王全族怎麼死在她手裡,甚至她要用更加殘酷的手段!弄玉站在台階之上,滿院子都是畢恭畢敬的仆人,她這樣站著接受他們的拜禮,就好像正在接受萬民頂禮膜拜的天子。阿璟站在一側,隻覺得弄玉氣勢凜然,十分威嚴,忍不住打了個冷顫。這種感覺非常不舒服,她扶著弄玉,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弄玉,彆在這裡站著了,仔細被風吹了。咱們先進去看看衛侯爺吧?”弄玉這才回過神來,轉身進門去看衛青。衛青知道弄玉要來看他,早就讓人將他扶起來,倚靠著靠枕,等著她呢。一看到弄玉進來,衛青十分激動,眼中隱約竟然出現了淚花,顫抖地喊了一聲:“小縭……”話還沒有說完,竟然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身子也在靠枕上抖動起來。他顫顫巍巍伸出乾枯瘦削的雙手,叫道:“來,到祖父這裡來!”弄玉冷淡地打量著他。衛皇後已經五十多歲了,保養得十分好,看上去並不顯老。衛青是她的弟弟,可看上去卻是個乾枯瘦削的老叟,滿頭花白的頭發,滿臉都是皺紋,看上去衰老不堪,就像是七八十歲的一樣,他朝著弄玉伸出來的雙臂,瘦得就像是在兩根枯骨上包裹著一層老橘皮。從他身上,一點兒都看不出英雄的影子。弄玉看著他,原本冷淡的眼神裡顯現出疑惑的神色。這就是當年打得匈奴人屁滾尿流、聞風喪膽,鼎鼎大名的大將軍衛青?在見到衛青之前,她也曾經在腦海中想象過衛青的模樣:衛青是大漢的將軍,當年大權在握,威風凜凜,在他的指揮下終於掃平了匈奴禍患,把匈奴一直趕到了漠北,創下了漠南再無匈奴人的神話。他跟霍去病好歹也是大漢的戰神啊!這樣的男人就算是衰老、就算是疾病纏身,就算是脾氣溫和,身上也應該有一種淩然的氣勢,那是英雄區彆於普通人的地方。他的氣質應該讓他不管在哪裡,都應該可以讓人一眼從人群中將他辨彆出來。怎麼現在衛青跟她想的一點兒都不一樣呢?“你跟我想的不一樣。”弄玉遲疑地開口,斟詞酌句,“我們生得遲了,沒有遇上當年你們出征匈奴,凱旋歸來的時候。但衛青在我心裡,跟霍去病一樣,也是個大英雄。不是你這樣的。”衛青慈愛地看著他,微笑道:“我從來也不是什麼大英雄。我隻是一個普通人。”阿璟有些不明白衛青的話,插話道:“侯爺,你怎麼能說自己是普通人呢?你當年跟驃騎將軍霍去病,那可是咱們大漢的一對戰神啊!要不是你們收拾了匈奴人,讓他們知道了咱們大漢的厲害,隻怕現在咱們的百姓還在被匈奴人殘害呢!”提到霍去病,衛青看向弄玉的眼神更加柔和,拍拍床榻,招呼道:“小縭,來,坐到這裡來。”弄玉遲疑地看著他,並沒有走過去。衛青這才注意到弄玉臉上還戴了麵衣,便開口問道:“小縭,好好的,你怎麼還戴上麵衣了?揭起來讓我看看。”弄玉淡淡地回答道:“沒事兒。”阿璟聽弄玉如此回答,又不願意了,再次插嘴,跟衛青訴苦,把趙臨月折磨弄玉的事,原原本本地對衛青說了。衛青氣得臉色發青,嘴唇發抖,喉嚨中發出了“呼嚕呼嚕……”的聲音。服侍衛青的人見狀,急忙湊到跟前,拿起一根蘆管插到了他的喉中,用力一吸,把他喉嚨裡的痰吸了出來。阿璟看著彆人給衛青吸痰,心中惡心得有些難受。她萬萬沒有想到,當年叱吒沙場的英雄老了,竟然也有讓人惡心的樣子。仆人又給衛青漱過口,這才走開。衛青捶著床,罵道:“去!去把那個女子給我找來,我要親自問問她,怎麼會下如此狠手!”弄玉製止道:“侯爺,這事兒還是算了吧。你就算是把趙臨月叫來,衛伉將軍也會護著她的。與其到那時候,你被氣出病來,還不如現在丟開手。”衛青怒道:“我要還你一個公道!”“你要還誰什麼公道啊?”門外有人開口問道。弄玉聽到這聲音,隻覺得全身的血液全都湧上了頭頂。她大腦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門外的衛皇後。她萬萬沒有料到衛皇後會在此時此刻,出現在衛府。倘若衛皇後現在出手要對付她。弄玉實在沒有把握自己能贏。電光火石之間,她把目光轉移到衛青身上,如今要想活下去,隻能利用眼前這個男人了,她得想法子從衛青身上為自己找一條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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