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變卷:第21章 營救(1 / 1)

出塞曲 白玉京 2359 字 4天前

弄玉以為自己死了,身體沉甸甸的,一直往下墜,一直墜落到不知深淺的深淵中。倘若就這樣死了,也好。韓城,現在已經跟隨使者們回到邊塞了吧?真好,他再也不用牽扯到血腥的陰謀中來了。二哥,現在已經平安返回洛陽了吧?隻要回到洛陽就不怕了,那裡是他們的天下。方天河,現在也可以安穩度過餘生了吧?皇帝已經答應了不再追究她的過錯了。……她的思緒昏昏沉沉,但卻不肯停下,有一些埋藏在她心裡,被她遺忘的小事,原本就像被埋在河底淤泥中的卵石,如今被洶湧的思緒翻攪,逐漸被衝到了河灘上。小時候的一些事,她逐漸記起來了。她父親一直念叨的一個人。她大概三四歲的時候,有一年大旱,天出奇得熱,她跟府中幾個堂姊趁著乳母午睡,悄悄跑到荷塘去玩耍。因為大旱,荷塘裡的水乾了大半,幾個姊姊到荷塘邊去折荷花,她人小手短,夠不著伸到岸邊的荷花,看著姊姊們手上的花越來越多,她卻一枝也沒有折到,爭強好勝的她乾脆踏進荷塘裡去折。卻沒想到,荷塘看上去水很淺,卻有半塘淤泥,她一腳踩下去,身子立即陷在了淤泥裡。她越是掙紮,就陷得越深,姊姊們隻管折花嬉笑,根本就沒人聽見她的呼救。後來她越陷越深,就萬事不知了。那時候也像現在這樣,她渾渾噩噩地躺著,父親一直守在她身邊,在她耳邊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等到她醒過來的時候,被父親那模樣唬了一跳,她那原本在人前德高望重、不苟言笑的父親,在她跟前也失了威儀,眼睛熬得通紅,臉色鐵青,看到她醒過來,高興得簡直不知所措。那時候她二哥還帶著幾分紈絝子弟的傲氣,對於父親溺愛她十分不滿,把她拎到祠堂裡罰跪。為此父親狠狠地責備了二哥,當時她看見父親責備二哥,心中甚是得意,就把很多東西拋在腦後了。包括父親在她昏睡中說的那些話。現在她仿佛又回到了當日,而父親說的那些話,她也逐漸想起來了。雖然大部分都不記得了,但父親口中反反複複在念一個人的名字她卻還記得:映月。回憶起這個名字,記憶就像堵塞的河道一下子被疏通了,她一下子又想起了更多的東西,父親臨終前,安排完後事,一直拉著她的手,眼睛直直地看著她,欲言又止,最後隻說了一個字:“鷹”。在以後的日子裡,她多次疑惑,也去找二哥問過,為什麼父親臨死前會提到鷹呢?是要她好好照顧,他們家用來狩獵的鷹嗎?現在想來,父親也許想說的不是“鷹”,而是他曾經提到的那個名字:映月。父親口中的這個映月是誰?是她的母親嗎?那跟皇帝口中的那個“阿月”又是什麼關係?是一個人嗎?難道她真的是這個映月的女兒?她越是思考這個問題,意識就越是清楚,後來不但意識不清,連頭上、身上的疼痛也能清晰感覺出來了,身上那種火辣辣的痛楚,就像是把人放到火上炙烤,又像是肌膚裡生出了無數的小刺,一根根刺到血肉裡,尖銳又敏感得疼。“啊……”她忍不住呻吟出聲,雖然感覺眼皮兒上像是有千斤重物,但她還是極其用力地睜開了眼睛。她看到了沈渠的臉。弄玉有一刹那的恍惚,她現在是在哪裡?是在方天河的披香殿嗎?不然為什麼沈渠會在這裡?可是沈渠臉上的表情不對,以前她見過的沈渠都是天真無邪、笑意盈盈的,但眼前這個沈渠卻神情冷漠,疏離又隔閡。她逐漸回神,看到了被熏黑得肮臟不堪的屋頂,裝著柵欄、開在高高山牆的小小的窗牖,從窗牖中射進來,照在牆上的陽光,聽到了犯人的慘叫聲、呻吟聲、哀嚎聲、痛哭聲,獄監的嗬斥聲、咒罵聲、威脅聲,還有一些像是老鼠發出來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原來她還沒死。想到這裡,弄玉心中失望。沈渠見她醒了,用一柄木頭摳挖的湯匙舀了一勺水,遞到她唇邊。弄玉側頭躲開了。沈渠臉色也一直不好看,見弄玉抗拒,便淡淡地說:“我的母親複姓公孫,我沒有父親,從小便跟母親寄住在太仆大人家中,要是沒有他的照顧,我和我母親早就餓死街頭了。”衛皇後有姊妹三人,衛皇後排行第二,長姊衛君孺嫁的便是皇帝還在當太子時候的心腹公孫賀,如今公孫賀官拜太仆,是九卿之一,位極人臣,可謂權勢煊赫。弄玉沒有想到沈渠竟然跟公孫賀沾親,這也就不難解釋,她為什麼會背叛方天河,幫助皇後了,她原本就是皇後那邊的人啊!隻是她不懂,沈渠如今為什麼會被關在詔獄裡,還又那麼巧合地來到她身邊照顧她,難道說她是皇後派來監視她的嗎?“皇後還想要什麼?”弄玉質問道,隻是沒想到一開口,那嗓音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嘶啞得就像是老鴰在嘶叫,她不願意聽到自己這樣的聲音,乾脆閉上了嘴。“你已經昏睡了三天,一直在發熱。身上被毒蟲咬過的地方,又發作了,他們怕你死了,便派我來給你換藥喂藥。”弄玉冷笑道:“誰要你們假惺惺地裝好人!”說著便撐著身子想坐起來,但雙手一著地,就發現手腕一陣鑽心疼痛,她這才發現自己雙手的手腕都被包裹起來了。她慢慢回憶起自戕之前的場景,想到朱安世生死未卜,難免心有餘悸,原本她想問問沈渠,但想了想,她又把嘴閉上了。她倚靠著牆,勉強撐著坐起,看著獄室中的陽光從牆上一點一點挪走,夜色裹著寒氣從窗子裡滲進來。夜寒如刀,弄玉隻覺得自己全身都被寒冷凍麻了,連疼痛也木木的,但那種寒冷又變成了一種新的酷刑,宛如淩遲,一刀刀割在她身上。弄玉被凍得發抖。這時候,她聽見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隨後便是幾個獄卒罵罵咧咧走進來。“媽的,這麼冷的天氣,還得來巡視!”“宋大哥,您老少說幾句,讓獄丞聽見還了得!”“聽見就聽見,老子還怕他不成!老子好好的兄弟折在朱安世那廝手裡,我要弄死他,上頭又不讓……啐!”那個獄卒罵著,已經來到了弄玉所在獄室的牢房,一口痰吐在腳下,罵道:“快給老子開門!”他旁邊那幾個獄卒不敢耽擱,急忙將獄室打開,把那人迎了進來。弄玉聽見聲音,抬起頭來看他,卻隻在滿臉的絡腮胡子裡看到了一雙眼睛。他看見弄玉,先是一愣,隨後那雙眼睛便流露出猥瑣的笑容:“咦?這小娘們醒了?”說著便朝著弄玉走來。弄玉戒備地看著他。他一步步朝弄玉走過來,臉上的笑容更加淫邪:“聽說這小娘們性子烈得很,一聽說要把她扒光衣裳,就尋死覓活?照我說,送到我那裡,被我調教個三五天,管保服服帖帖!”那幾個獄卒,想到之前弄玉尋死,連廷尉大人都嚇成那樣,如今這個宋昭又不顧死活來調戲弄玉,萬一她再有個好歹,他們可得全部給她陪葬。有個年長的獄卒便笑著上來阻攔道:“宋昭兄弟,這個女子性格剛烈得很,你要是喜歡這樣的女子,等輪休,咱們兄弟幾個湊錢,請你下館子去。管保那裡的姑娘比這個更有滋味。”宋昭乜斜著眼瞧著這個人,一腳踹在旁邊一個獄卒身上,罵道:“爺就是喜歡這樣的,你們都滾開!”有兩個跟他交好的,便一左一右上來抱住他的腰,嬉笑道:“宋大哥,這女子被五毒蟲咬過,全身的皮肉都爛了,沒法看,怕你老人家掃興。還是彆……”他話還沒有說完,宋昭一個巴掌就抽到了他的臉上,打得他一個趔趄:“滾你娘的!我可告訴你們,誰要是再來敗壞爺的興致,爺今天讓他好看!”另一個抱著宋昭的人,見這一個挨了打,也不敢再勸,隻好說道:“那你當心些,千萬彆再讓她尋死!”他們在糾纏的空檔,沈渠早已經擋在了弄玉之前,如今見獄卒們再也無人敢攔這個無賴,便嗬斥道:“你彆碰她,她現在渾身是傷,出了事,誅你九族也不為過……”她話還沒有說完,宋昭已經一巴掌將她打倒在地:“真他娘的掃興!你們拉住這個娘們,彆惹我不痛快!”宋昭在獄中橫行霸道慣了,連獄丞都不敢對他怎樣,平日裡反倒客客氣氣的,他們幾個獄卒更是不敢得罪他,急忙上來把沈渠拖走。弄玉倚靠著冰冷的牆壁,輕蔑地看著他,嘴角微微翹起,帶著冷笑。宋昭看到她這模樣反倒笑了,轉頭對眾人笑道:“你們瞧她這模樣,可不是不知道爺的厲害嗎!”眾人頭上都冒出了一層冷汗,心中暗暗祈禱,弄玉千萬不要出事,聽見宋昭問他們話,都連聲稱是。宋昭半蹲下身子,抬手勾起弄玉的下巴,咂嘴道:“長得倒是不錯。來,讓爺親一個!”弄玉聽了他的話,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打他,但是手剛剛舉起來,卻被他握住了。他順勢把唇貼到了弄玉的臉上。“明晚,帶你走!”弄玉一愣,還沒有反應過來。宋昭已經放開了她,眼中依舊是那副輕佻的神色:“性子不是挺烈的嗎?在爺手下怎麼跟個死人一樣?真他娘的掃興!”說著便罵罵咧咧地走開了:“娘的,這女子身上都被蟲子咬爛了,沒有一塊好皮肉,看著真是惡心!”說著便惡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眾人見他放開了弄玉,全都鬆了一口氣,急忙迎上來,陪笑道:“宋大哥說的是,世上的女子這麼多,何必非得這一個呢!”弄玉見他們要走,叫道:“今日的輕薄之仇,來日必當十倍奉還!就算是我死了,這仇,朱二哥也會替我報的!”宋昭已經走到獄室門口,聽見她的話,轉過頭來,冷笑道:“朱安世嗎?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他死,我還要好好折磨他呢!”說完他又看了弄玉一眼,罵罵咧咧地走了。弄玉聽見朱安世沒事,鬆了口氣,癱在地上,冷汗把衣服都濕透了。如今被冷風一吹,身上的蟲毒發作,又疼又癢,弄玉忍不住想去用手抓撓。沈渠卻過來抓住她的手,製止道:“不能撓!撓破了更是厲害!”弄玉隻覺得全身像是有無數隻蟲子在啃咬,全身細細密密得疼,又酥酥麻麻得癢,她蜷縮起來,身子用力在牆壁上磨蹭,臉也漲得紫紅:“好疼,好癢!”沈渠製住她的雙手,將她摟抱在懷裡,安撫道:“你忍一忍,過了這一陣就好了。”弄玉的身子在地上翻滾,在沈渠懷裡扭動著,像是一條被剝了皮的蛇,冷汗順著額頭流下來,頭上撞傷的傷口又裂開了,血水混著汗水在她臉上衝出一道道溝壑,她的意識已經模糊了,唇齒間隻覺得一片血腥:“韓城!”這場煎熬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停止,弄玉的意識漸漸模糊。以前她以為最疼莫過情傷。不是的!情傷就算再傷心,那也是絲絲縷縷得疼,就像是小火煨藥。但是有些痛楚,真的要比情傷痛上一千一萬倍,這些傷疼,劇烈又直接。她那些失戀的痛楚,在這樣的痛楚之下,根本微不足道。鹹宣說的對,有些時候,死不可怕,這世上還有比死更加可怕的東西,這些東西你經曆過一次,就再也不想再承受第二次了。弄玉不知道自己折騰了到底多久,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了。沈渠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一塊破布,現在正蘸了水給她擦臉。她的肚子發出了一串響聲,沈渠聽見了,停下手裡的動作,將她扶了起來,倚靠著牆壁,轉身從食盒裡端出一盌麥粥,舀起一勺送到她口中:“你已經好幾天沒進餐了。”弄玉想到昨晚宋昭說的話,倘若他們今晚真的來營救她,那她也得有力氣逃走才是,便不再拒絕。隻是這麥粥粗糙難咽,她的嗓子又火辣辣得疼,每一次吞咽,都像在經曆一次酷刑,等她吃完粥,早就又疼得出了一身汗。給弄玉喂完飯,沈渠便走開了,她躲在獄室的角落裡,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弄玉也不去管她,獨自倚靠著牆壁,坐著考慮這些天發生的事。按常理來說,審問犯人,要的就是一鼓作氣摧毀敵人的心理防線。弄玉不止一次反思當日鹹宣審問她的光景,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兒。當日她被毒蟲叮咬之時,朱安世幾乎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倘若她是鹹宣,那必定會再拿出雷霆萬鈞的手段,非得逼迫朱安世在當時就把遊俠內部所有的情況都交代清楚,怎麼還能給他們喘息的機會呢?這樣一來,不就相當於一切從頭開始嗎?那之前為了審問所做的準備不就白白浪費了嗎?這實在不是一個經驗老道的廷尉能做出來的事。還有趙臨月,在她自殺之前,她清清楚楚聽見趙臨月讓人製止她自殺時,語氣中流露出來的驚恐。她跟鹹宣一樣,都害怕她死。他們為什麼怕她死呢?他們是怕她死了,沒法向皇帝交代嗎?鹹宣怕她死,可能是怕她一死,遊俠的線索就在她手裡斷了;趙臨月怕她死,也許是怕她一死,趙臨月想通過她在皇帝麵前邀功的企圖也破滅了。原來化解當前的困境很容易,不是遊俠的人來劫獄帶她走。隻要她一死而已。隻要她一死,所有的事全都解決了。遊俠的危機解除了,趙臨月在皇帝跟前的價值沒有了,就連鹹宣隻怕也難逃乾係,這是一石三鳥的事。一想到死,她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沈渠。她要不要讓沈渠也跟她的死脫不開關係,同樣受到懲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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