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揮手讓小黃門退下,隻留她跟弄玉。弄玉見小黃門走遠了,這才問解憂:“你這麼晚把我約出來做什麼?是因為細君的事嗎?”解憂並沒有立即回答她的問題,反而攏好肩頭滑落的裘衣,慢慢地問道:“進宮這麼久了,你欣賞過宮中的景色嗎?”一陣寒風吹過,隻吹得人遍體生涼,弄玉搖搖頭:“說來也是慚愧,我竟然沒有瞧過未央宮的夜景,說出去隻怕彆人也不信。”解憂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笑道:“你隨我來,我帶你去。”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誰也沒有說話,隻能聽見彼此深深淺淺的呼吸聲。借著廊子上、亭台樓閣裡隱約閃爍的火光,弄玉恍然發現,解憂竟然如此嬌小。隨即又一想,她也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孩子,她在這陰謀詭譎的宮廷中求得一絲存活,也確實不容易。不知怎的,想到這裡,弄玉心口竟然一疼。兩人走了沒多久,就來到一座高聳的樓台前,解憂停住腳步,轉過身來吩咐道:“這台階上結了冰,你仔細腳下。”說完又抬腳向上爬去。弄玉跟在她身後,兩人攀爬良久,直到弄玉身上出了一層薄汗,這才爬到台頂。夜風刺骨,吹在臉上、身上如刀割斧劈。她們兩人憑欄北望,整個長安城都匍匐在她們腳下。夜幕沉沉,籠罩長安,遮蓋住了它的繁華,也遮住了它的失意。城中大部分裡坊早已經熄了燈,百姓們早已睡下,隻有靠近未央宮的戚裡依舊燈火通明,那是豪門貴戚之家還在尋歡作樂。“弄玉,我其實很羨慕你。”解憂伸手按住被風吹亂的頭發,轉過臉來對弄玉說。寒月朦朧,解憂的麵容在暗淡的月光下也有些模糊不清,就聽解憂繼續說:“我雖然不知道你有怎樣的父母,不知道你從小長在怎樣的環境裡,可你一定是很幸福的。從你行事氣派中就能看出來,你跟我,跟細君都不一樣。”弄玉笑得有些苦澀:“哪裡不一樣了?”“我跟細君從小就寄人籬下,活得謹小慎微,不敢多說一句話,也不敢多走一步路。我給你講個笑話聽吧,我從六七歲之後,就再也沒吃過肉食。”弄玉又是一愣,不知道解憂為什麼會跟自己說這種話。解憂口氣淡漠,就像在說彆人的事一樣:“雖然我的祖父當年發動過叛亂,我們整個家族都受到了牽連,但實在沒有必要連肉都吃不起是不是?”“其實,跟你猜想的不一樣。每一年,我叔祖祭祖後,祭品中的牛肉就拿來給我們子孫小輩們分食。有一年,我已經好久沒吃牛肉了,正饞呢,日日夜夜都盼望著快些祭祖。”“終於等到祭祖當日,我分得了一塊,剛吃了一口,連味道還沒有嘗出來,家裡有位伯母就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她為什麼看我,也許是我哪一個動作不合規矩,也許是我眼神裡對牛肉的貪婪被她發現了。總之,我因為她的眼神,惶惶不安,再也沒有去吃第二口牛肉。”“我把我的那塊牛肉送給了伯母的孫子,也就是比我大一歲的侄兒吃。以後,我就再也不敢吃肉了,我怕他們會因為一塊肉算計我。”弄玉忽然想起了當日細君在皇後麵前說起自己在魯王宮的生活,今夜又聽解憂談到自己的生活,沒有想到她們都貴為皇室宗親貴女,卻生活得小心翼翼,完全沒有想象中的錦衣玉食。“倘若要是你遇到這種事,你會怎麼辦?”解憂問弄玉。弄玉想也沒想,很自然地回答道:“我要是你的話,才不會給侄兒肉吃!那位伯母要瞪我,我就瞪回去。同樣都是劉氏子女,我憑什麼就不能吃祭肉?那是我應得的!”解憂淡淡地笑道:“所以我說咱們不一樣。你從小被人捧在手心裡長大,想要什麼東西,就會主動爭取,對待感情是這樣,對待權勢也是這樣。你可以不顧世俗眼光,向男人求愛;也可以不顧禮法規矩,頂撞皇後。你從來體會不到那種想要卻不敢伸手的膽怯。而我就是那種想要卻不敢伸手的人,細君也是這樣的人。”弄玉道:“素日我看著你還好。”解憂像是聽了笑話,咯咯地笑了起來,笑聲在夜空中回蕩。弄玉怕她的笑聲引來巡邏的禁軍,急忙捂住了她的嘴,製止她出聲。解憂扒開弄玉的手,恨恨地說道:“你知道我走到今天花費了多少心血嗎?我為了學習詩書禮樂、針織女工受了多少苦嗎?”可是你呢?你明明出身不如我高貴,既不懂詩書,又不會針線,卻輕而易舉地得到了我渴望的一切!“韓校尉那麼俊朗的一個人,年紀輕輕就戰功卓著,威名赫赫,長安城裡哪個女兒不愛慕他?這些年從來沒有聽說他愛上哪個女子,我還隻當像他這樣的英雄不會愛上任何一個女子。誰知道多年前他就認定了你!為了你,他甚至連浞野侯家的女公子都瞧不上!”“還有方婕妤,她憑什麼又能看上你?說提拔你就提拔你!你有什麼資格擔任宮裡的管事女官?你知道每一年,為了謀取這個職位,有多少人擠得頭破血流,送了多少禮,賠了多少笑臉,說了多少好話嗎?可是她在這麼多人當中偏偏選中了你!”“還有細君!我跟她朝夕相對,同吃同寢,雖然按照輩分,我是她的姑姑,可在我心裡,卻把她當成親姊姊!可是她呢?在你跟前,可以牙尖嘴利,可以嬉笑怒罵,可以敞開了說心事,她把你當成親姊姊!我在她心裡就比侍女還不如!”“郭弄玉,你到底哪裡好?讓他們一個個都對你這樣!我不服氣!”摘星台上的夜風越來越大,吹得簷下的燈籠不住地隨風搖晃,微弱的燈光明明滅滅地照在她臉上,顯出她有些猙獰的表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風光,也有自己的短處,你沒有必要嫉妒我。”弄玉裹緊身上的外衣,冷風從她袖口和領口裡直往裡灌,她說話的聲音也都有點顫抖,“我也有自己的難處,自然也沒有你表麵上看到的那麼風光。”停了一停,她又補充道:“有些東西,是你輕易就有,我卻求而不得的。我的人生不值得你羨慕。”或者解憂不知道,她翁主的身份也讓弄玉羨慕。倘若弄玉能有一個官方認可的身份,她根本不必像現在這樣,被李陵逼迫,與韓城分手。可她知道,各人的路要各人來走,不是說羨慕,就能擁有的。正因為她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才步步為營,穩紮穩打地朝著自己的目標前進,而不是在這裡怨天尤人。“我想要的東西,我會用自己的力量,一點一點拿到手。”解憂鄭重地如同在向她宣誓,“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我也不想被送去和親。倘若果然我和細君有一個人要被送去和親,那我一定是會被留下的那一個。論起心機謀略,她不是我的對手,你也不是!”弄玉伏在欄杆上,聽著她的豪情壯語,忽然笑了:“劉解憂,這才是真正的你吧?一直以來,你都裝作純潔無辜的模樣,跟在細君身邊,又善解人意,很容易讓人對你放鬆警惕。”“咱們第一次見麵,你是第一個猜透皇後意圖的人,也是第一個在那種困境下自保成功的人。這麼重要的事情,我竟然給忘了。”解憂也伏在欄杆上,看著長安城中尚未熄滅燈火的人家,笑道:“這是自然。不過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皇帝喜歡的女人竟然是細君這種,我不管如何謀劃,都不可能越過皇帝。倘若沒有皇帝,你覺得劉細君能跟我交手幾個回合?”弄玉知道終於要說細君的事了,她壓抑住激動的情緒,問道:“皇後到底想怎麼處置細君?”解憂盯著她,眼睛在月色中閃爍著異樣的神色:“你真想知道?”“你會跟我說嗎?”弄玉反問道。“會,怎麼不會?”解憂一步步走近弄玉,眼神更加狂熱:“隻要你答應我一個要求,我不但把皇後的計劃和盤托出,還會幫細君化解當前的困境!我知道,方天河並不願意你插手細君的事,是不是?”弄玉心中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你想讓我做什麼?”解憂眼睛閃亮如繁星,口中說出的話卻不容違逆:“我要你效忠於我!”弄玉立即警覺起來,忍不住後退幾步,口氣也變得嚴肅起來:“是皇後讓你來的嗎?”解憂卻哈哈大笑道:“我說郭弄玉,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以為,你在皇後心中有這麼重要嗎?既然話說到這一步,我也不妨對你交個實底,彆說是你,就是方天河,皇後也未曾放到過眼裡!”弄玉並不理會她的挑釁,隻淡淡地笑道:“是嗎?既然不放在心裡,為什麼還要想到用細君來牽製我,從而化解太子目前的困局呢?”解憂冷笑道:“用細君來牽製你?你這是聽誰說的!留著細君還有大用處,而想要牽製你,根本就不需要用細君這麼有價值的棋子!”“你們到底打算如何利用細君?”解憂不告訴她答案,忽又重新倚靠到欄杆上,指著不遠處一座燈火通明的宅院說:“你看,那裡是趙臨月家。”弄玉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隻見朦朦朧朧的月色之下,那處院落高樓廣廈,院落重重,修建得十分華麗氣派。弄玉笑道:“隻是不知道哪一座院落是趙臨月的閨房所在,她今夜注定無眠了吧?”說完,弄玉意味深長地看了解憂一樣,又笑道:“我還有兩個問題不明白。其一,如果今夜我沒有識破你讓小黃門送給我的那封信,隻信了他的話,那我身上會發生什麼?其二,如果我今夜當真發誓隻效忠於你,你又打算如何在皇後跟前保住我?”解憂明白弄玉已經猜透了自己的意圖,也不去拆穿,忽然問了一個不相乾的話題:“韓校尉是個怎樣的人?”弄玉沒料到解憂在如此關鍵的時刻,問起了韓城,一下怔住了:“為什麼要問韓城?”“我隻是心中疑惑,能令趙臨月和你心動的男子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我第一次見他,還是陪同皇帝在甘泉宮避暑的時候。那時候,我聽說陛下為了獎勵他的功績,賞賜了他一座宅院,卻被他推辭了。不知怎的,我就想起了當年霍去病大將軍那句‘匈奴未滅,何以為家’來。”說到韓城,弄玉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感傷:“他是個很好的人,坦蕩磊落,乾乾淨淨,跟我們這些整日勾心鬥角、耍陰謀詭計的人不一樣。他最大的願望就是保家衛國,守衛大漢百姓平安,他這樣做,並不是為求升官,也不是隻求發財。因而不管皇帝賜予多大的恩典,賞賜多少東西,他都不會放在心上。”解憂沉默了半晌,才說了一句話:“果然是光風霽月的人物。”弄玉無聲地笑了,說話的口氣卻更加堅決:“所以我才要保護他。倘若前路荊棘擋路,我便為他披荊斬棘;倘若這世上儘是汙泥,那我便陷入泥潭,拚儘一生,護他一世清白。將來有一天,等你愛上這樣一個清清白白的人,你就會明白,寧可自己粉身碎骨,也絕不肯讓他沾惹半點兒塵埃。”解憂默默咀嚼著弄玉說的這幾句話,再開口時竟然帶了一絲感傷:“你真幸運,還能碰見這樣一個人。我這輩子大概沒有這樣的福氣了。”弄玉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總會找到的,你會找到,細君也會找到,我們都能順心如意的。”解憂掙開弄玉的手,有些厭惡地說:“彆碰我!我今日來是跟你絕交的!”“我知道衛皇後逼迫你,多半還有趙臨月。細君的事,你不願意說就算了。”此時天已經到了五更,晨光熹微,東方的天空已經隱約出現了鮮豔的朝霞,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時節,弄玉凍得受不了,就想下台,回合歡殿去。解憂卻在她身後冷冷地說:“郭弄玉,既然你明白我的苦衷,那你也應該知道,此後我便會全心全意站在皇後一方,輔助她來對付你們。但我這人最不喜歡欠彆人人情,今夜我還一個人情給你!從此之後,我們兩清!下次見麵,我對你絕對不會再手軟!”此時原本漆黑寂靜的未央宮有了動靜,那應該是皇帝準備上朝了。有火光隱約閃動,朝摘星台這邊走過來。“皇帝要來了,我們回去吧。”解憂說。弄玉點頭,跟在她身後,兩人一前一後朝台階走去。下台階的時候,解憂忽然轉過頭來,露出了一個乾淨燦爛的笑容,仿佛雨後澄澈的天空,她說:“台階上有冰,仔細腳下,彆滑倒了。”弄玉看著她的笑臉,忽然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見解憂尖叫了一聲:“郭弄玉!”叫聲未歇,就見她腳下一滑,從台階上滾落下去!弄玉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住了,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就看見劉解憂像是一隻斷了翅膀的鳥,從高高的台階上滾落下去,在冰冷的雪地裡洇出一灘紅豔豔的血,像極了天空中燦爛的朝霞。皇帝的侍郎們聽見響動,全都朝這裡奔過來,明晃晃的燈籠火把一齊把天空照得通紅,他們先是發現了躺在地上不知生死的解憂,隨後又看到了站在台階上的弄玉,臉上滿是懷疑之色。其實也不能怪這些人懷疑,劉解憂臨摔下去的那一聲“郭弄玉!”任誰都會心中起疑。原來,這就是劉解憂送她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