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城催弄玉先把他們的婚事告訴郭羽,好確定婚期。弄玉被他催不過,等第二天他出門去浞野侯府教騎射,弄玉也一起出門找郭羽。她知道最近郭羽跟趙無傷打得火熱,便直接奔趙無傷的住處來了。誰知道郭羽竟然不在這裡,趙無傷正一個人拿著一卷書沉思,見弄玉進來,便說道:“你二哥出門了,午膳前後就回來。你要是沒急事可以在這裡等著,有急事就給他留個話,我會轉達。”弄玉強笑道:“我等他回來就是。”趙無傷抬眼打量著她,說道:“說婚事可不該是這種神色。”弄玉沒想到趙無傷又猜中了自己的來意,苦笑道:“你這眼睛真毒,什麼都瞞不過你。”趙無傷擱下書卷,正色看著弄玉:“是你的臉上藏不住心事。”弄玉笑得更勉強了:“心裡是有一些話,隻是不知道該對誰說。雖然定了以後的路,可走起來總覺得心驚膽戰,生怕一步走錯,萬劫不複。”趙無傷端起書案上的耳杯,呷了一口,皺眉道:“水冷了,換滾燙的開水來!”立即有婢女應聲上來收走了耳杯。弄玉這才把自己要進宮的事對趙無傷說了。趙無傷聽完,半天沒有說話,直到婢女重新給他換過水,也給弄玉泡了一杯茉莉花茶。他才緩緩開口道:“依我的主意,你跟韓城的婚事便罷了。不要再去為難你二哥了。”弄玉雙手握著耳杯,看著熱水中緩緩綻放的茉莉花,倔強地回道:“我不!”趙無傷看著她似笑非笑:“彆的我暫且不說,你此次進宮,是把整個郭氏都牽連進來。一旦被人發現你的身世,倒黴的不隻是你,還有你們郭氏滿門。為了韓城,你賠上了全族的性命,他真的值得嗎?”弄玉聽了趙無傷的話,心頭像是壓了塊大石,沉甸甸地喘不過氣來。不得不承認趙無傷說的有道理,她現在是拿著全族人的性命在給韓城掙一個未來,倘若方天河勝了還罷,可一旦落敗,後果不堪設想。況且,弄玉自己也沒有把握方天河到底能不能在這場廝殺中勝出,一想到這裡,她隱隱害怕起來,喃喃自語道:“我該怎麼辦?”趙無傷呷了一口茶,又說道:“韓城要是知道你背負著整個郭氏的性命來幫他,隻怕他自己也會因為承擔不起這份情而害怕。我要是韓城,我寧肯去求助浞野侯,也不願意你這樣做。”弄玉聽了這話,臉色比杯子裡的茉莉花還要白。趙無傷掃了她一眼,歎了口氣:“更何況,你們郭氏也不是省心的!最近你二哥為這正鬨心呢!”弄玉聽說郭氏又闖了禍,急忙問道:“又發生了什麼事?”趙無傷道:“我聽他說,你們郭氏有人要買洛陽城東的田,剛好有彆家也要買,兩家各不相讓就打起來了。郭氏的人把那家的人打傷了,後來才知道那老翁是太守的父親,太守大怒之下,把人收押了。因為你二哥不在家,你的一個堂兄做事沉不住氣,帶人劫了大牢,把人救了出來。現在整個梁國都亂套了,太守要給皇帝上書,梁王說了許多好話,又賠了些財貨這才把事情壓下來。”弄玉聞言,恨得咬牙道:“不是我說,我們郭氏一門裡有許多人的確可恨!他們天天在洛陽街市上橫行霸道,欺男霸女的。我年紀小,說他們也沒人聽。這樣的人,就該狠狠管教才是!可二哥那樣忙,除了郭氏的掌家人,他還是遊俠之首,確實忙不開。”趙無傷略有沉思地說:“韓城出獄後,跟郭二哥走得倒是很近。郭二哥有些事也不避諱他了,還經常帶他去見遊俠當中的一些德高望重的長者。我看他是想把韓城也拉著入夥,等韓城威信一立,他也就能順理成章地把遊俠首腦的位子交給韓城了。”弄玉搖頭道:“不中用,韓城不會接手。”趙無傷應道:“我也這樣想。”兩個人一時靜坐無語,兩個耳杯中熱氣嫋嫋,茉莉花芬芳四溢,香氣撲鼻。又沉默半晌,弄玉輕聲打破沉默:“你在讀什麼書?”趙無傷這次連頭也沒有抬,答道:“淮南鴻烈。還有什麼話直接說,不用拐彎抹角。”弄玉的心思被他揭穿,臉上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問道:“我現在應該怎麼做?”趙無傷把視線從書簡中收回來,盯著她,殘忍地回道:“很簡單。與郭氏決裂。從此以後,郭氏是郭氏,我是我。”弄玉淒然一笑:“郭氏的災禍牽連不到我,我也不會給郭氏帶來滅門慘禍。”趙無傷聽到弄玉這句話,一手拿著書卷,一手輕輕敲擊著桌案,眼神直直地盯著案上的耳杯,神遊天外,不知道在思慮什麼。弄玉手中捧了耳杯,想到將來,心頭黯然,獨自傷神。“咦?屋子裡這樣安靜,趙大哥在嗎?”門外忽然傳來細君清脆歡快的聲音,弄玉一回頭,就見細君已經掀開竹簾自己走了進來,看到趙無傷,又是一喜,臉頰紅暈嬌豔,“你原來在家!”趙無傷擱下書卷,含笑站起來:“這麼冷的天,你怎麼又過來了?”細君笑著不停搓動雙手:“是呀,這麼冷的天,你怎麼還不攏火盆?屋子裡怪冷的。你試試我的手冷不冷?”說著就把手伸到趙無傷跟前。趙無傷伸手握住了,也笑道:“確實很涼,我讓人給你準備暖湯。”說著便叫人送來熱湯。細君這才看見站在一旁的弄玉,她眼睛把屋子掃視了一周,有些狐疑:“弄玉,你怎麼在這裡?也不出聲,我還隻當趙大哥一人在呢!”說著便從趙無傷手裡抽回了雙手。弄玉撞破了他們兩人的親密,也有些不好意思,便解釋道:“我來找我二哥,誰知道他出去了。”細君笑道:“郭二哥回來了,我們一起進的門。他一會兒就過來。”果然她話剛說完,郭羽已經掀開竹簾走了進來,口中說道:“天冷得真快,看這樣子是要下雪了吧?”弄玉見他進來,叫了一聲“二哥”。郭羽看了她一眼,皺眉道:“韓城最近欺負你了?氣色這麼差!”趙無傷見狀,便把細君拉走了,留他們兄妹二人談話。弄玉問道:“你還去獄中探望過韓城?你從來都沒有給我提過。”郭羽還以為他幫著隱瞞韓城受傷的事被弄玉發現,她特意過來興師問罪,便先發製人,說道:“他的傷可不是我要瞞著你的,是他不讓我說!再說了,他的傷口我都幫著處理過了,用的還是最好的傷藥,你也不用再來追究了吧?”弄玉一拳打在郭羽身上,佯怒道:“我是那種六親不認的人嗎?我隻是問你,你是怎麼去的詔獄?韓城說你是買通了獄卒,可我不信。”郭羽隨隨便便往坐墊上一坐,端起弄玉的耳杯,痛飲了兩口水,似笑非笑地看著弄玉:“你也太小看哥哥了。你非要讓韓城光明正大地被放出來,這才走了左賢王那條路。按我的法子,他上午被抓進去,晚上就能出來,連那些傷都不必受——裡麵有我們的人。”喝完水,他修長的手指轉動著耳杯,自顧自地笑道:“不過,經過這事,我倒發現韓城是條漢子,被人打成這樣,廷尉府的人硬是沒有撬開他的嘴。以前我還隻當他是個生來富貴的公子,是我錯看他了。”耳杯在案上轉動,發出沉悶的響聲,弄玉不耐煩地伸手按住杯子,追問道:“他們想要從韓城嘴裡得到什麼供詞?”郭羽道:“韓城與李陵關係親密,李陵又是李禹的堂兄,李禹又是太子的人。這裡麵的厲害關係,你自己想去。”弄玉按住杯子的手無力地垂下了,杯子沒了阻礙,咕嚕嚕滾下了幾案,眼看就要摔碎。郭羽手急眼快,伸手接住了杯子,疑惑地看著她:“玉兒,你怎麼了?”原來方天河和廷尉府居然想通過這次韓城下獄把罪名牽扯到衛太子身上去。韓城安然歸來,也是方天河送了她一個人情。怪不得她在提到讓弄玉進宮幫助她的時候,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絲毫沒有逼迫弄玉就範。因為就算這一次弄玉拒絕幫方天河,隻要她和韓城還留在長安,隻要韓城打算繼續做官,那麼他們一定會有求助方天河的時候,方天河早就算計好了的。李陵、衛氏、方天河、李禹、浞野侯、衛太子、廷尉府……方方麵麵的勢力盤根錯節,相互關聯,相互利用、又相互算計、相互陷害,就像是一團亂麻,怎麼理也理不清楚,弄玉現在也被卷進來了,就像是粘在蛛網上的飛蟲,越是掙紮,就會被包裹地越緊,想要逃身也就越困難。方天河說得對,在長安城裡,沒有個依靠根本就活不下去,就像李陵,既不投靠方天河,又不接近衛皇後,可這樣的後果就是,方天河和衛皇後都會利用他去攻擊對方,這樣一來,不管是誰最後勝出,李陵都是被犧牲掉的那一個。想清楚了這一點,弄玉反而冷靜下來:“二哥,我要進宮了。”說著便把事情對郭羽說了。郭羽聽完她的話,一言不發,隻靜靜地看著她,眼睛裡說不儘的哀傷,弄玉看著他絕望的眼神,眼淚忽然就掉落下來:“二哥,對不住了。”郭羽的眼睛像是一沉秋水,無儘的悲傷幾乎要將人溺斃:“玉兒,從小家裡的人就寵著你。你想要什麼,父親都會想辦法滿足你,父親去世後,我又代替父親繼續寵你。可有時候我就在想,我的玉兒什麼時候能長大,能為哥哥想一想?我不願意你嫁給韓城,你不依,為此你要跟哥哥決裂。我也認了,那我就跟韓城處好關係,希望他能善待你。如今你又要進宮去,還是為了韓城。哥哥沒有那麼厲害,一旦你進宮了,我保護不了你。你現在做的事情十分危急,倘若你敗了,還可能牽連咱們郭氏滿門,你知道嗎?哥哥要拿你怎麼辦?”他一麵說,弄玉一麵哭,等他說完,弄玉已經哭得淚人一般,隻不住地道歉:“哥哥,對不住了……”郭羽見她哭成這樣,歎了口氣,柔聲對弄玉吩咐道:“你去給我倒口水來喝。”弄玉伸手拿過他手裡的耳杯,站起身來往廚房裡去給他重新添加熱水。此時並非開飯的時間,趙無傷待人甚寬,庖廚裡的人都三三兩兩坐在院子裡的石階上說閒話,見弄玉來了,都站起來打招呼。恍惚間,弄玉想起十三歲那一年,她第一次進庖廚。那天,她想要給二哥做一碗長壽麵,結果自己的手腳太笨,打翻了燒開的那一鍋水,雖然她及時躲過了,但還是有水花濺到她身上。庖廚裡的人都嚇壞了,又是給她冷敷,又是給她抹藥,不僅僅因為她是郭氏的小主人,更因為他們看著她長大,早就當成自己的孩子來疼愛。不知怎的,她今天忽然想到那一天的場景了,看到庖廚裡的這些人忽然有些想起家來。等她端著熱水回來的時候,郭羽已經不在房裡了。案幾上隻有他蘸水寫下來的兩個字:“保重”。那兩個字寫得很鄭重,筆劃間甚至能看得出二哥的筆力,她又想起自己小時候寫的第一個字,還是父親抱著她,握著她的手鄭重其事寫下來的“郭”字。這也是她認識的第一個字,父親當時對她說了許多話,她已經不記得了。她唯一的印象就是父親那粗糙又溫暖的手在握著她的手寫字時候的那種鄭重,跟此時郭羽寫下的“保重”是一樣的。耳杯裡的菊花被熱水一熏,在水中徐徐舒展開花瓣,熱水透過花瓣在空中散發出嫋嫋白汽,潤濕了弄玉的臉頰,弄玉瞧著水跡一點一點被乾透,直到案幾又恢複成本來的顏色,這才猛然間意識到了什麼。她衝出院子,跑到郭羽住的房子裡一看,隻見屋子裡空空蕩蕩,整潔乾淨的屋子裡透著刺骨的冷清。她定了定神,又去找趙無傷。趙無傷和細君正在廂房裡聊天,細君圍坐在火盆旁邊,臉色紅潤,正笑吟吟地看著趙無傷。弄玉氣喘籲籲地說明了來意,趙無傷想了想,說道:“前些天,郭二哥托我給他在長安城裡買了一所宅子。也許他在那裡。”弄玉急忙說道:“那你帶我去看看!”細君插話道:“我也要去!”趙無傷拍拍她的手,安撫道:“你在這裡等著我,我很快就回來。”說著便吩咐人準備兩匹馬,兩人朝著郭羽新買的宅邸飛馳而來。那宅子卻是在長安城西北角的雍裡,宅子規模不大,隻有兩進院落,十幾間房子,但構建的卻很是規整彆致,院子裡種著好些花草,隻是深秋時節,樹木凋零,看上去有幾分淒涼。弄玉顧不得看景,一間一間找去,終於在後院裡找到了郭羽。郭羽正在收拾行囊,看見弄玉先是一愣,隨後才看見跟在她身後的趙無傷,便問道:“你怎麼帶她來了?”弄玉剛才跑得太急,現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隻管撫胸喘氣看郭羽,眼中儘是哀求之色。無意間卻瞥見了郭羽兩鬢的頭發,想到二哥現在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正是年輕力壯的而立之年,頭上卻早有了白發,心中一陣刺痛,眼淚開始往下掉。趙無傷見兩人氣氛不對,便笑著打趣道:“好好說著話,怎麼還惱了呢?”郭羽還沒有回答,弄玉已經搶過他的行囊,嚷道:“你這是做什麼?”郭羽無奈地看著弄玉無賴撒潑,對趙無傷說:“我有幾句話對她說。”趙無傷應道:“那我先回去了。”郭羽急忙又說道:“先不忙。我跟她說完了,還有事跟你談。你略等等就好。”趙無傷隻好應道:“那我在前堂等著。”說著便走了。弄玉哭得梨花帶雨,揚起滿臉淚痕的小臉,可憐兮兮地央求道:“哥哥,你彆生我的氣。”郭羽道:“我不是生你的氣,家中出了些事,我要回去看看。”弄玉伸手攔住他:“家裡的事,趙無傷都告訴我了。反正梁王已經壓下來了,也不急於這一時走。其實我今天來找你,還沒有說正經事——我想跟韓城成婚。”郭羽臉色登時大變,像是受了什麼刺激,半晌才緩緩說道:“那很好啊。”弄玉拉著郭羽的衣襟,央求道:“那你遲幾日再走好不好?好歹等過了我們的婚禮。”郭羽掙開他的手,冷冷地說:“你們的婚禮我為什麼要參加?”弄玉道:“哥哥,你不在,郭氏的人一個也不到場,我們怎麼成婚?”郭羽的臉上呈現出前所未見的嚴肅鄭重之色,口氣也不像是平日那麼溫和,而是帶著一種決絕:“以後,你不再是郭氏子孫,郭氏的興衰榮辱跟你都沒有關係了。也不準你對外宣稱自己姓郭!等我回家之後,我會從族譜中將你除名……”弄玉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不可置信地瞧著郭羽,問道:“憑什麼?我做錯了什麼,你要將我除名?”郭羽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目光中儘是疏離陌生:“你要繼續想做郭氏的子孫,就跟我回洛陽去。”弄玉的眼角還掛著眼淚,但口氣卻也變得犀利:“你威脅我?”“我隻是不願意因為你,郭氏跟朝廷有什麼牽扯!要不是因為你,郭氏現下在洛陽說不出的逍遙快活,可你偏要嫁給官家的人!你知道為了這個,我在後麵替你解決了多少障礙,得罪了多少人嗎?現在我不願意這樣做了。”弄玉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刻薄的二哥,她的二哥不應該是這樣的。郭羽繼續說道:“韓城出了事,你借助我的力量來救他。等他要回到官場上去,你又生怕我會牽連他,讓我不要接近他。我怎麼能教出你這種隻顧眼前人的妹妹?”他的這些話成功把弄玉滿肚子的反駁和不服氣堵了回去。弄玉想要反駁,可他說的句句在理,自己不就是這麼想、這麼做的嗎?弄玉妥協道:“好,以後隻要我不再借用你的力量,就可以繼續留在郭氏嗎?”“不行!”郭羽眼睛微微眯起,目光中透露出一股狠戾,“你彆想跟我討價還價!要想留在郭氏,唯一的條件就是跟我回去!”弄玉挑釁地看著他:“我偏不呢?”郭羽也同樣挑釁地回看她:“那你試試。”弄玉再也受不了素日對她溫和可親的哥哥變成今天這樣冷酷無情,她強忍住眼眶中的淚水,恨聲說道:“好,郭羽,算你狠!你今日將我逐出郭氏,父親在天之靈可看著你呢!他就看你欺負我!”郭羽冷笑道:“我欺負你?我就是想讓父親看看,他養出來的好女兒是怎麼把郭氏一門一步步帶到死地。”弄玉冷冷地看著他,忽然說道:“好,從今以後,我不再是郭氏子孫,我的生死與郭氏無關!”郭羽隻是看著她冷笑,眼中儘是譏諷之意。弄玉再也受不了他的嘲諷,哭著衝出門去,在門口遇見了趙無傷。弄玉邊抹淚,邊對趙無傷說:“我央求你一事:好歹把他留下。我知道他這樣做是為了保全我,也知道現在跟郭氏斷絕關係最好。但我不想讓他不明不白地走了。我現在跟他剛吵了架,拉不下臉來留他,你幫我留住他,等過幾日我再來道歉。”趙無傷也歎了口氣,應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