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經到了八月,長安傳來消息說烏孫和匈奴的使團已經陸續抵達。皇帝便決定今年早些結束消夏,在甘泉宮上過完中秋節就走。弄玉那一日賭氣回來,到如今已經有半月多了,韓城始終沒有來找她。起初她還想去找韓城,可一想到韓城居然把她追求自己的事當成笑話講給趙臨月聽就心如刀絞,又想起當晚蘇文對她說的那番有關門戶相當才能成婚的話,越發心灰意冷。她整日懨懨的,茶飯不思,連方天河都看出來端倪,好奇地問她:“怎麼不見韓城來找你了呢?”她強嘴道:“要你管!”方天河越發顯露出看好戲的神情來,故作神秘地說:“這些天早在昆明池旁散步,倒時常看到韓城與趙臨月說笑。”弄玉猛地站起身來,喝道:“與我何乾!”方天河側臥在流黃簟上,手中的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神態悠閒,看上去心情不錯的樣子。弄玉見她悠閒如斯,忍不住問道:“你不是說讓我來替你破壞衛皇後拉攏李陵嗎?我要怎樣破壞?怎麼我來甘泉宮這麼久了,也不見你吩咐我?”方天河剛要說話,那個天真活潑的小宮女沈渠已經走進來了,手裡捧著一個簇新的枕頭,叫道:“這是前些天我給婕妤繡的新藥枕,婕妤靠著吧。”弄玉見狀便上前將方天河扶起來,沈渠給她換了新枕,兩人又把方天河重新扶下躺好。方天河道:“裡麵裝的是佩蘭。”沈渠笑道:“是呢,貴人鼻子真靈。我是想著這暑天怪熱的,佩蘭能解暑化濕,正是暑天用的。”方天河沉默不語。沈渠又說:“貴人前些天一直說無趣,我去傳一班樂師奏樂給貴人解悶好嗎?”方天河想了想道:“也罷了,隻找琴師來吧,人多了反而太吵鬨。”沈渠笑吟吟地答應道:“諾!”等她出了殿門,弄玉瞧著方天河等著她說下去。方天河卻笑道:“你陪著我安安靜靜聽琴便是。”弄玉道:“你有什麼吩咐直接說。”方天河道:“我沒有什麼好吩咐的。原本我謀劃著讓你去阻撓趙臨月嫁給李陵,今日瞧著你也不用出手了,他們自己倒萌生了退意。”弄玉不解地問道:“你這話是何意?”方天河故作高深地說:“不能說。”兩人正說著話,沈渠帶著三個人進來,後麵兩人都是童子裝扮,肩上都背著錦繡的包裹。而與沈渠走在前麵的那一人,身穿著寬大的暗紅禪衣,繡著黑色的茱萸紋,弄玉視線上移瞧見了他的臉。弄玉一下子怔住了,腦海裡登時浮現出曾經在洛陽城的大街小巷裡傳唱的那首歌謠來:“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據說這首歌謠是當年李夫人的哥哥李延年唱給皇帝聽的,歌裡讚頌了一位傾國傾城的美貌女子。皇帝聽了悵然若失,說道:“這世上哪有這樣傾國傾城的女子?”而同在宴席上的平陽公主則笑吟吟地站了起來,笑道:“妾為陛下獻上一女子,準保她有傾國之容,傾城之貌!”而平陽公主獻上的這個女子就是李延年的妹妹李妍。皇帝一見到李妍就驚為天人,寵愛異常。而這首讚頌李夫人美貌的歌曲更是在民間廣為流傳,一時間當壚賣酒的酒家女、館伎中的女伎、長在深閨的女子都在傳唱。弄玉當年也跟著到家中來的女工學著唱過,當時她還想這世上哪裡會有這麼漂亮的人,能讓人一見之下,連家國都舍棄了。可如今這傾國傾城之人就站在她麵前。弄玉不自覺地收斂了呼吸,仿佛這人是雲霧幻化,一吹就散開了;又仿佛跌入了一個奇妙的夢,在夢中來到了天宮,見到了仙子。他雙眉入鬢,一雙桃花眼像是春日的午後,溫暖的陽光照在剛剛融化的碧綠湖水之上,清冷中又帶著溫暖,波光瀲灩,碎金閃爍,灼灼逼人。弄玉原本覺得趙臨月那雙桃花眼已經夠美豔,可如今見了這位,才知道桃花眼美到極致並非“美豔”二字所能概括,那種美早已經超越男女的界限,隻讓人覺得再華麗的詞藻也不能描摹那種風流的十分之一。韓城長得好看,那種美是陽剛英武之美;任立政長得好看,那種美是風流倜儻之美;李陵長得好看,那種美是溫和謙遜之美。眼前這人的美卻是輕描淡寫的美,似乎他對自己的外貌全然不在意,可就是這種不自知,偏偏令他有種說不出來的迷人魅力。弄玉曾聽二哥說起過,在西域有一種寶石叫璧流離,不管有光從哪個方向照過來,它都能發出熠熠耀眼的光輝,弄玉覺得那種璧流離正可以用來形容眼前人的美,不管從哪個角度看來,他都美得不可方物。弄玉被這琴師的美色勾得失了魂魄,怔怔地盯著他瞧。相比之下,方天河的舉動卻讓人匪夷所思。她一看清楚來人,原本慵懶地歪在床上的身子猛然就坐直了起來,冷聲質問道:“怎麼會是你!”琴師不卑不亢地回道:“不是貴人要召見琴師聽琴嗎?我是來給貴人撫琴的。”說著便接過身邊一個童子遞過來的琴,席地而坐,將琴置於膝頭。方天河恨恨地看著他,說道:“你彆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他聽了這話,仰起臉來,朝著方天河微微一笑,他的笑容極其俊美,一雙眼睛裡瀲灩含情,端地讓人想起“笑靨如花”這四個字。他笑道:“那貴人倒是說說我有什麼主意?”方天河見他笑得如此燦爛,恨得牙齒幾乎咬碎,勉強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李季,你離我遠一點!”李季臉上閃過一絲情緒,但表情卻依然雲淡風輕:“貴人要聽哪一首曲子?”方天河強壓怒火,臉上的表情變了幾變,忽然說道:“我不想聽琴了,我想聽鼓瑟。”李季寵溺地看著方天河,仿佛在看一個被寵壞的孩子撒嬌,他示意童子將琴收了,從另一個錦囊裡拿出一張瑟又重新置於膝上,說道:“貴人要聽哪一首曲子?”方天河隻知道他平日裡最擅長的樂器是笛,沒想到他也能操琴鼓瑟,原本想故意給刁難他,把他打發走了了事,卻沒有想到他早就想到了她的刁難,反而提前給化解了。他見方天河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乾脆說道:“你也不用這般瞧著我,我隨身還帶著簫笛、築和箜篌,倘若你想聽,我都能奏給你聽。不是我誇海口,整個太樂,說起樂曲沒有一人能及得上我。倘若我從這裡回去了,彆的樂師自然是不肯來的。”方天河重新歪倒在床上說道:“我不聽了。”李季見她如此,便轉臉對弄玉笑道:“姑娘要聽什麼?今日我奏一曲給姑娘聽。”弄玉還沒來得及答話,方天河霍然又從床上坐起身來,叫道:“李季,我說了我不聽!你還不給我出去!”弄玉心中疑惑,這李季到底是什麼身份,能令向來清冷無情的方天河如此動怒?李季笑著搖了搖頭,對床上憤怒不已的方天河輕聲說道:“我好歹也做過你的師傅,你心裡想的是什麼,我也能猜出幾分。我既然來了,就是不怕的。”最後一句話,他說得異常篤定,好像此時哪怕兵刃加身,也不能改變他的決定。說著他便抬手鼓起瑟來。清涼的樂聲如同山間的小溪從他手下潺潺流出,如環佩叮當,清越好聽。他鼓瑟的神態甚是悠閒瀟灑,說不出的動人風姿,如雲出岫,如月照花。在這酷熱難耐的盛夏,方天河住的這儀鳳殿種滿了梧桐,此時翠綠濃密的梧桐樹葉倒影在竹簾之上,隻滲進宮殿裡,大殿上下一片碧綠。他亦坐在窗下的綠蔭裡,與梧桐的碧綠融為一體,那瑟聲仿佛也染上了綠意。弄玉托著腮聽他鼓瑟,漸漸的,心中的煩惱好像都被雨水衝洗乾淨了,心中隻剩一片清涼。方天河也逐漸安靜下來,在床榻上側身朝裡躺了,那象牙團扇就擱置在她的床榻之側。也不知道奏了多久,李季忽然住了瑟,朝著床上看去,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方天河已經聽著樂曲睡著了。弄玉急忙站起身來想要喚醒她,李季卻低聲說道:“她一向多夢少眠,難得有睡穩的時候,就讓她睡吧。”弄玉警惕地盯著他,心中納罕這個人怎麼會知道方天河睡不好?他們又是什麼交情?李季見她目光炯炯,便解釋道:“以前她跟著我學過一段時間的舞,隻是她笨得很,總也學不好,這才去學唱歌的。”弄玉點點頭,也低聲說道:“我送琴師出殿。”兩個童子早已經把樂器都裝入錦囊中,李季吩咐道:“你們先回太樂署。要是大哥問起來,就說我稍後便回。”兩個童子答應了,徑自去了。弄玉把李季送出大殿,殿外不遠處就是昆明池,昆明池上煙波浩渺,靠近岸邊的地方種滿荷花,荷葉鋪得密不透風,無窮的碧色沿著河岸一直延伸到池對岸,像是給湖岸鑲上了一道綠邊。正是荷花盛開的時節,有已經凋謝的,露出青碧的蓮蓬來;有正開得好的,在青碧的荷葉間亭亭玉立,像是粉麵含羞的少女;也有剛探出一個尖尖的骨朵兒,小巧玲瓏,不管開得怎樣的花都秀媚雅致,姿態可人。兩人沿著岸邊走了片刻,弄玉便開門見山地說道:“今日我說的話可能有些唐突,先請先生寬恕。”李季臉上帶笑,使人如沐春風:“姑娘但說無妨。”弄玉道:“方婕妤的命早已作不得主,她身上有很多人的命,一旦她出了事,那她身邊這些人都要遭災。”李季反問道:“這些人裡也包括姑娘嗎?”弄玉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明白了自己找他談話的目的,既然他也清楚利害關係,那她也就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了,承認道:“不錯,也包括我。”李季忽然大笑起來,但弄玉覺得那笑聲雖然狷狂,可也流露出透骨的淒涼,他笑起來的樣子,仿佛有疾風吹過荷塘,亭亭玉立的荷花登時全都變了風姿,一朵朵借風靈動起來。他的一雙眼睛卻微微眯起來,透出一種決絕的神色:“我李季素來張狂,不受禮束,我想要怎麼那便怎樣!我愛誰喜歡誰,那是我自己的事,那算皇帝也無權過問!”弄玉嗬斥道:“你瘋了?你要是一意孤行,早晚會釀成大禍!”她雖然如此嗬斥李季,可心裡卻對他這種一意孤行、橫衝直撞的感情萌生出來幾分憐惜,在不久以前,她也是站在許媼麵前,無所顧忌地說出非韓城不嫁這番話來。可如今,她此時的所作所為,不正是當日許媼規勸她的話嗎?她被牽扯到是非場中才發現有很多事根本由不得自己做主,就像此時李季倘若對方天河有情,那對他們來說絕對是個致命的打擊。她心中懊悔當初自己為什麼不探聽清楚方天河的底細,她當初確實太魯莽了,方天河是個危險人物,跟她在一起,倘若不了解她,隱患實在太多,比如麵前的李季就是一個。所以她得想辦法查清楚方天河的底細,想來方天河應該也會找人去查她的底細。但是她想到二哥對她的保護,隻要她自己小心彆透露什麼消息,方天河就查不到什麼。她必須搶在皇後或者彆人知道他們的私情以前把李季的問題處理了,不然等皇後抓住把柄,他們可就死無葬身之地了。弄玉眉頭一皺,緊緊盯住李季,逼問道:“你果然不離開她嗎?”李季傲然不語。弄玉又道:“你長得這麼好看,肯定有許多的姑娘喜歡你,隻要你想,什麼樣的姑娘得不到,何苦去求一個天人呢?”李季立即反問道:“那你喜歡我嗎?”“自然不!”弄玉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李季苦笑道:“你瞧,長得漂亮有什麼用?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人都喜歡一張皮囊。就算有再多的人喜歡我,我心上的那一個不喜歡我又有什麼意思?”弄玉知道自己勸說他是不能讓他回心轉意了,必須得找彆的方法讓李季離開方天河。弄玉道來一聲“珍重!”轉身就走,背後卻傳來李季酸楚的聲音:“你不用太把我當回事,她根本就對我無情,這一切不過是我癡心妄想罷了。”弄玉剛回到儀鳳殿,就見殿前整齊劃一地站著一隊衛兵,他們都是識得她的,隻對她微微點頭,就放她進去了。她進了門,剛走到院子裡,方天河身邊的越女官就迎了上來,悄笑道:“姑娘去偏殿坐坐吧,陛下在裡麵呢。”弄玉問道:“婕妤醒了嗎?”兩個宮女正坐在台階上,聽見這話,都朝她擺手。弄玉放慢了腳步,徑直來到正殿的窗外隔著竹簾往裡瞧,就見方天河仍然麵朝裡睡了,皇帝卻坐在她身側,手裡拾起她睡前擱在床榻上的那柄團扇,給她扇風。皇帝背朝著她,弄玉瞧不見他臉上的神態,可就是無端覺得他搖扇子的那雙手溫柔得很。通過這些天的接觸,弄玉知道皇帝並不是一個溫柔多情的人。相反,他苛刻多疑寡恩,且喜怒無常,韓城他們在皇帝麵前皆是小心翼翼,從來不敢逾矩。想必方天河也十分清楚皇帝的個性,可這樣一個薄情的人,如今卻拋下政事坐在寵妃的床榻旁為寵妃搖扇納涼。那種事傳出去恐怕沒有人會相信。皇帝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他是不是對方天河有所圖謀?不,方天河的一切都是皇帝給予的,皇帝能在她身上圖什麼?一個荒唐的念頭在她心中越來越清晰:難道皇帝真的對方天河動心了?她正在胡思亂想,忽然聽見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她無意間轉頭朝那聲音望去,卻一下子怔住了。自從那次不歡而散以後,弄玉便刻意避開了能見到韓城的場合。有時候皇帝來儀鳳殿,她知道隨從的人是韓城,便早早躲開了,沒想到這一次自己忘了避諱,竟與韓城迎麵相逢。像是猛然間受到了重擊,弄玉的心忍不住疼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