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城離開後，弄玉的生活又恢複原本的平靜。所有人都覺得這隻是她一時興起，時間一長也就放下了。即使郭羽也隻當妹妹是一時的調皮任性，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郭家有女初長成，自從郭家的三女成婚以後，很多人就把目光都轉向了郭家的小女兒，求婚的人絡繹不絕，甚至連梁王世子上次一見弄玉，也對她有了意思，多次派人上門求婚，想娶她做僅次於世子妃的良人。起初郭羽以妹妹的年紀還小，還想多留她幾年拒絕了上門求婚的人。後來見幾個不錯的人也來求婚，郭羽逐漸動了心思，就想把弄玉的親事定下來，弄玉卻把前來求婚的人全都捉弄了一遍。郭羽就算是再遲鈍，也發現了弄玉的反常，更何況，他是那樣精明的一個人。在弄玉成功氣走了第十七位前來求婚的人以後，郭羽終於忍無可忍，對著弄玉嗬斥道：“咱們郭氏能有今日，靠的全都是當日父輩的德行和仗義，我們雖然門徒眾多，但從來不仗勢欺人！你倒好，你瞧瞧近來你做的好事！把祖上的臉麵都丟光了！”弄玉抿著嘴一語不發。郭羽見她倔強，冷笑一聲，道：“不說是吧？我就給你一次說話的機會！倘若今日不說，以後都不要對我提及。你就算是後來想說了，我也絕對不會聽，更不會幫你辦！”弄玉知道二哥的脾氣向來是說一不二，說到做到，怕他日後果然不會再聽她解釋，隻好勉強開口：“我不喜歡那些人。”“那你喜歡誰？”弄玉不答。郭羽見她這樣子，心裡卻明白了：“你還記掛著長安的那個男子！”弄玉見自己的心事被二哥猜中，索性承認道：“不錯，我忘不了他。”郭羽口氣嚴厲：“他不成。早知道我當初就應該殺了他！”弄玉不服氣：“為什麼不成？我就是喜歡他！我就是想要跟他在一起。”郭羽歎道：“父親從小就溺愛你，寵得你極烈極剛強的脾氣，世家子弟都會三妻四妾，你的脾氣會容忍他娶小妻、納妾嗎？此其一。其二，那個韓城也是一身傲氣，你們兩個人在一起，遇到齟齬誰也不肯低頭，天長日久，嫌隙越來越大，終究有反目的一天。其三，咱們是什麼樣的人家，他是官家子弟，倘若讓他知道了你的身份，他會搭上自己的前途娶你嗎？更何況，我聽梁世子說，他回長安不久後已經成婚了。”弄玉起初聽二哥搬出一番大道理，心裡明知道他說的不錯，卻還是昂著頭不肯聽，可聽到最後一句，卻讓她一愣，手裡盤玩著的玉佩沒拿住“啪嗒！”摔到地下，碎成了好幾瓣：“你胡說！他說他沒打算成婚的！”郭羽撫著她的背歎道：“傻妹妹，你怎麼就沒有明白他說的話？他說他不打算成親的意思是，他不打算娶你！等他遇到了自己心愛的女子，不打算成婚自然變成想要成婚了！”弄玉沒料到韓城那句“不打算成婚”的話原來是這個意思，一時間心中說不出來的滋味：“原來他竟是這意思！”郭羽見自己的話，她聽進去了，心中又是欣慰，又是心疼，摟著她說道：“咱們郭家的女兒就算跟公主比起來也有驕傲的底氣！你看看你為了一個男人都卑微到什麼地步了？哥哥做這些事不會害你，梁世子來求過幾次婚了，可我厭惡他的為人，仗著以前幫過咱們就拿大！我已經拒了他的求婚。哥哥如今看上的這個男子人品智謀絕對在韓城之上，他能護你一世安穩，你什麼時候想通了，我就讓他什麼時候來見你。現在還不急。”弄玉答應了。後來在二哥的生辰上，她見到了那個男子，她知道二哥雖然說過不逼她立刻接受，但需要她表明態度，那天她代表二哥，將那人一直送出大門外。那人笑起來甚是溫和：“一直想告訴姑娘我的名字，總也找不到合適的機會。趁著姑娘出來送客，就一並說了吧，我姓高，高起。”弄玉訝然，沒想到他竟然就是高起！長安城中四大遊俠世家中高氏的當家人？平日二哥跟長安的許多遊俠交好，跟高起關係更是不錯。隻是高氏在天子腳下，勢力自然比不上郭氏，如今這門婚事，看上去倒是高氏高攀了。弄玉問道：“你是從長安來嗎？”高起笑道：“我四處為家，已經好久沒回長安了。倘若姑娘喜歡長安，以後咱們不妨一同前往。”弄玉道：“不，我不喜歡長安。”高起笑笑，不以為忤，道：“既然不喜歡長安，留在洛陽也一樣。”弄玉忽然問道：“倘若你遇見一個你不喜歡的女子，她卻非要嫁給你，你會娶她嗎？”高起有些疑惑地看著她，不知道弄玉為什麼會問這個突兀又奇怪的問題，隻好說道：“自然不會。倘若高某遇見這樣一個女子，一定會明明白白告知自己的心意。”弄玉又問道：“倘若這女子對你一片癡心，你還會這麼直白地說嗎？”高起想了想說：“那就找個借口婉轉地說，說自己已經成婚，或者已經有了心儀的女子，再或者最近不著急成婚。”弄玉聽了最後一句話，臉色變得慘無人色，慘笑道：“原來如此。”高起見她神色不對，擔憂道：“姑娘無礙嗎？”弄玉一手扶著柱子，對著他擺擺手，說道：“明日我想去南山狩獵，家兄沒空陪我，不知道高兄可否作陪？”高起果然沉穩，雖然聽懂了弄玉話裡的意思，但臉上卻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欣喜歡樂，應道：“那明日高某再來拜訪。”弄玉送走高起，扶著牆往後堂走去，頭一陣一陣發昏，邁台階時一腳踩空摔倒在地上，終於支撐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原來二哥說的是對的，韓城不打算成婚果然是不想娶她的意思！從韓城走後，她便給韓城寫信，央求二哥幫她送，二哥不同意，她便與二哥交易。二哥每送一封信，她就答應二哥去見一個相親的人。可韓城從來沒有給她寫過回信。她原本還覺得隻要自己給他寫的信多了，他慢慢就會原諒自己，為此她委曲求全，去見自己不喜歡的人。誰知道韓城壓根就不喜歡她，一切不過是她自作多情而已。這一天起，她再也沒有給韓城再寄過信。高起時常來府上陪她，他性格沉穩，為人又細心。有時候弄玉上街，路過伎館，聽見一支曲子，動作一緩，他就能判斷出她是喜歡還是厭惡。倘若她喜歡，那他就找樂師奏給她聽，或者有時候他自己也彈奏。他最擅長的就是彈劍而歌，劍聲錚錚，歌聲悲壯，她常常聽著他的歌，眼淚就流下來。有一次他們遇雨，他帶她去避雨，攀爬那些被雨淋濕的石頭時，他武功明明很好，卻緊張不已，伸出手來，小心翼翼拉著她，生怕她跌倒。韓城從來沒有流露過那種在意的情緒。她看著高起那小心翼翼的鄭重，眼圈一紅，站在雨中哭了起來。她在高起麵前好像永遠有著流不完的淚。明明韓城跟她相處不到半個月，明明高起陪伴她的時間已經遠遠超過了韓城，可是她在高起身邊越久，韓城在她心裡的印象也就越清晰。她痛恨自己不肯放棄過去。有一天她咬牙把自己灌到八分醉，借著酒力想去吻高起，可她一碰到他的臉，腦海中立即浮現出韓城涼薄的樣子，殘忍而絕情：“我不準你忘記我！我要你記我一輩子！”她忍不住推開高起，一邊吐，一邊哭，眼淚像是泛濫的洪水，洶湧澎湃，綿綿不絕。哭到後來，再也流不出眼淚，酒倒是醒了大半。高起有點兒哭笑不得地扶住她：“我說玉兒，我有這麼讓你厭惡嗎？下個月，我們可就要訂婚了。”郭羽起初見他們相處融洽，便張羅著為他們訂婚。弄玉一聽到訂婚，幾個月來所有的偽裝一下子全都被扯了下來，她知道此刻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便擦乾了眼淚，愧疚卻堅決地對高起道：“對不住。”高起笑得有些哀傷，也有些無奈：“我知道你心裡有彆人，我想跟那人爭一爭，可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卻還是輸得一敗塗地。”憶及這段時間高起的陪伴，弄玉心中更是難過：“我以為可以忘記過去。卻沒想到到底高估了自己。我不是故意把你牽扯進來的，隻是現在我答應嫁給你，以後會傷你更深。”高起神情複雜地看著她，問道：“那個男人到底哪裡好，讓你一直念念不忘？”弄玉的聲音有些苦澀乾啞：“若用世俗的眼光看，他不如你好。可我就是喜歡他，就是覺得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他。”高起聽了她的話，歎息道：“這事不是比武，我武功勝過他就能贏得你。你的心在他那裡，不管我多麼好，你不喜歡我就是不喜歡，勉強不得。”弄玉隻管低頭拿帕子擦拭嘴角，沉默不語。高起又是長歎了一聲，聲音卻輕鬆起來：“咱們江湖兒女，對於情愛原本就不會太過於看重。既然知道你對我無意，我也就沒有什麼好留戀的了。過幾日我要回長安了。需要我給他帶個消息嗎？”弄玉聞言，抬頭看他，哭腫的眼睛裡全是詫異之色：“你怎麼知道他在長安？我從來沒有給你說過他的事！”高起笑得狡黠：“小妹妹，我行走江湖多年，要是連這點兒本事都沒有，可不是白過了？這些天來雖然你不說，但我也從你有時候莫名其妙的話裡猜到了一鱗半爪。你的心上人在長安，應該是一位少年得誌的將軍，樣貌自然也是錯不了的，喜歡他的女子有很多，有不少女子甚至會故意找他搭訕。但是他卻也是個冷心腸的人，一身傲氣。雖然你鐘情於他，但他未必喜歡你，或者現在他已經成婚了。”弄玉越聽越心驚，素日裡看高起隻覺得他是個心細之人，卻沒料到他的心思如此縝密，自己偶爾失言半句，他居然也能留心，一來二去把當日情形猜出了一個大概。隻怕再這樣下去，天長日久，他連那人是誰都能猜到。高起看她臉上的神情，明白她的心思，也不戳破，便又問道：“想好了嗎？要不要我回長安的時候給他帶個話？”弄玉想了一想，說道：“你逃婚，我哥哥不會放過你。”高起沒好氣地笑道：“我要是不逃，新娘也要逃的，這樣的婚事有什麼意思？我想好了，與其你逃了，丟郭氏的臉，惹你兄長生氣，不如我逃吧，這樣一來雖然你二哥生氣，但總有一天會明白我這樣做是保全郭氏的臉麵，也算賣一個人情給你們。再說，我好歹也是長安高氏的掌門人，要是被人知道我被未婚妻拋棄，我這臉還要不要了？總之，這婚事我逃定了，你快彆跟我搶了！反正天高路遠，你兄長總不能去長安追殺我！”弄玉愧疚地看著他，又一次道歉：“我對不起你。”高起卻是一臉無所謂：“誰要你說對不起，你隻要記著你欠著我人情呢，將來我們高氏倘若遭難，阿羽不願意營救的時候，你想辦法來救一救我就知足了！”弄玉點點頭，應道：“倘若真有那一天，就算我兄長不出手，我也會想辦法讓他出手。”高起笑道：“與其娶一個心思不在我身上的妻子，不如換郭氏的一份人情，這對我們高氏好處多著呢！”高起把弄玉送回家，眼中露出一絲戀戀不舍，低聲說道：“弄玉，我走了，再會。”弄玉心中愧疚，點點頭說：“你放心，我答應你的事一定會辦到。此去長安，路途遙遠，你一路保重！”兩人道彆。沒過多久，高起果然逃婚了，他給郭羽留下了一封信，信中全都是指責數落弄玉刁蠻任性的事，氣得郭羽沒有讀完，就把那塊帛書撕成了碎片，揚言以後再見到高起就將他活剮了。弄玉一直悒鬱不快，郭羽還隻當是因為高起逃婚的事，一年內接連經受了兩次失戀，郭羽心疼妹妹，也就不再逼迫她去相親。冬天很快就來了，入冬後，下了一場大雪，雪後初霽，梁王府上的梅花開了，梁王妃設宴賞梅，請帖遞到了郭府。郭羽也想讓弄玉出去散散心，就讓郭氏家族裡還沒有出嫁的幾個女兒陪同弄玉一起去梁王府賞花。天空湛藍如洗，梁王園子裡的十幾株紅梅競相開放，香氣撲鼻，侍女當中有身手好的，爬到樹上去折梅花，弄玉來了興致，脫了狐腋裘，挽起袖子，也爬到樹上去折花。弄玉折了一會兒，玩累了，正倚著樹，遠遠看見梁王世子陪著幾個人走了進來，其中一個在雪後清涼的陽光中，耀眼奪目，她一個晃神，腳下踩空，直直地從樹上墜了下來。幾個世家女子見狀，都驚叫著四散逃開，原本圍在樹下保護弄玉的侍女們反而被這些女子衝散，救之不及。弄玉重重地摔在地上，一時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都想起來了。她眼前還停留在在樹上遠遠瞧見韓城的那一幕，隻覺得心肺像是沁了冰雪，冰冷撕裂得疼，眼淚落進雪裡。梁王妃見她摔下來早慌了神，一麵吩咐人傳喚太醫，一麵急忙撥開人群來看她。見她哭得厲害，隻當她是摔狠了，急忙安慰道：“好孩子，不怕的！”世子聽見響動，也跑過來，又氣又急，對著那些侍女罵道：“蠢東西！是怎麼看的人！等會兒跟你們算賬！”說著打橫抱起她，就往內室去。弄玉偷偷看了一眼韓城，見他眼底冰冷，嘴角卻掛著一抹譏諷的嘲笑。弄玉隻當是他以為是看見他來了，她故意從樹上落下來，不過是又在耍手段，博取同情，心中委屈，淚流得更厲害了，當下便把頭伏下，不敢再看他。誰知道梁世子卻停住了腳步，有些不滿地嚷嚷道：“韓城，你站在這裡做什麼，快起開！”韓城並沒有讓開，也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問弄玉道：“你摔得很疼？”弄玉不敢看他，在世子懷裡搖搖頭。韓城又道：“既然不疼，那就下來！”弄玉聽見他的話，就像是中了邪，果然掙開梁世子的懷抱，跳了下來，腳下一滑，幾乎摔倒，韓城卻伸手扶住了她，對眾人說道：“諸位不必客氣，韓城有要事在身，就不陪了。”梁世子見狀，臉上已經帶了怒氣，冷聲質問道：“韓城，你這是什麼意思？”韓城眼睛微微眯起來，湊到世子麵前，低聲說道：“你心裡的打算彆以為我不知道。當著眾人，我給你留些顏麵，以後少把心思放在郭弄玉身上！“說完又警告地看了梁世子一樣。梁世子被氣得麵色發白，雙眼瞪著韓城，幾乎要冒出火光來，卻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但又想到好不容易遇上這樣的機會，白白放過又太過可惜，心有不甘，便道：“你不知道郭相國的府邸在哪裡，還是我去送吧！”弄玉知道梁世子雖然麵上是在跟韓城講話，實際上卻是對她說的。他這是拿著她的身份威脅她，倘若她不聽話，梁世子就要當著韓城的麵拆穿她的身世。果然他的一雙眼睛不懷好意地看著她，流露出來誌在必得的神情。弄玉啞然失笑，不知道梁世子是怎麼想的，他們梁王府早已經跟郭氏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蚱蜢，郭氏要出了事，他們自然也逃不開關係，難道她還怕他的脅迫？她看著梁世子，眼中閃過一絲輕蔑，嫣然一笑：“無妨，我們家的禦者車夫自然知道我家在哪裡。”梁世子沒料到弄玉根本就不受他威脅，剛要開口，就聽弄玉繼續說道：“我聽哥哥說世子托他尋一個人，今天我來的時候，哥哥讓我轉告世子，人已經找到了。是世子自己去領，還是哥哥送上門來，哥哥要我問清楚，好給他帶信回去。”梁世子臉色一變，沒想到她竟敢當眾戳破自己的隱私，隻是她這話說得極有技巧，除了他們兩人，誰也沒真正聽懂。果然王妃問道：“又找什麼人？”梁世子麵露尷尬，撓撓頭笑道：“不過是個舞姬，孩兒看她跳舞極好，就想買回府上來。”王妃皺眉道：“你又淘氣，當心你父王知道發脾氣！”被梁王妃一打岔，梁世子果然不好再插手，隻能恨恨地罷手。郭氏少女們見弄玉要走，都圍了上來，要隨她回府。弄玉心中反而有些過意不去，說道：“王妃的席還沒散，姊姊們在這裡繼續賞花便是。要是因為我，大夥玩不儘興，反而是我擔了罪責。”其中一個較年長的少女，沉吟道：“不錯，就算無趣，我們也得枯坐到終席。不然不知道的人倒說咱們不懂禮，好像目中無人，連梁王府也不放在眼裡。”弄玉怕她再說下去，讓韓城聽出什麼端倪，急忙打斷她，催促韓城快走。韓城抱著弄玉上了車，弄玉蜷縮在一角，靜默無聲，隻聽見車轍壓過積雪，發出“吱吱……”的沉悶聲，雪路難行，禦者不敢快走，慢慢駕著車走著。有細碎的陽光透過車窗落在韓城臉上，明明暗暗，卻照得他眼底青了好大一片，弄玉後知後覺發現他麵色十分憔悴，忍不住問道：“你還好嗎？上次的傷都愈合了吧？”韓城瞧了她一眼，看不出情緒，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弄玉心中沮喪，又忍不住問道：“你是什麼時候來的？”韓城冷冷地嘲諷道：“你未婚夫找到我門上，說他逃了婚，我還隻當你一年內被人拋棄兩次，心情必定失落，沒想到馬上年終了，你又勾搭上了梁王世子！我、高起、梁世子，你今年的風流韻事真不少啊！還是說你一直就好事不斷？”弄玉見他一開口就如此侮辱自己，怔怔地瞧著他，說：“原來在你心裡，我不過是這樣的人。既然你知道了我的為人，也就該知道，你沒有資格說指責我的話，我要怎麼，我去勾引誰，又去嫁給誰，那是我的事！我哥哥還沒有說我，哪裡輪到你！”韓城咬牙切齒，伸手拉過弄玉，幾乎想要把她攆碎：“我沒資格說你？那你為什麼給我寫那些信？在那些信裡，一口一個思念我！我今天要是不來，隻怕你跟梁王世子今晚就做了夫妻吧……”弄玉見他說話越來越不堪，伸手就去打他：“你胡說！我隻是來梁王府賞花！是王妃請我來的！我根本就沒有見到梁世子！”韓城抓住她的手，沒有讓她得逞，冷笑道：“如果今天不是我把你帶出來，你覺得自己還能走出梁王府嗎？”弄玉道：“他不敢！”梁王世子怎麼敢碰她，要是讓二哥知道了還不活剮了他！韓城笑得有些殘忍無情：“我知道你有一個神通廣大的好哥哥，不管你闖下多大的禍都能替你擺平。你自己想，要是你真與他有了夫妻之實，你哥哥是殺了他，從此以後與整個梁王府乃至大漢朝廷為敵呢，還是順水推舟，把你嫁給他，巴結梁王府呢？”弄玉聽了渾身發抖，梁王府的帖子是二哥給她的，即使二哥不知道梁王府的算計，可一旦她真的出了事，二哥不會因為她去殺掉世子的，那樣他們整個家族都會麵臨滅頂之災。韓城又冷冷地道：“昨晚我到了洛陽，寄住在一個朋友家中。那人也接了梁王世子的帖子，說今日來喝他訂婚前的喜酒，我就有些疑心，隻不知道是你。誰知道他今天一見了我，忽然就慌了，我就更加疑惑。又恰逢你從樹上摔下來，我就明白了。”韓城的話弄玉已經信了九分，可還是辯解道：“今天洛陽城中豪門世家尚未成婚的女公子都來了，梁王妃就算是真的要挑選世子妃，也未必能選中我。”韓城冷笑道：“就算是你受了傷，他也沒有必要帶你去內室，他帶你去內室看傷，到底是不是看傷，我就不知道了！”弄玉聽他說到這裡，眼圈早就紅了，要是今天不是他及時趕到，隻怕自己是著了梁世子的道了，倘若真的被他侮辱，就算二哥不會委屈她，不把她嫁給梁世子，她也不能再像現在這樣喜歡韓城了。她越想越是心驚，身上被摔的地方又開始隱隱作痛，忍不住皺起眉頭。韓城忽然伸出手來，將她拉到自己懷裡，弄玉一愣，反手抱住他，顫聲說道：“我喜歡你，現在已經不要求你喜歡我了，隻是不要再用那些話來侮辱我，我不是你說的那種女子。”韓城歎了口氣，聲音緩和下來，在她耳邊問道：“既然不是那種女子，為什麼一邊說喜歡我，一邊又跟彆的男人訂婚？當我看見高起的時候，第一反應居然覺得也就是他那樣的男子才能配得上你。我……”弄玉一點一點掰開他的手，從他的懷抱中掙出來，遠遠地坐在一角才說：“你都已經成婚了，我還能對你抱有什麼奢望？”韓城皺眉：“你聽誰說我娶了彆的女人！”弄玉答道：“我二哥說聽梁世子說的！”韓城臉色又沉了下來：“不是你二哥撒謊，就是梁世子在撒謊！你不是挺聰明嗎？怎麼彆人撒謊都聽不出來？”弄玉不敢相信地看著他：“你沒有成婚？”韓城臉色雖然依舊難看，但比起之前也已經緩和了許多：“我跟你說過我近來不打算成婚的。”弄玉不敢置信地看著他：“這不是你拒絕我的借口嗎？”韓城白了她一眼，臉上露出一些無奈：“你以為所有人都跟你一樣喜歡騙人？我說不打算成婚，就是不打算成婚，這不是拒絕或者搪塞你的借口！”弄玉驚喜地笑了起來：“你沒有成婚！”笑著笑著，眼淚又滾落下來。韓城伸手把她的眼淚抹了，歎息道：“喜歡我的女子有不少，但還沒有一個像你這樣把我逼到兩難的地步，讓我喜歡你不對，不喜歡你也不對。”弄玉胡亂抹著臉上的眼淚：“我知道是我不好！我再也不騙你了！不然你就再把我留在你身邊吧？你不是不打算成婚嗎？那我就幫你驅趕那些喜歡你的姑娘們，省得她們老是纏著你，就跟蝴蝶一樣招人厭煩。”韓城斜著眼瞧她，帶點嘲笑:“讓你幫我驅趕喜歡我的女子？你心裡倒是算計得挺好。”弄玉立即笑著反駁道:“這事成不成還在你，要是沒有你讚成，我也不敢亂來啊。”韓城笑著轉過臉去，不說話。弄玉涎皮賴臉地湊上去，扯著韓城的衣服撒嬌:“你要是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韓城問道:“你就不怕我耽誤了你嗎？”弄玉笑道:“我巴不得你耽誤我，我要是嫁不出去了，隻能賴著你，也隻能你娶……”她話說到一半，猛然撞進了韓城的眼睛裡，後麵的話到了嘴邊硬生生止住了。她從來沒有見過韓城那樣的眼神，明亮如星，沉靜如水，溫暖如春，她把自己所想到的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拿來跟他的眼神比，可沒有一樣比得過。那雙眼睛能勾魂，弄玉覺得自己入了魔，忍不住伸出手去撫摸那雙眼睛。韓城卻拉住了她的手，伸手撫上她的臉，弄玉從他的眼睛裡瞧見了自己明晰的模樣，就像是飲醉了酒，滿麵含春，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亦是一片瀲灩，他一字一句在她耳邊低語，字字句句在她聽來都恍若珠玉：“我以為上次離彆就再也不會再見，誰知道即使回到長安心裡也一直不平靜。我總以為，時間一長就放下了。可等到自稱是你未婚夫的男人找上我，我才知道，這段時間以來自己說的放下也好，忘記也罷，始終不過是自欺欺人。我時常在想，倘若你愛上彆人是什麼樣子呢？是不是也像在我跟前一樣，言笑晏晏，調皮可愛。後來我發現我根本不能再去想，每次隻要一想到，我就按捺不住要來洛陽找你……”那時候弄玉可以肯定韓城是愛上她了。為此她不惜惹怒二哥，拒絕他安排的所有婚事，隻等著韓城。可如今聽他對趙臨月說的那番話，他在跟另一個女人談起她的時候為什麼是這種輕率又隨意的態度，還把她最不堪的一麵講給她的情敵聽。難道他也跟趙臨月一樣內心其實也是看不起她嗎？真的像趙臨月所說，韓城是因為被她糾纏得厭煩了，這才答應跟她在一起嗎？她越想越是心驚肉跳。她哭了半天，連嗓子都啞了，才稍稍止住了哭聲，問蘇文：“蘇大哥，我是不是今天給韓城丟人了？”蘇文道：“你今日的確有些任性。那趙家女公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們誰也開罪不起。得罪了浞野侯，你讓阿城以後如何在長安立足？”弄玉哽咽道：“可是趙臨月欺人太甚！她……”蘇文不以為然地打斷她說道：“什麼欺人太甚的，他們府上那麼嬌滴滴捧出了一個人，任性一些自然也是有的。隻是沒想到你也會這般任性，竟是針鋒相對，寸步不讓！”弄玉聽他句句護著趙臨月，對她多有譴責，心中更加委屈，責問道：“憑什麼她刁蠻，你們就都能忍著，我任性就全都譴責！難道我們不是一樣的？”蘇文道：“自然不一樣。誰讓她有一個功績卓著的好父親呢！你呢？”弄玉冷笑道：“原來是這樣！沒想到蘇大哥竟然也如此識得時務！”蘇文聽她嘲諷自己，一時臉上有些掛不住，尷尬地說道：“小郭，你不要怨我輕視你，以後你要是想嫁給韓城，我勸你還是與趙家女公子和和氣氣的吧！倘若她嫁給了阿陵，你們做了妯娌，你這剛強不服軟的性格指定是要吃虧的！”弄玉聽到他口氣中的軟弱卻說不出的厭惡，可是也知道他到底是一片好心，心中一時五味雜陳，竟不知道是氣是歎，便說道：“這一次我們爭吵是因為韓城。”蘇文一愣，隨即問道：“為了阿城爭吵？這卻是為何？”弄玉道：“她說了許多韓城的不是。”蘇文又問：“倘若她說的是真的呢？倘若韓城沒有你想的那麼好呢？如果成婚以後你發現他跟彆的男人一樣，彆的男人身上的毛病他也都有呢？很多女子喜歡他是因為他長得好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這樣，可不管他生得怎樣，有些事情是容貌無法彌補的。”弄玉笑道：“不錯，起初我迷戀他的確是因為他生得好看，可倘若他德行不好，縱然他有神仙之姿我也不會再多瞧他一眼。我迷戀他長得好看是以前的事，那倘若他此時容貌毀去，變得醜陋可怖，我也不會離開他。”蘇文聽弄玉說的這些話，不禁愣住了。他們這些人自幼就被教導婚姻大事是合兩姓之好，是尋求能祭祀祖先、延續香火的人選，女子的家世、品格、性情全都要細細地比，慢慢地評，最終選出一個最合適的，作為自己的妻子。雖然以前李陵喜歡過一個女子，但兩人最終也沒成，李陵最後還是要娶一個門第相當的世家之女的。至於像郭弄玉這樣什麼都不考慮，單純因為喜歡就成婚的，他還是第一次見。他心裡其實是有些羨慕的，可他卻隱隱不希望他們最後能成婚，他覺得倘若韓城娶了這女子，必然會走上一條與他們都不同的路。他不希望韓城走那條路。他誠懇地對弄玉說道：“婚姻大事，不是你喜歡我，我喜歡你就能結成夫妻的，這是兩個家族締結同盟，尤其是在遍地權貴的長安。倘若我是阿城的兄長，我自然會為他說一門同僚甚至公侯家的好親事，比如像趙家姑娘，而不會讓他娶一個平民家的女兒。你彆說我勢利，實在是長安城的官場上，要想升官，沒有權勢為你開路是萬萬行不通的。就說阿城娶了你，阿陵娶了趙姑娘，也許他們現在還看不出好歹，但不出十年，手握大權，呼風喚雨的那一個必定不是阿城。趙姑娘的父親在朝中跟許多大臣都交好，李陵要是缺少什麼了，哪裡都會有人搭手。但阿城卻不會有這樣的好運氣。”弄玉聽他如此說，忍不住大聲辯駁：“我們不在乎官位權勢！”她這話幾乎是喊出來的，可不知怎的，心裡卻依然輕飄飄的沒有底氣。蘇文見她反駁，進一步說道：“就算現在你們不在乎，可等到十年後、二十年後呢？阿城是那麼心高氣傲的一個人，他會容忍自己被壓製一輩子嗎？再說了，論起他的出身，比我們這些人都高貴些。他父親原本是梁國的相國，後來做到朝中的禦史大夫。如果不是韓相國運勢不好，陛下要任用他為丞相那一年恰逢他身體不適，那阿城就是當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家的公子。可如今呢？韓相國一死，他什麼都沒有了，混到現在，他還隻是軍中一個小小的校尉，你覺得他會甘心嗎？”弄玉越聽心越涼，無力地反駁道：“韓城不會這樣的……”她雖然口氣倔強，可到底韓城以後會不會這樣，其實她心裡一點兒底都沒有。蘇文見自己的勸說起了作用，便進一步說道：“是，他現在不會這樣。但你能保證他十年之後依然這樣嗎？我聽聞這次與匈奴和親之後，君上就會把阿城留在身邊，跟我們一樣。男人跟女人不一樣，男人心裡裝的是天下，這些兒女情長過不上三五年就全都會拋在腦後。不信你去看我們父輩那些人，誰在年輕的時候沒喜歡過一個姑娘，可現在呢？照樣一個個妻妾成群，左擁右抱。再過幾十年，我們也會變成這樣的人！”“韓城不會這樣！”最後一句話弄玉說得甚是無力，悄無聲息又委屈絕望得像是山間一縷微風在夜色中徐徐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