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天氣正好,幽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半月,皎潔的清輝灑了一地,照得山路微白發亮。弄玉見逐漸離了韓城,這才趴在馬上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其實今天她之所以失態,被趙臨月三言兩語就刺激得失去了理智,是有緣故的。這緣故就在韓城身上。以前她曾經聽三姊講過,男女相交,誰先動了心,誰就輸了。而她就是先動心的那一個。那一年在洛陽的大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間,韓城站在街市上跟一個女子說話。韓城身姿挺拔,眉目俊朗,翩翩風姿在人群中愈發耀眼。那女子走路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他,非要向他賠禮。他對那個女子微微地笑,那笑容就像是天上的明月,清亮溫和,弄玉不知怎地就看呆了,自己要辦的事都拋在了腦後,怔怔地走在他身後。韓城穿過一條街,她也穿過一條街;韓城走過一條裡巷,她也走過一條裡巷;韓城跨過一座橋,她也跨過一座橋。後來韓城忽然停住了腳步,轉過頭來好笑地看著她問:“我要到這裡麵去了,姑娘也打算跟進來嗎?”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來到了洛陽最繁華的雲夢街。這是全洛陽的女伎們住的地方。他們站在其中一家的門口,一陣陣香風伴隨著樂曲、歌聲、歡笑聲從門裡吹出來。滿樓紅袖女,看見韓城這麼一個年輕英俊的公子都笑語嫣然地招徠他進來坐,一時間鶯聲燕語,嘈雜不休。弄玉當時腦子裡想的卻全是:他跟我說話了!他說話的聲音真好聽!見她沒有反應,韓城皺起眉頭,自言自語道:“難不成竟是個傻子?我說怎麼跟著我呢!”這句話弄玉倒是反應過來了,衝著他嚷道:“你才是傻子呢!”其實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心跳得很快,幾個字全都擠在嗓子眼裡,憋了好久才說出來。韓城聽了這話也沒生氣,反而衝她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既然不傻,那就請姑娘避避嫌吧。這種地方不是姑娘該來的去處!”弄玉這才發現他們正站在一家伎館門口,他正要進去。弄玉一愣,臉紅得更厲害了,扭頭轉身就走,心裡卻忍不住失望,沒想到他生得那樣好看,卻是個登徒子。可是走到街口,到底忍不住又回頭瞧了一眼,卻看見他並沒有走進去,而是朝著她相反的街口走去,原來他來這裡不過是想把她甩掉。弄玉的心又亂跳起來,說不出的歡喜,忍不住又悄悄跟了上去。這一次怕被他發現,她隻遠遠地跟著。可誰知道還是被他發現了。他站在大街上,有些無奈地看著她,道:“姑娘打算跟我到什麼時候?我叫李陵,家住長安,已經成婚。姑娘還想知道什麼也一並問出來吧!”弄玉被他這番直白的話羞得麵紅耳赤,想要走開卻又舍不得,見他自報家門姓名,心中忍不住雀躍,但一聽說他是長安人氏,又已經成婚,歡喜的心情又少了一半。她看著韓城,見他眼中藏著一抹狡黠之色,嘴角含笑,臉上並沒有不悅的神色,似乎對她的行為十分好奇。弄玉看著韓城的笑容,心中卻想著:“他也是這樣對他的妻子微笑嗎?倘若他日日對著一個女子這樣微笑,那這女子該有多麼幸福。可這女子卻不是她。一想到這一點,她居然有些嫉妒起那個女子來。弄玉心中想著,嘴上忍不住就問了出來:“尊夫人好福氣,能嫁給你。隻是不知道尊夫人是怎樣一位女子?”韓城臉上露出訝異的神色,像是沒有猜到眼前人會問出這麼直白的話來,對著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忽然有些好笑地問道:“洛陽的女兒都像你這般放肆輕狂嗎?”弄玉固執地回道:“洛陽的女兒是什麼樣子我不知道,是你說的,讓我還有什麼問題,一並問出來。現在我問了,你又不回答我。你們長安的男子都像你這般言而無信嗎?”韓城笑著搖了搖頭:“這話不好說。”弄玉眼睛一轉,嘴角笑容綻放,再開口時已經帶了幾分歡欣:“你根本就沒有成婚!”韓城一挑眉,有些詫異地看著她,脫口問道:“你怎麼知道?”話一出口,忽然自悔失言,她這是在套他的話,他上當了!弄玉臉上果然笑得更加得意:“果然是騙我的!”韓城沒料到一個小姑娘心思如此活泛,倒勾起了自己逞強好勝之心,當下開口反擊道:“我看姑娘從昌明街就開始跟著我,是有什麼事嗎?”弄玉沒料到他從一開始就留意到了自己在跟著他,臉上一紅,儘量表現出平靜自然的樣子,回答道:“我與家人走散,又累又餓,身上還沒有帶錢。在街上看見你時,還以為你是我兄長認識的一位朋友,但我又不敢貿貿然上來相認,這才跟著你的!”韓城笑道:“我看姑娘這衣著打扮,家境也甚是富足,倘若出府,必然是侍女扈從眾星捧月,怎麼會與家人失散呢?就算是一時走散了,家人必定早已經四處尋找了,以姑娘的聰明,自然知道待在原地更容易被尋見。況且……”韓城故作神秘地停頓了一下,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了然於胸地笑道:“李某怎麼就那麼巧,長得像姑娘的朋友呢?再者說,以前跟家人失散需要李某施以援手的女子,李某見得多了。有些姑娘用的手段比姑娘更高明,要不要李某幫姑娘找找破綻?下一次再遇見男子的時候再用這個借口跟他搭話,讓他當真以為姑娘是與家人走散了呢?”弄玉被他識破,還被諷刺了一番,心中羞愧,但還是忍不住反駁道:“孔老夫子說過了,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然遇見好人家的女子,男子能去追求;那遇見好人家的男兒,女子為什麼就不能追求呢?哪裡有這樣的道理!要是讓孔夫子的妻子來說,沒準就全變了呢!”韓城聽了她這番話“撲哧”一聲笑了:“姑娘這學識倒真讓李某佩服,不過姑娘的見識更讓李某佩服!”弄玉聽他說著話,一時居然拿不住他是在讚賞還是嘲諷,小聲嘀咕道:“我這話說錯了?這話不是孔夫子說的?”韓城強忍笑意,連連擺手:“沒錯沒錯,就是孔夫子說的!姑娘這學識倒讓我想起我的一位朋友!”弄玉見他臉上不耐煩的神色逐漸消退,心中暗喜,忍不住進一步試探道:“我肚子餓了,你能請我吃些飯食嗎?”韓城一挑眉,眼睛亮如明星:“也不是不可,但我明知道姑娘這是在找與我相處的籍口,為什麼還要應允呢?”弄玉見他把話挑明了,自己也不再遮掩,便學著他一挑眉,笑道:“既然你知道這是籍口,你就不好奇,我接下來要怎麼追求你嗎?”韓城反問:“倘若我不好奇呢?”弄玉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不,你好奇!”說完便直直地看著他。韓城聽了她的話,又笑了,原本剛毅的臉此時也柔和了許多。弄玉一拍他的肩膀,豪爽地說道:“走吧,既然你小氣得連一碗麵都不肯買給我,那就讓我來請你!萬一咱們趣味相投,就當交了個朋友!不是我說大話,能入我眼的朋友還真沒幾個。倘若一會兒,我發現你也不過是個平庸之輩,彆怪我拂袖而去!”韓城大笑道:“你倒是有趣。好,我倒是想看看,你如何行事!”兩人便在一家小飯館中聊了許久,韓城說得興起,忘了避諱,索性把軍中之事講給她聽。這些事一般女子都不感興趣,沒想到弄玉倒興致勃勃,加上聰穎機敏,有些不明白的地方韓城稍微一解釋,她一點便通。聊到後來,她居然能問出一針見血的問題。韓城與她越聊越投機。等到後來店主人來趕人,才驚覺太陽已經落山了。弄玉笑吟吟地站在店門口與他道彆。韓城忍不住叫住她:“天色晚了,你一個姑娘家獨自行走不安全,我送你回去。”弄玉拒絕道:“李校尉不用擔心,這洛陽城裡我熟得很,再說我家住得也近,不用勞煩了。”韓城原以為送她回家,是她求之不得的事,誰知道竟然被拒絕了,臉上雖然微笑著,心裡卻很不是滋味。弄玉見狀,知道自己的“欲迎還拒”起了效果,忍不住上前幾步,明知故問道:“李校尉為何一臉不快?是不是我今日追求的手段比不上以前校尉見過的那些姑娘們,讓校尉失望了?”韓城看著她那張陽光明媚、燦如雲霞的臉上帶著一絲調侃的微笑。她的嘴唇是淺淺的粉色,並沒有像長安的女子那樣塗抹上紅豔豔的胭脂,點出櫻桃小口,卻反而更顯得唇線分明,清素誘人。她笑起來的時候微微抿著唇,露出一種少女特有的嬌憨神氣,可一雙清澈乾淨又烏黑閃爍的眼睛裡卻又藏著精明狡黠。韓城後知後覺地發現:她竟長得這麼美!他見過的美女多矣,但她的美跟她們的美完全不一樣。那些女子的美大多都是生硬、呆板的美,最多給人一見驚豔的驚歎,但天長日久,總有看膩的一天,她的美卻是流動的。她笑的時候是一種活潑的美,不笑的時候卻又變成沉靜的美;她微笑、說話、凝視、聆聽,每一個動作都有不一樣的好看。他正在胡思亂想、意亂情迷,弄玉忽然伸手在他麵前晃了晃,猛然把他驚醒了。他驚覺到自己失態了,急忙收回了視線,無意識地伸手抹了一下唇角,臉上卻有些窘迫不堪。弄玉笑著問道:“到底有多少女子對李校尉動過心?我看李校尉在這裡沉思了這麼久還沒有回答,心中等得不耐煩了就冒昧打斷了。”韓城的心中忽然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情愫,就像是河中柔軟婀娜的水草,在碧水中隨著水流婆娑擺動。他看著女子機靈卻純真的麵容,忍不住說道:“我不叫李陵,我是韓城。剛才說的名姓是騙姑娘的,著實對不住。”弄玉挑眉:“韓校尉?”韓城眼中浮現出一抹羞愧的神色:“是,韓地的韓,城池的城。”弄玉又是無聲一笑,在黃昏中顯得明豔動人,她再抬頭看韓城時,眼中卻沒有韓城意料中的責備、失望或者驚喜,反而十分平靜,仿佛她早就料到他的名字不是真的,又或者她對他的真名到底叫什麼並不關心。韓城見她如此反應,心中倒是有些說不出的失落之感。弄玉笑道:“剛才我既然能猜到韓校尉成婚是假的,那名姓自然多半也不是真的。看來之前是有不少女子找韓校尉搭訕,韓校尉這話說慣了。”韓城道:“我並沒有成婚,此前也沒有心儀的女子。”弄玉這次又笑起來,那笑容在暮色中恬靜清淡,像是暮春時節吹過的一陣清風,她笑道:“韓校尉好小氣,告訴我假名兒是怕我日後找上門去嗎?”韓城臉一紅,支吾道:“實在是之前有姑娘找到我家,家人還以為我在外麵做了什麼對不起人家姑娘的事,我也是不堪其擾。所以再有人問名姓,我也從來都不說真名的。”弄玉點點頭,又笑著問:“那韓校尉如今為什麼又告訴我真名呢?就不怕我日後找上門去?”韓城總覺得她的笑容有些晃眼,忍不住想伸手去撫摸一下,一聽到她這樣問,毫不思索地回答道:“我不告訴姑娘真名,姑娘也不會告訴我真名的。現在我不過是想問姑娘的名字罷了。”弄玉笑著搖搖頭,道:“不可說。”韓城一愣,脫口問道:“這是為何?”弄玉歪著頭看著他,一縷頭發被風吹得有些亂了,她用手攏了攏鬢角的碎發,笑道:“男女成婚的六禮中,第一重是納采下聘,第二重才是問名兒,韓校尉連聘禮還沒有下就來問名,是不是問早了?”韓城看著她笑意盎然的眼睛,自己忽然也笑了起來:“你小小年紀怎麼也學那些男人來調戲人?”兩人對笑了一陣,弄玉心裡清楚此時必須要硬下心腸來離開,雖然她萬分舍不得走,她故意裝作很輕鬆的樣子對韓城說:“韓校尉,再會。”韓城點點頭,不無遺憾地說:“再會。”弄玉轉身,濃濃的暮色掩住她臉上的失落。看來韓城對她雖然欣賞,但卻沒有到非她不可。要讓他愛上她,看來,她隻有用上一點小聰明了。她和韓城在交談中,已經摸清楚了他的情況,也知道第二天一早,他就要動身回長安。因此她要做的就是想辦法先把韓城留下。與韓城分彆後,她找來了幾個街頭的閒人,讓他們兵分兩路,一路假裝綁架她,並且故意在韓城路過的巷子裡閒談,裝作無意地泄露她被綁架的消息,引得韓城來救;而另一路人則趁機摸進韓城居住的驛館,偷走了韓城的馬和包裹,在打鬥中又順走了他的錢袋,讓他無法趕路。這些人平日巴結郭氏還沒有機會,如今得了機緣,誰不賣力討好。一切果然都在她的計劃當中。韓城把她從這些“地痞無賴”的手中救了出來,在營救過程中,弄玉替韓城擋了一記結結實實的悶棍,疼得眼前一黑,幾乎昏過去。韓城把她救出來,背著她要去找醫者治傷,弄玉卻吩咐道:“不要去,城中馬上就要宵禁了,各個裡巷都會鎖門,我們現在如果不回家,今夜就要露宿街頭了。”春寒料峭,夜裡更是寒風凜冽,縱然韓城能受得住,弄玉身子骨柔弱,必定也是經受不起的。況且就算是去看醫拿藥,也不過是些去血化淤的藥,韓城隻得作罷,問道:“姑娘家住在哪裡?我送姑娘回家!”弄玉疼得滿頭大汗,沒想到這些人下手這麼狠,要是真的打中了韓城,她跟他們沒完。韓城聽見她的呻吟聲,知道她疼得厲害,又是心疼又是自責,問道:“姑娘,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去。”半晌卻沒有聽到弄玉的回答,忽然驚覺自己的脖子一涼,是弄玉的眼淚滾了下來。弄玉伏在他背上,問道:“你把我送回家以後,明日就回長安了嗎?”韓城躊躇不定,一時間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弄玉的眼淚又是滴到他的脖子裡,她繼續說:“其實我不是與家人走散了,我是故意逃出來的。我從出生起就沒了母親,前些年父親又去了,家中一切都是兄長做主。我們家欠了彆人家的債,他要把我嫁過去抵債,我不同意,他就把我關起來不給我飯吃。我是從家裡逃出來的!”說完她就伏在韓城的肩膀上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韓城被她哭得心頭火起,咬牙切齒道:“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兄長?”弄玉哽咽道:“他平日裡就喜歡欺負我!”韓城不再猶豫,背著她大步流星地朝著自己所住的驛館走去,口中安慰道:“你放心,隻要有我在,我就不會讓你被人欺負。”到了驛館,韓城才發現自己遭了賊,所有的行李都不見了蹤影,連馬也不見了。他雖然不心疼行李,但是行李中有一瓶上好的跌打損傷藥膏卻也不見了。他隻好敲開驛官一家的門,借了一碗酒,又委托驛官的妻子幫忙看看弄玉背上的傷。驛館大嫂手腳麻利地用酒給弄玉渾身上下按摩了一遍,弄玉疼得滿頭大汗,忍不住叫疼。大嫂手上的力道不減,口中說道:“疼也得忍著!現在淤血不揉開,以後更難辦!”弄玉嘴唇都咬破了,滿嘴腥甜,昏昏沉沉不知道過了多久,大嫂終於停住了手,拿過她的衣衫蓋在身上,說道:“我去給你燒些水來擦擦身子!”韓城還等在門外,見大嫂出來急忙迎上來問道:“她的傷怎麼樣了,無礙嗎?”大嫂點點頭:“淤血我都揉開了,隻是不知道是誰下的狠手,那麼冰肌雪骨的一個人,身上多了那麼大一片淤青,我看著都怪心疼的!”韓城臉上浮現出了愧疚的神色:“都是我的錯,沒保護好她。”大嫂見他這樣的神情忍不住問道:“這姑娘是誰?你在這裡住的這段時間,還從沒有見過帶姑娘回來呢。”韓城朝著屋裡望了一眼,又看向驛館大嫂那張好奇的臉,回道:“一個朋友。”驛館大嫂露出了一個“我曉得”的笑容,說道:“我也是過來人,看你剛才這遑急的樣子,隻當火燒眉毛一樣了,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現在又見到這姑娘是如此品行樣貌,倒覺得配你也不錯,是一樁好姻緣!”韓城眼神一黯,似乎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低聲說道:“我還不打算成婚呢。”大嫂吃了一驚,問道:“這是為何?”韓城似乎不願意再多談,岔開話題道:“我進屋去看看她。”大嫂卻忽然叫住了他,口氣中帶著少見的沉重:“小韓,你住在我們這裡這段時日,我一直把你當成自己的弟弟一般,現在我有幾句話囑咐你。我冷眼瞧著,這姑娘對你有情,倘若你暫時不想成婚,那一定要跟姑娘講清楚,不要耽誤了人家。”韓城點點頭,感激道:“我會跟她講清楚的。”他進屋的時候,弄玉已經趴在床上昏昏沉沉睡著了。驛館大嫂蓋在她身邊的衣裳也被她弄亂,露出雪白的肩膀。韓城彆過臉去,拿被子給她蓋上,沒想到這一舉動倒把弄玉驚醒了。弄玉一雙烏黑的眼睛裡滿是乖巧。韓城歎了口氣,有些無奈地坐在床畔道:“你怎麼沒有一點防人之心?倘若我是歹人,對你心懷不軌怎麼辦?你這個樣子很容易吃虧的!”弄玉自信地笑道:“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韓城又是歎了口氣,眉頭卻緊緊地皺了起來,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說道:“現在我身上的錢袋和行李都被偷了,幸而是住在驛館裡,不用花錢,但咱們兩人畢竟還要吃飯,得想個法子。你在洛陽城裡,還有彆的親眷沒有?我想著在離開洛陽之前,先把你安頓下。”弄玉聽了他這話,一顆心忽然沉到了穀底,不管韓城之前對她多麼和顏悅色、暗生情愫,此時說出這番話來,就是劃清了兩人的界線:他要把她安頓在洛陽,然後再返回長安。弄玉抬起頭來,勉強朝他笑了一下,搖搖頭。韓城又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眉頭皺得更厲害了,幾乎擰成了一個疙瘩。弄玉低聲問:“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韓城笑著安慰道:“不是。你彆多心,我既然收留了你,就不會再把你送回到虎穴中去。”弄玉頭腦一熱,忍不住脫口說道:“那你帶我去長安吧!”韓城瞧著她,那目光在柔和搖曳的燈光中散發出一點星子的光彩,旖旎多情,他伸出手來,修勁的手指拂過她散落了一床的黑發,就在那一刹那,弄玉幾乎覺得韓城愛上了她,她剛要開口問他幾句話,但韓城先說出來的話卻讓她一下子如墜入地獄般絕望:“我不打算成婚的。”弄玉像是整個人都遭受了重擊,伏在枕上半日都沒有緩過來,她聽見自己問:“為什麼?”那聲音有些縹緲,又有些委屈,像是小孩子迷了路一樣惶然無助。韓城收回了手,有些歉疚,但卻十分決絕:“我剛在軍中升了校尉,大漢和匈奴的戰爭一觸即發,我是隨時奔赴戰場的人,現在沒有時間顧及兒女情長。”弄玉固執地說:“我可以等你。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等得了。”韓城笑得有些哀傷:“我不想耽擱彆人。”弄玉怔怔地看著他,驀然間似乎明白了些什麼,忍不住開口問道:“這些年能讓你動心的姑娘,你也都是用這話來拒絕她們的嗎?”韓城的表情逐漸變得生硬:“這些年沒有幾個人能讓我動心,倘若有,那我也會及時中斷這份感情。”他看見弄玉絕望的表情,忽然有些不忍心,彆過眼去,繼續解釋說:“男人跟女人要的東西不一樣。我從懂事起,就立誓要把我這一生獻給大漢的。我立誌要踏平陰山、賀蘭山,替大漢滅了這匈奴的災禍!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著回來,故而我不想連累你。”弄玉聽他把話說到這步田地,早已淚眼盈盈,此時喉頭發緊,倒忍不住想要發笑:“我懂韓校尉的心思了,這一切不過是我自作多情而已。等天亮了,我就走,不耽誤你回去殺敵報國。”韓城按下弄玉掙紮欲起的身子,說道:“倒不急於一時,你在這裡養好傷,我再幫你尋一個好去處!”弄玉抬眼看他,帶著挑釁諷刺:“幫我尋個好去處?你的意思是讓我從你這裡出嫁嗎?你用什麼身份做這些事呢?”韓城靜靜地看著她,答道:“你總歸是我的朋友。”弄玉甩開他的手,笑道:“朋友?你明知道從一開始見麵,我就沒有把你當成朋友!”兩人一時僵住,這倒是弄玉沒有預料到的。她原本以為隻要接近韓城,兩人朝夕相處,就會日久生情,誰知道他居然不打算成婚。這下她可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難道自己今日所做的一切都白費了,就這樣放他回長安嗎?她賭氣地以被蒙麵睡了,韓城坐在床榻之側,眼神飄忽,不知道在想什麼。驛館大嫂站在門外朝屋裡叫道:“熱水已經備下了,要不要擦洗一下身子?”韓城聽了,急忙出來幫著端水,收拾下之後,就出去了。驛館大嫂去叫弄玉才發現她滿麵淚痕,知道韓城已經把話對她說了,歎了口氣說:“姑娘,婚姻大事講究你情我願,強求來的姻緣不得長久的。那時候抽身已經遲了,倒不如如今不陷進去的好。”弄玉抹乾眼淚,道:“你聽聽他說的那些話!哪有他那樣的人!明明知道我喜歡他,卻還是狠心推開我。”她又想了想,把自己身上值錢的東西全都拆了下來,用一塊帕子包好,一股腦地塞到了大嫂的懷裡,大嫂“哎喲!”著連連後退,問道:“你這是做什麼?”弄玉道:“他失了錢袋行李,我們也不能住在這裡白吃你們的飯食,這些東西還能值些錢,就當我們的餐費了。”大嫂笑道:“哪裡用得了這許多?”弄玉道:“用得了。他的馬也丟了,總不能走著回長安吧,我記得前些日子,洛陽馬市上的一匹馬還要十八萬錢呢,還有路上的花費都是不小的開支。他肯定不會要我的錢,到時候你就說是你們夫妻的積蓄,暫借給他的……”大嫂沒想到她身上的首飾、簪環如此值錢,有些狐疑起來,她試探性地問道:“恕我多一句嘴,姑娘是貴家豪門的女兒吧?”弄玉看了她一眼,反問道:“知道郭氏嗎?”大嫂聽見“郭氏”二字,立刻嚇得麵如死灰,腳下一軟,手裡的簪環首飾就要跌到地上。弄玉見狀,一個翻身躍下床去,矯健迅捷地接住了那包東西,等她抬起頭來時,眼角眉梢還帶著一股淩厲之色。大嫂見到這情形,再也支持不住,跌坐在地上,口中訥訥地問道:“姑娘是郭家的千金?”弄玉把手中的首飾放到大嫂手中,說道:“我身上就這些值錢的東西了,你要是摔壞了,可如何是好?”大嫂急忙接好,就要給弄玉跪下:“是是是,是老婦該死!險些弄壞了姑娘的東西!”弄玉無奈地歎了口氣,把她扶了起來,說道:“我不是。”老婦聽她的話,明顯鬆了口氣,但還是有些懷疑:“那姑娘為什麼說起郭氏來?”弄玉見她聽見“郭氏”簡直就跟見了鬼一樣,心裡一陣嘲諷,臉上卻故意露出淒苦之色:“我哥哥為了討好郭氏要把我送給郭氏做妾,我聽了害怕,這才逃出來的!”大嫂流露出同情之色,壓低聲音說道:“那姑娘可一定得藏好,千萬不能讓郭氏的人給抓住。以前住在我們巷子裡的一戶徐姓人家,他們家的女兒長得很美,不知怎的,就被郭氏的人看中了,非要娶回去做妾,徐太翁不肯,郭氏的人就讓手下人把太翁活活打死了!徐姑娘也被他們搶走侮辱了。後來聽說徐姑娘死的那叫一個慘!姑娘要是落到他們手裡……”這件事弄玉聽說過,是她的一個堂兄乾的。這事二哥知道後,當著徐姑娘的麵斬斷了那個堂兄的一條手臂,徐姑娘還嫌處置太輕,非要堂兄的命來祭奠死去的父親。堂兄畢竟是郭氏的人,二哥最後還是徇私了,賠償了徐姑娘一大筆錢,送她回家。誰知道堂兄懷恨在心,尋仇上門,殺了徐姑娘一家,徐姑娘更是被淩辱致死。二哥悔恨不已,在徐氏一族的墳前殺掉了堂兄。那時候弄玉雖然年紀還小,但是也知道是他們郭氏理虧,她曾經規勸過二哥,讓他約束好家人,隻是郭氏家族有三四百口人,人口眾多,難免就龍蛇混雜,有人就會仗勢欺人。二哥雖然治家甚嚴,但他身份特殊,不僅是郭氏的當家人,也是遊俠的頭領,每天處理的事情不下百件,一個不留神,難免出現徐姑娘的慘事。三姊沒出嫁以前,還能幫忙二哥打理,後來三姊出嫁了,整個家族的事全都落到了二哥身上。弄玉心中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雖然現在他們郭氏在洛陽隻手遮天,連梁王和當地的刺史都來討好拉攏,但倘若他們一直這樣驕縱下去,早晚有遭災的一天。你隻看如今百姓對他們的態度就知道了,連一個驛館的婦人聽到郭氏都會色變,倘若韓城知道了她是郭氏的女兒,會怎麼樣呢?會以她要挾二哥,趁機鏟除郭氏嗎?不,她絕對不能讓韓城知道她的身份,她剛才告訴驛館大嫂的那些話,她應該會傳達給韓城吧?如此一來,借助大嫂的口能讓她的話更加有說服力,即使被他發現與郭氏有關聯,那她也可以用這個當借口。她在床上躺到五更便起身了,她穿戴妥當,悄悄下了地,打開門走了出去。此時天還沒亮,啟明星還掛在東方漆黑的天幕上,弄玉摸黑去開院子裡的門。她的手剛放到門閂上,就聽見身後有人問:“你要去哪裡?”弄玉的手握著門閂微微顫抖,一時竟然說不出是驚喜還是感動,驛館大嫂果然把自己昨天的那些話告訴了韓城,而韓城也並沒有裝作不知道,放她離開。他還是在乎她的。弄玉一轉身,冷不防眼前一黑,撞進一個溫暖的胸膛,她剛想退開,韓城已經把她抱住了。這時間正是一天之中最黑暗、最寒冷的時候,隻有啟明星散發著暗淡的光芒,弄玉看不見韓城的表情,但被他抱在懷裡卻有著說不出的溫暖。此時此刻所有的矛盾和不安,連同欺騙韓城的那份罪惡感,她都忘記了。她腦海中隻剩了一個念頭:韓城在抱著我。韓城又緩緩開口,聲音有些壓抑:“我與梁王世子是好友,原本我是想將你托付給他的。可聽了大嫂那番話,我現在改主意了。倘若你得罪的是郭氏,隻怕梁王的世子也保全不了你,對嗎?”弄玉聽了他這話,全身忍不住打了一個激靈:韓城知道郭氏在洛陽的地位!其實像郭氏這樣的遊俠世家,雖然官方明麵上大肆打壓,但在民間還是很有威望的。有時候當地官府解決不了的問題時常要向他們求助,是以朝廷雖然有命令讓各地官府剿滅遊俠,但隻要他們鬨騰得不過分,官府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有時候像梁王這樣的王侯也會出於各種需要結交、拉攏他們,而官府裡的各種官員為了治理當地也會結交、討好他們。況且洛陽遠離長安,皇帝打擊遊俠的政令經過一層層官府傳遞到這裡早就變了味道,又加上遊俠的勢力盤根錯節,郭氏手下的門客眾多,一著不慎,很有可能會引起大的暴亂,是以雖然朝廷年年說要鏟除遊俠,但誰也沒有能力將遊俠們連根拔起,因而隻能得過且過。但韓城跟這些混跡於官場、得過且過的官員不一樣,他血氣方剛,又有勇有謀,而且是天子近臣,倘若他把遊俠的事上奏給皇帝,皇帝下決心要鏟除他們,那郭氏就危險了!弄玉後悔了。她掙開韓城的懷抱,冷靜地說:“你放我走吧。我們之間的事到此為止。”韓城又把她拉了回來,緊緊按到自己懷裡,啞聲道:“放你走?讓你成為第二個徐姑娘,被他們……”他說不下去了,隻是緊緊地抱著她。弄玉被他勒得生疼,忍不住呻吟出聲,她安撫韓城道:“我不會是第二個徐姑娘的,我這麼聰明,總有法子自保的!”韓城聽見她疼得吸氣,放開了她,卻捧住了她的臉。夜色漆黑,弄玉隻能勉強看清楚他臉部的輪廓影影綽綽,卻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但她知道他離她極近,他溫熱的呼吸就在她臉上遊走,她幾乎能感受到他的唇瓣正擦過她的臉,弄玉的臉頓時變得滾燙起來,無措地哀求道:“韓城,你放開我。”韓城開口了,他每說一個字,溫熱的唇便會擦過她冰涼的鼻尖:“放開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弄玉幾乎被他這異樣的折磨逼瘋了,說話時候已經帶了哭腔:“弄玉,我叫弄玉。”韓城把她抱在懷裡,說道:“你瞧,你不是說自己聰明嗎?遇上這樣的事情,你怎麼自保?他們要真想碰你,可不會像我這樣。”片刻之後,韓城一字一句地向她承諾:“你不會成為第二個徐姑娘。你在驛館裡養兩天,我帶你去長安。”弄玉聽了他的話一下子愣住了,她沒想到韓城能這麼輕易就上了她的圈套。考慮到郭氏的安危,她已經決定放棄韓城了,沒想到韓城居然明知道收留她將會與整個郭氏為敵,還是肯這樣做。不管他是不是愛她,會不會娶她,韓城的這份善良讓她汗顏。弄玉聲音發顫:“收留我,你會與整個郭氏為敵,你不怕嗎?”韓城冷哼:“天子腳下,我看他們怎麼敢亂來!”弄玉又問:“倘若不是我,是彆的姑娘呢?”韓城道:“我自然也會搭救,隻是不會娶她罷了。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們被害死吧!”弄玉聽了這些話,猛然間回抱住韓城,大聲說道:“韓城,我喜歡你!今夜之前的喜歡全不作數了,我從現在開始會認認真真地喜歡你。我不會遇到一點困難,就想著放棄你了!”韓城被她天真熱烈的情話逗得撲哧一笑,忍不住逗弄她:“就算我不娶你,你也喜歡我嗎?”弄玉歡快地笑聲一滯,片刻之後才鄭重地回答:“會,就算你不娶我,我也喜歡你!”韓城擔心郭氏找到他們,便儘快置辦行李。兩人在驛館中住了兩天,平安無事,可弄玉心中卻越發不安起來。她已經三日沒有歸家了,二哥肯定在外麵派人找她,她得想辦法支開韓城,單獨見見二哥才好。可是沒有人幫她送信,大家一聽見“郭氏”躲避還來不及,誰肯湊上去?這一天午後,她與韓城吃罷午餐,韓城說要出去找梁王世子道彆,她一個人在驛館中盤算著如何去給二哥送信,正想著呢,忽然聽見前院傳來嘈雜之聲,她心中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抬腳就往前院走。沒走幾步,卻看見驛館大嫂滿臉驚恐,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拉著她就往後院跑,邊跑邊說:“來了一群人,八成是郭氏的人!小韓在前麵抵擋著,讓我帶你藏起來!”弄玉苦笑,該來的還是來了。她掙脫大嫂的手,向前門走去,驛館大嫂撲了上來,抱住她,喝道:“你瘋了!現在你出去就是一個死!快些跟我藏好!”弄玉淡淡地說:“倘若我不出去,死的不隻是韓城,連同驛官大哥和你,還有你們全家。你還攔著我嗎?”驛館大嫂嚇得手腳俱軟,搭在她身上的手也垂了下去。弄玉輕聲說道:“謝謝你的回護之恩,但郭氏不是猛虎野獸,你們都不會有事的!”她朝著前院走去,每走一步,離真相更近一步,她就離韓城更遠一點。韓城是那麼仗義善良的一個人,倘若知道她是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他會怎麼看她呢?會不會恨她一輩子?遠遠的,她聽見兵刃相擊的格鬥聲,人的嘈雜聲,夾雜著痛苦的呻吟和咒罵聲。她站在門口,深吸一口氣,猛然間拉開了院門。韓城,我與你的緣分就到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