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是在醫院對麵的麵館解決的。其實胡鬆拓已經好幾天沒出過醫院,劉悅看見杜款款來了很高興,再一聽杜款款坐了一天車趕來看她,於是催著兒子帶她出去。杜款款知道自己隻是借口,也就順著阿姨的意思,拉著胡鬆拓出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阿姨看起來精神不錯,還在胡鬆拓的行李裡挑衣服讓他穿,調侃他終於出院了。杜款款覺得放心不少。兩個人都是素顏,又大大方方一起出門,可能是醫院附近沒人有這些閒心,所以沒人關注他們。杜款款是真餓了,燜肉麵一上來就迫不及待拿起筷子。可是也隻能拿起筷子,她現在燙的不能吃,硬的也不能吃,痛得根本連張嘴都困難,於是一根一根麵條吸著吃。蘇式的紅湯底,用鱔骨和魚鱗加豬骨吊出來,味道鮮美,她向來大口吃飯,倒是難得一點點品飯菜的味道。胡鬆拓早就吃完,看她把大塊的燜肉碎成一小點送進嘴裡,不嚼,拿舌頭壓碎了直接吞下去,發愁:“要不給你買粥吃吧?”“我不,我能吃!”“我媽還等著打包回去吃呢,你這個速度,她不是得直接吃明天早飯。”“啊,我忘了。”杜款款把麵一推,“那你都吃了吧,我去給阿姨打包。”杜款款再去排隊點餐,人很多,她突然覺得前麵的人有些眼熟,再一看十分驚訝:“羅森?你怎麼在這裡?”結果更前麵的人也跟著回頭,胡鬆拓坐得不遠,也往這邊看,一下跟鄭東津麵麵相覷。兩位藝人和兩位經紀人拚了桌。鄭東津看看杜款款包子一樣的臉,再看看吃剩飯的胡鬆拓,了然:“你們吵架還沒結束?”羅森聽到的不是這個版本:“你們不是分手了?”“作為經紀人,你也太不了解自己的藝人了。”鄭東津說,“他們每年分幾次手,你得記得比當事人還清楚。”杜款款哀歎:“你不會做了統計吧?”鄭東津扳著指頭數:“今年一次,去年三次,前年兩次,大前年兩次。”胡鬆拓反駁:“今年哪有,今天是新年第一天。”鄭東津點頭:“對對對,我都是聽他說的。”他轉頭看杜款款,“這小子和你每次分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訴我,這是我和杜款款的第幾次分手。煩都煩死了,你說要不就分得徹底,要不就好好處,你彆老跟他分手行不行?”羅森“哼”一聲:“這是我們杜款款的責任嗎?貴司藝人被拍到照片,最後還讓杜款款出來背鍋。”鄭東津一怔,質問胡鬆拓:“他在說什麼?”胡鬆拓差點被麵湯嗆到,鎮定了一下說:“這個我單獨跟杜款款解釋。”看一眼杜款款,又低下頭,“不過她不聽我解釋。”杜款款說話含糊不清,指著羅森:“你們為什麼在一起?”“我們沒有在一起。”鄭東津笑嘻嘻地打岔,“我是真的很關心你和胡鬆拓的情感問題。”“你之前不是一直勸我和杜款款分手嗎?”胡鬆拓放下筷子。羅森搖頭晃腦:“這麼不人道。”杜款款不理他們的插科打諢,逐漸理出頭緒,他們是對手公司的經紀人,資曆又相差許多,羅森的人脈中要有跟鄭東津熟絡的人,大概隻有朱山琦。而她已經消失了一個多月。杜款款無助地看一眼胡鬆拓,胡鬆拓明白她的意思,替她問出口:“是山琦姐生病了嗎?”羅森點點頭,說:“老師體檢查出來乳腺癌,所以才放下工作去治療。”杜款款一看他點頭就蒙了,深吸一口氣聽他說,腦子反應得很慢,隻是問:“她現在怎麼樣?”“手術很成功,她很久沒放假,想要順便休養一陣。”“她怎麼不告訴我?為什麼告訴你?”羅森笑一笑:“大概是因為,我是她信任的人裡最不重要的。你看,老師就是怕你這個樣子。”杜款款吃麵出的一點汗現在都冷下來,在衣服和後背的縫隙裡招搖。她愣愣地問:“我怎麼了?”“你在哭。”胡鬆拓抽紙給她,淡淡地說,“擦擦吧。”其實隻是流了一兩滴眼淚,不發出聲音的,眼淚自己流出來。杜款款摸一下臉,才知道自己哭了。她胡亂地小聲說:“我今天拔牙了,有可能會流眼淚的。”羅森說:“沒關係,你不用在我麵前逞強的。經紀人比男朋友更值得信任,利益關係比感情來得堅固得多。”鄭東津眉毛一揚:“你再說一遍。”他拿出手機,“讓我錄個音發給小易,我就說,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司男藝人那麼多,怎麼就看上你了。”胡鬆拓放下碗:“真勁爆。”羅森微微笑,“還有更勁爆的,鄭老師不知道從哪弄來我電話,纏著我整整三小時,知道老師生病之後哭了。”他說,“號啕大哭,特彆慘。”“你的電話是我給他的。”杜款款見大家都開起玩笑了,猜想山琦姐的病不用太擔心,也放鬆下來,“不過東哥為什麼哭啊?”鄭東津沉默了一會,回答:“朱山琦是我前女友。”杜款款和胡鬆拓都,震驚了。更長的沉默。羅森也很震驚,又有點鄙夷:“這都幾天了,怎麼還是前女友啊?看你趾高氣昂的,我還以為你已經把老師追回來了。”杜款款捂住嘴,和胡鬆拓交換一個眼神,一模一樣的不可置信。畢竟這兩位,在他們的記憶中從來就是以冤家的身份登場的,整整十年沒和睦相處過,這時候突然說他們是情侶,真是——太魔幻了。杜款款把從未在意的小細節連點成線,倒也十分有趣。怪不得這兩人針鋒相對得近乎沒道理,吵架也從來不看對方臉色,可是真的有利害關係的時候,又不著痕跡地給對方留麵子。胡鬆拓也想起來鄭東津勸他,戀愛談得太久容易失守,他本以為又是在勸他和杜款款分手,原來是言傳身教。杜款款去看朱山琦的時候,她正在吃橘子,眼睛盯著牆上的電視,看美劇看得起勁。除了身上的病號服,整個人氣色紅潤精神抖擻,仿佛是去國外度了趟假。鄭東津坐在她旁邊,認認真真給她剝橘子,旁邊還有其他的水果,也都切了小塊,按顏色碼齊了,放在晶亮的玻璃盤裡,看著紅紅綠綠的,讓人心情也舒暢。杜款款往床邊一站,原本那點不安一掃而空,“早知道你這麼悠閒,我才不為你哭呢。”朱山琦瞥她一眼,一貫的嘴上不饒人:“聽說你可就流了兩滴眼淚,真夠惜淚如金的。”杜款款仔細一打量她,還是瘦了,臉頰也凹下去,上衣開了兩顆扣子,露出過分清晰的鎖骨,還有,胸前明顯不平衡的、虛空的布料。朱山琦把被子拉一拉,“彆看了,就是少一顆胸而已。”杜款款聽她說得滿不在乎,一下沒繃住,眼淚又是劈裡啪啦往下落。“山琦姐,我……我都不知道……”“我沒事了。”朱山琦欠起身,聲音壓過她的哭泣,“我現在活得好好的,就很知足了。”杜款款不太想聽她講述生死,她受不住。可是她得硬著頭皮聽,因為本來就是沒人逃得過的事。這是她第一次,逼自己看看生命真正的樣子,脆弱,短暫,不可逆轉。朱山琦一邊吃東西一邊說,用漫不經心掩蓋掉語氣裡的沉重,“其實最害怕的,就是上手術台之前,醫生說要打麻藥了,我看著頭頂上的燈,第一次想到,如果我死了怎麼辦?我這輩子庸庸碌碌做過的一切,到底值不值得?還有,如果我真的死了,有沒有人會為我難過?”杜款款隻聽見電視裡大串的英文對白,竭力去聽懂,而朱山琦的話呢,每個字都聽清,卻很難懂。她走神去想其他的。《巴彆塔之犬》裡,露西對向她求婚的保羅說:“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死亡,但大部分的人隻讓這念頭一閃而過。但有些時候,你會突然深刻體認到這件事,這個想法會突然跑出來,對你說‘你總有一天會死’。”其實是在露西在講她對於愛情的不安,但是杜款款一門心思放在這個關於死亡的話題上,她仿佛突然被提醒,原來人是會死的。現在也一樣,又是當頭一棒,告訴她死亡一點都不遙遠。畢竟死亡本來就是生命的一個環節。朱山琦說:“等你感覺自己要死的時候,就會發現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麼。”鄭東津在旁邊輕輕吸了下鼻子。杜款款隨口問:“你們怎麼回事啊?”朱山琦被問倒,想了一會:“我竟然不記得我們當年為什麼分手了。反正是很小的事,因為當時還在一家公司,凡事喜歡論輸贏,誰都不讓誰,一不留神,就成了這個樣子。”杜款款努力笑了一下:“兩個人都輸得很慘啊。”朱山琦岔開話題:“我看見爆出來的照片了,你自己看著辦,不要來找我。”舊事重提,杜款款還是沒辦法淡定地笑過,聲音低下去:“我知道你會看得出來。”“自己帶出來的藝人,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樣,都是打心眼裡希望他好的。”杜款款有點百感交集,隻能故意開玩笑說:“你才比我大幾歲,給我當什麼媽啊?爸爸打電話問杜款款的狀況,她挑好的說了:“牙齒恢複得很好。胡鬆拓也……挺好的,阿姨精神也很好。我過幾天就回家。”爸爸放下心:“那你不用這麼急,多陪陪胡鬆拓也好,他現在肯定很需要你陪在身邊。”杜款款抿了抿嘴,不說話。爸爸以為她懶得跟他說,於是問:“你是不是想換媽媽來聽?她在做飯。”杜款款忽然叫住他,“爸爸,”她隱秘地拋出疑問,“……你有沒有出軌的經驗啊?”爸爸莫名其妙:“沒有。”“身體的精神的都算,有沒有?”“沒有。”毫不猶豫,聲音小卻堅定,擲地有聲地落在她心上。“噢。”爸爸突然回過味來,急急地吻:“怎麼啦?不會是胡鬆拓那小子……”“沒有的事。”杜款款說得直搖頭,“新戲需要。”又叮囑了她幾句,她都一一耐心回應,想著爸爸可以把這樣的問題回答得斬釘截鐵,覺得收獲了一些力量。杜款款很早就去了醫院,因為沒有休息好,臉比昨天腫得更厲害。她去劉悅的病房,發現竟然有人比她還早。是嶽流蘇。嶽流蘇怎麼說也當過胡鬆拓三年助理,胡鬆拓忙起來,也托嶽流蘇幫忙照看過家裡,劉悅對她印象很好。杜款款不想見她,站在門口有些猶豫,倒是劉悅先看見她,伸手招呼:“杜款款來啦?”看見她臉腫得一塌糊塗,自然心疼,直說:“你快回家休息吧,我有流蘇陪著,聊聊天也蠻好的,反正我也沒有大事,不用天天來陪的。”叫她是“杜款款”,那人就是隻叫名字,明知道阿姨不會有彆的意思,還是下意識感到不舒服。她走過去不動聲色插在嶽流蘇和阿姨之間,說:“沒關係的,我就是特地回來看你的。”嶽流蘇直接轉身走了,去到桌邊從保溫壺裡倒了粥出來,端給阿姨,柔柔地說:“我熬了粥,很鮮的,趁熱喝一點吧。”阿姨喝了一口,一個勁地誇讚。嶽流蘇又倒出來一份,遞到杜款款麵前:“我聽胡鬆拓說你剛拔了牙,肯定也吃不好,這個粥我看著火候熬的,你也吃點吧。”阿姨渾然不覺,說:“是啊,軟得很噢。”杜款款看著嶽流蘇,她化了很精致的裸妝,一副自然好氣色的樣子。相比之下,一臉倦容、頭發毛毛躁躁的她看起來甚是狼狽,她麵對一碗飄香的粥,當著阿姨的麵不知道怎麼拒絕,僵持了幾秒還是接了過來。胡鬆拓走進來的時候,屋子裡麵隻有媽媽一個人的聲音,嶽流蘇坐在床邊一勺勺喂她吃,一邊微笑地聽阿姨聊天。杜款款坐在他床上,一個人慢吞吞端著碗,過好久才動一下勺子。胡鬆拓抿抿嘴,拍拍嶽流蘇,伸手:“我來吧。麻煩你了。”嶽流蘇笑盈盈起身,眼神還往阿姨那看:“不麻煩的,阿姨不嫌我煩就好了。我以後會經常來看你的。”阿姨笑著點頭。杜款款放下碗,說:“嶽流蘇,我們下去買杯飲料吧。”胡鬆拓覺得頭大,嶽流蘇出現在病房門口的時候他就覺得大事不好,可是杜款款已經在路上,也不能叫她回去。嶽流蘇跟她去找樓下的販賣機,說:“怎麼,看見我很驚訝?”“我知道阿姨一向很喜歡你。”杜款款說,“我隻是沒想到你還願意來有我的場合。”“你知道我不是來見你。自然我也不在乎你,就像你不在乎我一樣。”“嶽流蘇,你到底要做什麼?”“我關心一下長輩,不過分吧?”“打包頂特勒的粥來探望病人?你會不會太沒誠意?”杜款款不怒反笑,“我希望你不要再出現在胡鬆拓身邊,既然你們已經沒有合作關係,見麵就能免則免吧。”胡鬆拓怕她們真的吵起來場麵太難看,後腳跟著出來,拉住杜款款,解釋:“嶽流蘇發來新年祝福被媽媽看見,寒暄中說起來,就說要過來看看,我攔不住,也沒理由攔。”杜款款聽他這麼說,忍不住反唇相譏:“是,你為什麼要攔她?你巴不得見她一麵吧,不然也不用千裡迢迢跑到北京去跟她看雪。”“嶽流蘇經常陪我媽媽去醫院,那次也是提前約好,我特意拜托她。”嶽流蘇笑一笑,“杜款款,我就是來看看阿姨,你不要緊張。再說,當著阿姨的麵我能做什麼呢?”她衝胡鬆拓點一點頭,“我先上去洗點水果,你快點回來。”她故意說得這樣親昵,杜款款不是不明白,還是輕而易舉被激怒。胡鬆拓看了她一會,歎一口氣:“你這兩天太累了,要不就回去吧。”杜款款瞪著他:“你就出來跟我說這個?昨天還說我能來很好,今天就嫌我多餘了?”“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既然知道她在,為什麼不乾脆不讓我們碰麵,我也好覺得你是真心疼我。到現在開始哄我回去了,好像是因為她在所以就不需要我一樣。”“我現在真的很累,每天都在擔心媽媽,我沒有心情再去關心你是怎麼想的。嶽流蘇起碼跟我一起工作過,有她在我會輕鬆很多,可是你呢,隻是一味地讓我在乎你的感受。”胡鬆拓沒有動怒,就是心平氣和地,講解問題一樣地慢慢說,“偶爾也讓我鬆口氣,不用分心去維護你那些可貴的情緒好不好?你能不能想一想,憑什麼永遠是彆人來遷就你?”杜款款想都不想地反問:“你是彆人嗎?”胡鬆拓看著她的眼睛,頓了頓,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