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楚翎風在心裡來來回回地默念了許多次名字的如柏連打了幾個噴嚏。“怎麼,可是著涼了?”沈貴妃忙關切地問道。“姑姑,你沒聽說麼?這是有人想我了。”如柏大大咧咧地一揮手,“指不定是哪個人品才學都一流的美男子呢。”沈貴妃沒忍住笑了出來,伸出手指,憐愛地戳了戳如柏的額頭:“你啊你……說起來也得虧你有個這樣的性子,鬆兒出事後,我以淚洗麵這麼些天了,也就你還能逗我笑一笑。”“姑姑笑一笑,柏兒的笑話就算沒白講。”如柏吸吸鼻子:“之前說到哪兒了……哦,宮妃鬥爭。”“這事那一位嫌疑很大,然而也不能確定下來就是她做的。”如柏道,“宮中的事情我不清楚,太子殿下當年也還是個半大少年,還是請姑姑給我講一講吧——所有宮妃的情況,不拘是什麼,也不必非和寧貴妃相關。”沈貴妃回憶片刻,道:“所幸那個時候皇上的妃子還不算太多,一個個講起來,倒也不算太花時間。”“我和十一皇子的生母,那時候不過是沈嬪和蘇嬪,進宮不太久,連皇上的麵兒也沒見過幾次,出了事之後雖然念起寧姐姐的好來悲痛欲絕,但是也因為年輕不懂事,覺得凶手已經被抓,這事兒便算了結了,所以反而沒有太過害怕——現在想來,真是不知水的深淺。”“六皇子的母親徐淑妃,當年和嶽氏住在同一個宮裡,出了那件事後受了大大的驚嚇,漸漸便瘋癲起來。”“瘋癲?”如柏吃了一驚。六皇子她是見過的,陽光般美好的一個少年,居然有一個瘋了的母妃?他的身上……著實是看不出一絲身世悲慘的跡象。沈貴妃點點頭,接著說道:“寧貴妃死後,明軒便被太皇太後主動領走養在宮裡了,徐淑妃瘋了以後,太皇太後雖也心疼六皇子,但實在沒精力養下兩個孩子了。太後又多病,自顧不暇,最後六皇子便被皇後收養了去。”如柏心下便又是一驚。宮鬥的事情她並不太懂,然而顯而易見的是,皇後沒有兒子,收養了一個各方麵都資質極佳的六皇子後,焉知會怎樣利用他?“你猜得沒錯……皇後待六皇子並不好。”沈貴妃惆然地歎了口氣,“先前徐淑妃待六皇子……親娘麼,自然是極好極好的,但皇後隻將六皇子視為爭權奪勢的工具,從早到晚盯著他習文練武,一刻也不許停歇,就連病了也不準許休息——她小算盤打得好著呢,病得暈倒在學堂裡,才能更引起皇上的注意。”“立太子的時候,六皇子的呼聲也是極高的,皇後出身高貴,其母族勢力很大,和諸多朝臣都有聯姻的關係,因此很多大臣都站出來為六皇子說話,但是沒有用。”“即便明軒不爭氣,那麼僅僅憑著皇上的寵愛也可以和明轍分庭抗禮了——皇上對寧貴妃的感情那樣深,又補償不了亡人,自然隻能補償到她唯一的兒子身上。”沈貴妃緩緩說道,“何況明軒的各方麵和明轍比起來都隻贏不輸,最後東宮之位落到他頭上也是理所應當。”“六皇子失去成為太子的可能後,皇後對他視如棄子,態度變得更是惡劣。”沈貴妃擺擺手道,“不說了不說了,所幸明轍已經平平安安地長大了,也已經封了王府,住了出去。這孩子在這種環境下長大,性子倒是沒有長歪,對自己的親生母親徐淑妃十分孝順,對作為養母的皇後也堪稱禮遇。”沈貴妃說了半天,口乾舌燥地去拿桌上的茶水,然而茶早已經涼了,她隻得把茶杯放回去,幽幽地歎了一口氣:“柏兒,如今姑姑看到你平安,已經再欣慰也沒有了,過去的事便讓它過去吧,人總得向前看不是麼?”“姑姑……”如柏平靜地說,“傷疤之所以痊愈不了,是因為刀一直插在傷口上麵,這麼多年從未拔出來。就算我們罷休,凶手也未必會收手。”她深吸一口氣:“姑姑,此事盤根錯節難以想象——甚至我哥哥出事,很有可能和整件事的真相都有關係。”沈貴妃猛地吃了一驚,險些失手打碎茶盞。“有那樣一股勢力,一直在無聲地……消磨著這個王朝。”如柏道,“我們必須把他揪出來……無論他是誰。”“嶽氏有親人麼?”沈貴妃想了想:“她從小應該是孤兒,被江南樂府收留,學習歌舞,唯一的親人是個相依為命的妹妹,她來京城之後,也跟著來了,在韓王府做侍奉灑掃的活兒。”“姑姑請幫我調一下有關嶽氏的所有卷宗——我們需要查一查她的這個妹妹。”如柏從沈貴妃宮裡出來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遠遠地,她看到層層宮牆中有一個高挑的人影,騎在高大的黑馬之上,遙遙立在漫天的夕陽之下。那一刻如柏突然有片刻恍惚,仿佛還是當初他從沈府接自己去太皇太後宮裡的時候。那個時候的他,仍然獨自一個人,默默地守著巨大而沉重的秘密。母親的死永遠是楚明軒心底最深處的心結,而身處權力漩渦的中心,這麼多年來,他從不敢輕易地將一顆心賦予任何人看。……卻在僅僅和她數麵之緣後,便主動給她留下了一條通往他心底最深處的通道。而現在,儘管事情的真相仍然掩在重重迷霧之後,一些從開始時便埋下的心跡,已隱隱在時光的磨礪下露出了淺淺的一線。如柏歎了口氣,她的手指放在自己的臉上,摸出了人皮麵具與皮膚所不同的冰涼溫度。——楚明軒尊貴依舊,自己卻再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沈府小姐了。楚明軒的馬緩緩行到她麵前,太子殿下伸出一隻手來,把如柏拉了上去。如柏的頭剛好到楚明軒的胸口處,他的呼吸從上而下地覆蓋下來,從如柏每一個發絲的縫隙間穿越而過。“沈貴妃那裡有什麼信息麼?”楚明軒低聲問道。“宮中還有一些當年的卷宗,姑姑想辦法偷偷給我調了出來,我已經都謄抄了下來,到時候讓柳兄和小孟去查就是了。”如柏回答。楚明軒沉默片刻,低聲道:“調查福壽樓的那次……對不起。”如柏笑了一下,擺擺手:“你都道過多少次歉了……有完沒完?我不是都說了沒關係嘛。何況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你要是到得早的話,我們按原計劃行事,也不見得有收獲。”楚明軒問道:“你不問問我因為什麼耽擱了麼?”如柏愣了一下,這她是真沒仔細想,楚明軒畢竟是東宮太子,協助皇上處理事務,大事要事一大堆,哪件都能拖住他。“我當時……在皇後宮裡。”如柏的心驀地一下沉了下去。事情發展到現在,她已經在某些方麵有了一些該有的敏感,幾乎不用楚明軒再解釋什麼,她就猜出了皇後找他是做什麼。“你不用擔心,她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會聽進去的。”楚明軒的聲音在晚間的風裡飄散開來,清冷的質地無端被暖風鍍上了一層溫柔,“但是她提醒了我,我覺得我這邊的行動,不能比她那邊的慢才對。”如柏的脊背猛地一僵,一直放鬆著的手緩緩握了起來。“在我很小的時候,我母妃問過我,以後想娶一個什麼樣的女孩子為妻。”楚明軒的聲音低沉而溫柔,“那個時候我還什麼都不懂,我跟她說——‘隻要長得漂亮就都可以啊。’”他自顧自地笑了一下,繼續說下去:“我母妃跟我說,可是這世上美貌的女子有成千上萬,然而妻子隻能有一個。”“那是一場隻有我們兩個人的對話,我母妃悄悄地給我講了很多她真實的想法——她說無論我以後是成為皇帝,還是成為王爺,都會有很多位妾侍。但是她說,其實愛情是很唯一的東西,人可以去乾很大的事,但隻能有一顆很小的心。很小的心隻能裝下一個人,再多的話,那就不是真正的愛了。”“我記得她當時問我……”楚明軒輕聲重複,“‘軒兒,你想要很多很多的女子,還是很多很多的愛?’”如柏屏住了呼吸。“我跟她說,我想要很多很多的愛。”楚明軒低聲回答,“所以我的心裡就隻會留下一個人的位置,用跟她一個人的愛,來填滿我的心和我這一生的時光。”“我希望……”我希望這個人是你。我希望把我的一生和你的一生綁在一起。我希望餘生的時光,是你和我共度。然而楚明軒沒能有機會把他的話說完。如柏突然打斷他:“彆說了!”楚明軒平靜地停止了話音,然而他的眸光卻在一瞬間黯淡了下去。如柏深吸一口氣,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她真的想把楚明軒說的這些話,都一個字一個字地,小心翼翼地包裹起來。然後穿過這段曆經艱險的時光,回到那個曾經無憂無慮的沈府小姐的麵前,把這個包裹遞給她,對她說,你一直喜歡的、期待的人,最終會給你回音。而不是現在這樣,即使胸腔裡湧著巨大的溫暖,也隻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隻能把這些話一個字一個字小心翼翼地包裹起來,然後埋藏在心的最底層。因為她已經不再是青州沈家的小姐了——她一直引以為傲的哥哥已經被發配到了苦寒之地,她一直居住的家已經敗落。如果再舉行選太子妃的儀式,那麼人們非但不會在宴席上給她預留一個位置,反而會在她出現的那一刻把她抓進大牢,和沈府剩下的人關在一起配合調查。無數貪婪著權力的人躲在看不見的陰影裡,隨時準備把楚明軒這個太子拉下馬,而他居然打算娶一個罪臣之妹。如柏不敢眨眼睛,她怕自己的上下眼皮隻要一碰,就會把睫毛上的淚水碰落下來。抱歉,我不能用我的真心,去答複你的真心。因為那會害了你。而我隻希望你好好的。“太子殿下……”她竭力壓製住自己聲音裡的哭腔,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和而冷靜,“此時此刻危機四伏,兒女私情容易妨礙殿下對很多事情的正確判斷。”楚明軒沒有說話。如柏沉默良久,突然把手放在了楚明軒的手上,輕輕地握了握。“我會一直站在太子殿下的這一邊,是殿下最得力的朋友——”楚明軒頓了一下,突然猛地抬起手,把如柏的頭掰了過來,強迫她和自己對視。在看到如柏通紅的眼眶那一瞬間,楚明軒立刻明白了。太子殿下突然笑了起來:“說什麼傻話?”“沒關係,都沒有關係。”楚明軒地拍拍如柏的頭,“如果這路上仍然存在一些障礙讓你心存猶疑的話,那麼就等我把這些障礙一一掃平的那一天,你再答複我。”“沒人和你是朋友,傻瓜。”他在如柏的腦門上輕輕地彈了一下,然後猛地一夾馬腹。黑馬在漫天的夕陽下揚起四蹄,載著兩個人朝著看上去無邊無儘的遠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