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再快一點!”楚翎風匆匆找來人手趕到福壽樓時,這場大火已經快要熄滅了。灰頭土臉的陳老板帶著福壽樓的一眾夥計看著這斷壁殘垣,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楚翎風一把揪住他:“人呢?有沒有人還在裡麵?!”那陳老板乍一見到楚翎風,先是吃了一驚:“啊,世子殿下……”然後他倉惶地反應過來楚翎風在說什麼:“客人們都逃出來了,沒人傷亡啊……不信,不信您問街巡隊的王彪隊長!火一滅他就進去了,剛剛在樓裡清點完一圈!”楚翎風驟然鬆開手,一口無形的氣從他的胸口泄了出去。陳老板挺著大肚子站在一邊,見楚翎風良久都沉默著不說話,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世……世子殿下,您沒事兒吧……”楚翎風擺擺手,他直起身,把目光投向了空無一人的遠方。她又走了麼?原來終究隻能是……錯過麼?“臣女給沈貴妃請安。”一身素色長裙的女孩盈盈行禮,“臣女乃司徒公瑾之女司徒月竹,有幸得太子殿下賞識,被薦到宮裡為雲齊公主請平安脈。”此時已經是傍晚時分,宮燈被點了起來,照得屋中一片暖黃色的光亮,沈貴妃的麵孔卻是憔悴而蒼白的。人人都知道,沈家家門不幸,出了巨大的變故,沈貴妃在宮中雖身居高位,但對於此事一樣是無可奈何,再加上沈二小姐又失蹤了,她這些天一直憂心如焚,此刻臉上也有掩飾不住的愁容,隻是勉力朝女孩說道:“天氣涼下來以後雲齊已經哭得不多了,飲食也都正常,勞煩太子掛心了,代我謝謝他。”女孩略一點頭,還是走上前來給雲齊號脈。半晌兒,她鬆開手,行禮如儀:“公主的確一切康健。”沈貴妃點點頭,用手疲倦地支撐著下巴,儘力維持著宮妃的風度客氣應道:“往日都是南宮醫女來診脈,如今瞧著,司徒醫女的醫術也很牢靠。那麼便有勞司徒醫女了。笙盧,來,給司徒姑娘賞……”她話音未落,突然看到雲齊眨著一對黑寶石般的大眼睛,盯著麵前陌生的姑娘,片刻後露出一個開心的笑容:“姐姐……”沈貴妃驀然一驚。“姐姐……酥糖!”雲齊揮舞著粉嘟嘟的小拳頭歡騰地嚷了起來。沈貴妃猛地低下頭去,盯著這個之前從未見過的姑娘。那位司徒姑娘抬起頭來,衝她粲然一笑。沈貴妃從那笑容裡飛快地辨彆出了一絲熟悉的味道,隨即,她便衝身邊的人一揮手:“你們先退下。”待宮人都散去後,她顫抖著指尖撥開了眼前這位司徒姑娘右側的頭發——耳垂上赫然一顆小小的朱砂痣。沈貴妃幾乎滴下淚來:“你是……如柏?”她的手顫得愈發厲害起來,不知是激動還是傷心,隻是飛快地拿起手絹捂住臉,“承鬆……承鬆他……”“姑姑彆傷心,哥哥有太子的人護著,沒有事的。”如柏費了好大力氣才安撫住了沈貴妃,時間緊迫容不得耽擱,她簡略地交代了幾句近況之後便直奔主題。“姑姑,你入宮多年,不知和當年的……寧貴妃,有無交情?”沈貴妃的兩彎柳葉眉之間重重一跳,她勉強平複下如潮的心緒,抬起雙眸看向如柏:“寧貴妃已經故去這麼多年了……她活著的時候你還小,也從來沒有見過她,怎麼會突然提起她來?”她皺著眉思索片刻,突然恍然大悟:“是……是明軒在查麼?”如柏頓了一下,道:“太子殿下認為其母去世的真相並非當年查出的那樣簡單。”出乎如柏意料的是,沈貴妃聽到這話並沒有太過驚訝,她隻是靜靜地坐在原地,眼中漸漸湧起了如柏看不懂的風雲。“姑姑……你是知道些什麼嗎?”沈貴妃搖搖頭,片刻後,她開口道:“但是很多人都有類似的感覺。”她看著如柏道:“你來找我,是想讓我以過來人的身份,給你講講這宮闈間的秘事麼?”如柏點頭。沈貴妃沉吟片刻,道:“那麼便從皇上的第一任皇後去世說起吧。”“先皇後身體多病,早早就去世了,留下後位空懸。”沈貴妃輕聲說著,指尖緩緩撫過紅木的案幾,就像撫摸著一段已經流逝的歲月,“當時被認為有可能繼位的妃子有兩人,一人是寧貴妃,另一人便是惠貴妃,也就是當今的皇後。”“先皇後病逝的那一年沒有舉行選秀,隻是由太後私下選了一些世家女子入宮,我和十一皇子的母親蘇貴妃都是這樣進宮的。”“而罪人嶽氏……也就是當年的嶽雲紋嶽貴人,並非世家出身,原本隻是韓王府的一個小小舞姬,是皇上在王府做客的時候偶爾看中,帶回宮裡的。”“也許是出身卑微的緣故,嶽氏教養極差,且最愛爭風吃醋,用儘各種手段爭寵。”沈貴妃歎了口氣,“而皇上心裡最愛的,一直是寧姐姐。”“就因為這個緣故,嶽氏對寧姐姐深惡痛絕,一直找著法子挑釁。寧姐姐性子好,大多不和她計較,然而架不住她有時會欺負到明軒頭上去,便也狠狠罰了幾次。”如柏低聲道:“所以寧貴妃出事,最終查出來的結果是嶽貴人乾的,順理成章,沒有任何人會質疑。”沈貴妃猶豫片刻後,說道:“因為雖然後宮是紛爭之地,但寧姐姐的人緣實在是極佳的,也想不出還會有誰殺她。”如柏沉默良久,最終緩緩說道:“姑姑,不是我內心陰暗,隻是殺人動機,除了仇恨外,還有一點便是利益之爭——能從寧貴妃的死亡中獲利的人,一樣有動機殺她。”沈貴妃默然,良久,才承認道:“我知道你指的是什麼……這些年來,宮中不是沒有這樣的懷疑。”她停頓片刻,話風突然一轉:“柏兒,燈會上那件事……”如柏平靜道:“我知道是誰做的。”“你知道?”這下輪到沈貴妃驚訝了。“阿晴是被楚翎風的人救下來的。”如柏麵無表情地說,“楚翎風貴為韓王世子,然而仍然不敢公然違抗那個人,把真凶是她這件事說出來——能讓韓王世子如此忌憚的,全京城有幾個人?”“再加上,對方的目標其實是我……”如柏挑一挑眉,“姑姑,我就算在某些方麵略遲鈍了些,但也不是完全傻。那一位想把丹陽郡主嫁給太子的心昭然若揭,而那個時候關於我的流言已經四起,她怎麼會不想給我一個恐嚇和教訓?”“姑姑,丹陽郡主是她的內侄女,那一位熱愛權力的心可見一斑——安知她不會為了皇後之位,殺了和她無仇無怨的寧貴妃?”就在如柏在沈貴妃宮中和姑姑暗暗討論之時,皇後的宮中也並不平靜。“娘娘,韓王世子駕到。”皇後慈和地揮揮手:“快叫翎風進來。”幾個子侄裡,皇後還是很喜歡楚翎風的。皇室子弟大多傲氣,王爺們的兒子又大多不像皇子那樣嚴格地教育,很多被寵得不像樣子,進宮來拜見帝後的時候也是一個賽一個的沒規矩。楚翎風不一樣,這個年輕的皇室子弟溫潤得像一塊成色上品的翡翠,說話永遠不緊不慢彬彬有禮,做事永遠穩妥有度風度翩翩,對誰都是和風細雨,體貼、溫柔、懂事、會照顧人……仿佛有說也說不完的優點。京城四大公子裡,楚明軒清冷孤傲,孟學然瀟灑不羈,柳七複離經叛道,都不是什麼有長輩緣的家夥,獨獨一個楚翎風,仿佛是男女老少都會喜歡的樣板一般。然而這一次,楚翎風卻不像往日那樣閒庭信步,他裹挾著一陣風匆匆地衝進皇後殿裡時,皇後幾乎從這個一直端厚儒雅的年輕人眉目中看到了一絲銳意,她忍不住心驚起來。“翎風……”皇後皺著眉頭,把不悅的意味滲透到自己端莊的話音之中,“好端端的,跑這麼快做什麼?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來尋本宮的仇呢。”楚翎風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皇後心裡猛地一跳,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倉促之中說錯話了。她本來隻是打算隨口開個玩笑——然而楚翎風的這一眼突然提醒了她。她和楚翎風之間,說起來,或許真是有仇的。皇後平緩了一下心神,對身邊的人吩咐道:“你們先都出去吧。”待宮人們全都退下後,皇後才端然地在美人靠上坐下,取來一盞茶,不緊不慢地飲了一口:“怎麼,現在又來找本宮的不是了?本宮確實對不住你那小媳婦,但是如果沒有本宮的助力,你們也沒緣分能認識啊。”楚翎風一揚眉毛,他平日裡都溫和地稱皇後為“嬸嬸”,然而此刻隻是陰沉著臉回應道:“你當初想綁的人不是南宮晴!”皇後的臉色猛地一變。“你不用否認,也不用猜我是怎麼知道的。”楚翎風深吸了一口氣,“因為在認人上,我和你犯了一模一樣的錯誤。”“我當初把綁架南宮晴的那些人原封不動地交還給你的時候就說過,你彆因為我這一次出手救人而找我的麻煩,我便也永遠不會把這件事說出去。”楚翎風低聲說,“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不會食言。”“那你又來找我做什麼?!”皇後忍不住失聲叫道。“我要知道那個女孩兒是誰!”楚翎風咬緊牙關,一字一頓地說。他想了整整一宿,終於模模糊糊猜到了燈會那一日的大致真相。他本就感到奇怪——南宮晴一個醫藥世家的女兒,和各方勢力都扯不上關係,皇後怎麼會動到她頭上去?然而這一夜他突然就想明白了——也許是弄錯了。從頭到尾,所有人都弄錯了。包括皇後,也包括自己。存在那麼一個女孩,和南宮晴刻意交換了身份,鬨出了那一整晚的烏龍。那個女孩既是皇後的目標,也是自己一直在找的人。他定定地看著皇後的眼睛:“告訴我,她是誰!”皇後身體緊繃地坐在原地,和楚翎風對視了一瞬。在楚翎風那壓迫性的目光下,這個一直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然而最近頻頻遭遇不順的尊貴女人終於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怒意,她狠狠地一抬手,茶杯帶著整杯滾燙的茶水一路潑灑翻滾下來,撞到地上,發出一聲劇烈的脆響。“那個女孩到底是什麼樣的妖精!為什麼你們一個個都對她念念不忘!”皇後再也顧不上維持自己母儀天下的端莊高貴,聲嘶力竭地吼道。然而怒氣上湧的她沒有注意到,楚翎風在聽到“你們一個個”時,瞳孔緊縮了一下。他心裡有一種極為不祥的預感——他預感自己最害怕的那個猜想會成為現實。果然,下一秒,皇後憤怒地喊道:“她叫沈——如——柏,罪臣沈承鬆的妹妹!”她隨手抓起身邊的花瓶擲了下去:“去吧!你們這幫龍子龍孫,都去跪倒在一個罪臣之女的裙下吧!”花瓶碎裂在楚翎風的腳邊,碎片飛濺而起,差一點就劃到了楚翎風的臉。連皇後都嚇了一跳,忍不住懊悔起自己的莽撞和失態——楚翎風真出了什麼三長兩短的話,她沒法向韓王、向皇上、向太後和太皇太後交代。然而楚翎風隻是恍若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都沒有聽到一般,怔怔地站在原地。沈如柏,難怪初見那天她會站在楚明軒身邊。那是……之前京城人人儘知的準太子妃。倘若沒有沈承鬆那一場變故,他們兩個人的親事隻怕已經定下來了。然而現在沈承鬆被查出貪汙,已經流放靈州。太子……絕沒有可能娶一個罪臣之女,就算楚明軒自己願意,皇室也絕不可能準許。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想到這一切,楚翎風心裡沒有半分歡愉。他隻是出神地想——原來你就是沈如柏啊。線索即如針藏海,沈家有女使海枯。聰明的女孩兒,楚翎風一生都在追求的伴侶。可為什麼我遇到你……遇到得晚了呢?“翎風……”皇後後悔剛才的言行太過激烈了,生怕楚翎風出去告狀,此刻平複了心情,好言好語地安慰道,“事到如今,你也已經成親了,聽說南宮家的丫頭十分賢良淑德,就算你不喜歡她,以你的身份,貌若天仙的側室立個十位八位都不算出格,賢妻美妾都有了,何必對一個並不出挑的罪臣之女念念不忘呢。”楚翎風怔了半晌兒,才緩緩地彎腰行禮:“嬸嬸說的是。”韓王世子殿下恢複了一如既往的溫和有禮,皇後鬆了一口氣,端莊地微笑道:“本宮一直覺得,這一輩的孩子裡,最懂事兒的就是翎風你了,一點就透,比明軒、明轍他們那幫死倔脾氣強得多。”楚翎風的身體震了震,他把腰彎得更低:“豈敢與三哥和六弟相較。”“沒什麼事的話,侄子便先告辭了。”楚翎風走出皇後的宮中,宮外栽植的大片牡丹花晃花了他的眼。聽說那個女孩最喜歡的顏色是天水青。聽說那個女孩十分不像個世家小姐,閨閣女子該會的她一樣都不會,破案倒是一把好手,整天和刑部的人稱兄道弟,風裡來雨裡去。如——柏。楚翎風看著滿眼爭奇鬥豔的牡丹花默念。那個女孩不是一朵花。她是一株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