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軒沉默片刻,道:“無愧‘沈家有女使海枯’之名。”他上前幾步,走到馬車旁邊,把如柏放了下來。“不過接近你,還有彆的理由。”他輕聲說。如柏目光如炬地望著他。楚明軒看著她滿臉鄭重其事的表情,頓時覺得內心十分疲憊。算了算了,他在心裡對自己說,這種時候,你說喜歡就喜歡?人家信麼?於是太子殿下隻好揮揮手:“沒了,我剛瞎說的。”如柏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和太子殿下,朋……朋友一場……有什麼力所能及能幫得上忙的,太子殿下直說就是,不必繞這樣的彎子。”楚明軒飛身坐上馬車,他風度極佳,手持馬鞭的姿勢也翩翩如不羈的公子:“省省吧,朋什麼友……”然而馬車剛行出去幾百丈,就有一個頭戴官帽的胖子亦步亦趨地帶著人從旁邊經過,那胖子往旁邊看了一眼,立刻捕捉到了楚明軒。“哎喲……太子殿下,可算找到您了!”胖子簡直要當場流下淚水,立刻不顧一切地飛奔過來。楚明軒:“……”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微服出訪的太子殿下剛剛光顧著和如柏說話,忘了把摘下來的麵具再戴回去了!後悔已經晚了,胖子淚流滿麵地攔住車架:“微臣帶著人在十一街附近找殿下好久了……”“王博昭……”楚明軒頭痛地按按鬢角,“父皇又出了什麼好主意?”禮部侍郎王博昭趕緊道:“太子殿下真是貴人多忘事,陛下又吩咐,叫太子殿下今夜在燈會上代表皇族致幾句詞啊,微臣台子什麼的都搭好了,結果怎麼也找不到太子殿下的人,真是急壞我了……”楚明軒沉默地望著天空。楚明軒不打算乾燈會發言這種掃人興的事情,然而奈何不過王侍郎的苦苦相求,隻好對後麵的如柏說:“你去十一街東頭那個賣玫瑰糕的鋪子等我。”如柏歇了這麼久,腿也不再抽筋了,告彆了楚明軒後,她扣好麵具,一蹦一跳地來到了十一街東頭的“劉記玫瑰糕”處。“劉記玫瑰糕”是京城裡最有名的大點心鋪子,以玫瑰糕為招牌,除此之外還有各種形形色色的點心,客人們可以坐在它廳裡的桌椅上,一邊喝茶一邊等新出爐的點心烤好。燈會這天,“劉記玫瑰糕”為了答謝多年照顧它生意的客人們,所有的點心都降了三成的價,因此客人絡繹不絕,此刻大堂裡滿滿當當坐的全是人,都在等著買一包新出爐的點心回去。如柏去向夥計招呼了一聲,要了一包玫瑰糕後,就在角落裡找了個位子坐下等候。劉記鋪子裡一片熱鬨,不斷地有人拿了烤好的糕點離去,隨即空位又被新的客人占據。如柏百無聊賴地撐著下巴坐在桌旁等待著,就在她昏昏欲睡時。突然,一片嘈雜聲響了起來,隨即就有靠近門口的客人驚慌失措地叫了起來:“阮……阮侍郎的兒子來了……”話音未落,一個身高五尺、腰圍也五尺的球就氣勢洶洶地衝了進來,他身後二十幾個家丁一字排開,直接封住了劉記鋪子的大門。客人們嚇得一驚而起,早有膽小的想要離開是非之地,然而有那二十幾個家丁團團圍著,連一隻蒼蠅也很難飛出去。在座的人們臉色不由都難看了起來。人人幾乎都知道,戶部阮侍郎三代單傳,老來得子,膝下僅有這麼一個獨苗阮槨。和所有過於溺愛孩子所導致的悲劇一模一樣,今年二十七歲的阮槨成長為了這個京城最囂張跋扈的紈絝子弟之一。在座的都是些平頭百姓,遇到作威作福的官家子弟,第一反應都是躲。如今眼看是躲不掉了,雖然臉上都蓋著麵具,看不出是否愁眉苦臉,但一個個都耷拉著肩縮著背,唯恐自己被禍事波及到。劉記鋪子的老板早聽到了這邊的響動,立刻硬著頭皮,點頭哈腰地迎了上來:“喲,這不是阮公子麼?小店真是蓬蓽生輝——快請快請,阮公子想吃點什麼?我這就叫人去做。”“免了。”阮槨高傲地抬了抬他層層疊疊的下巴,道,“劉老板做生意辛苦了,我本不想打擾的,然而我府上有個小廝偷了點東西,然後跑了。我帶著人追,看到那小子跟著人流混進了你家鋪子裡,所以少不得過來一趟。”阮槨打量了一下店鋪內的客人們,由於正值燈會,因此幾乎所有客人都戴著麵具,他陰沉著臉道:“對不住了列位,我想搜搜身。”人群一片嘩然。劉老板急得搓手道:“阮公子,我……我說,這不合適吧……來者是客,這樣的話,您叫我這鋪子以後還怎麼做生意呢……”“身正不怕影子斜,隻要是清白的,搜一搜又怕什麼?”阮槨不給他商量的餘地,他打量著客人們,緩緩伸出了肥胖的手指,點了十幾個人:“從這幾個人開始搜。”家丁們就要一擁而上。“慢著!”人群裡突然響起一個男聲,他聲音溫和,卻帶著隱隱的氣勢,“阮公子丟了什麼重要的東西?我照價賠給你就是了。”阮槨循聲望去,隻見那裡有個寬袍大袖的公子,玉冠束發,雖然戴著麵具,但仍然可以看得出玉樹臨風的架勢。他正是阮槨點的十幾個人中的一個。“好大的口氣!”不知道為什麼,阮槨的目光突然變得極為引渡,雙目幾乎要噴出火來,他扯著嘴角冷笑道,“抱歉了,祖傳之寶,無價!”他一揮手,家丁們再次一擁而上。槍打出頭鳥,直接有兩名家丁直奔那個率先出聲的公子。誰知那公子看著文質彬彬,竟然頗有身手,他架住其中一個家丁後,一腳踢開了另外一個,隨即把手中的這一個推了出去。此一推力量不小,那家丁踉蹌著飛了出去,帶翻了一排的椅子。一時間,竟然沒有人再敢近他的身。“愣著乾什麼!”阮槨怒吼道,“難不成還怕了這個小白臉麼?!”“慢著!”阮槨被二次打斷,麵目紫漲地看過去。這一次出聲的是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如柏越眾而出,她身形不高,並沒有先前那個公子的氣勢,然而她信步走到阮槨麵前,壓低了聲音道:“阮公子……家醜如此外揚,真的好麼?”阮槨的臉色立刻由紫轉紅,隨後飛快地變白。“來人,把這個丫頭丟出去!”他衝身後的家丁咆哮。家丁們衝上來,然而那個公子已然飛快地幾步走上前來,護在了如柏麵前。“阮公子……”事到臨頭那人竟然還維持著翩翩禮節,拱手道,“欺負一個女子,似乎不是君子所為。”阮槨一派著了魔的瘋樣兒,哪裡還管得著管不著什麼君子不君子的。“敬酒不吃吃罰酒。”公子隻聽他背後的小姑娘輕聲說。如柏朗聲地開了口:“阮公子——如果你一定不肯善了此事的話,那麼為何不把真相告訴給大家呢?”“跑了一個小廝,需要帶二十多個家丁這麼聲勢浩大地追過來麼?還是你追的是彆的什麼人?”阮槨的臉慘白一片,似乎每一塊肥肉都在抽搐著。“還有,既然是你們家的小廝,就算你說你們家下人太多了,你沒有見過他,那麼難道府中的彆人也沒有見過他麼?直接叫大家掀開麵具一個個認一下不就好了麼?為什麼要用搜身這樣的笨辦法?”“還有……”“夠了!”阮槨大吼一聲。如柏從善如流地閉了嘴。“阮公子,如果你肯現在帶著你的人走的話,事情還有收場的餘地。”如柏平靜地說道:“你回去慢慢查,總能查到,犯不上在這裡給大家現這個眼。”阮槨慘白著臉沉默片刻,最後揮揮手,一眾家丁跟在他身後,默不作聲地從劉記鋪子裡退了出去。“就這麼……走了?”客人們驚疑不定地彼此望著,紛紛把驚歎的目光投向如柏,然而如柏隻是輕悄悄地又坐回了自己在角落裡的位子。劉記鋪子的老板過來作揖:“姑娘今日真是幫了小店大忙了,姑娘喜歡鋪子裡的什麼糕點,儘管取用,小店不收一文錢……”如柏連連客氣著,三言兩語打發走了劉老板後,她還沒獨處片刻,那個先前和她一起對抗阮槨的公子便坐了過來。如柏趕緊拱手:“還沒感謝公子之前出手相救,真是失禮。”那公子風度翩翩地回了禮:“姑娘客氣了。若沒有姑娘在,這鋪子裡不知還會鬨出怎樣一場風波。”他沉吟片刻道:“隻是此事小生仍然心存很多疑惑……不知姑娘可否指點一二?”如柏道:“你是想問阮槨到底是來乾什麼的,我又怎麼發現了真相,是不是?”那公子再一拱手:“姑娘聰慧。”如柏擺擺手,道:“就像我之前說的,跑了個小廝的話,阮槨犯不上這麼興師動眾,而且他並不要求客人們掀麵具,顯然是因為掀開也沒有用——他根本就不認識他要找的這個人。”那公子透過麵具看著她,眼神清澈,顯然聽得十分認真。“當然僅憑這兩點,我也沒法推斷出他到底要找什麼人——但是他點了包括公子在內的十幾個人後,我心裡便有了一點數。”“他點的這十幾個人,全都是男子——還都是年輕而身形頗好的男子,而且阮槨看著這些男子的目光都十分狠毒,如果我沒看錯的話,像是包含著妒火。”如柏一攤手,“那麼事情的端倪就很明顯了——這是一個典型的捉奸現場。”她低低地笑了一聲:“我聽說阮槨好酒好色,娶了十幾個姬妾……這裡麵或許有不安分的,和外人幽會——沒準兒就是相攜著一起逛燈會,被人遠遠看到了,報給了阮槨。他並不知道那人是誰,不過在先審問了自家姬妾後,審出來那人身上帶了那姬妾的手絹、荷包一類的定情之物,於是有這搜身的一出。”那公子聽完後連連頷首,道:“姑娘還知道什麼?”“關於阮槨的話,就這麼多了。”如柏聳聳肩,呼地一笑,“不過關於公子倒是有一點。”“公子氣度不凡,一看就是清貴人家出身。剛剛我注意到,那些家丁要搜身的時候,公子的手一直按在腰間——想必那裡是有什麼絕對不想讓人看到的東西?”如柏道,“再加上我陰差陽錯地得了些消息,知道皇族子弟們今日會出來與民同樂,因此忍不住揣度,公子掛在腰間的東西,可是出入宮禁的令牌?公子是……哪一位皇子?”先前坐在如柏麵前的公子眼神微微變了,他彎起眼睛笑了一下,先前那種類似拘束般的守禮不見了,他的溫潤中透出一種渾然天成的風流,對如柏道:“姑娘叫什麼名字?”如柏不甘示弱地回敬過去:“是我先問的,該你先回答。”正常的女子見到皇室子弟,鮮少有這麼毫無怯意的——不過沈如柏畢竟不是平常女子……她可是在一時三刻前剛拿太子當了馱馬的女子。一個皇子而已,實在是嚇不住她。那公子也沒有生氣,反而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如柏,片刻後,他溫和應道:“在下韓王世子——楚翎風。”楚!翎!風!尋常的皇子嚇不到如柏,結果一個世子反而嚇了她一跳。“你你你你你……就是楚翎風?”如柏一拍大腿,才把自己的尖叫聲壓成了小聲的驚呼。天啊,為什麼放任南宮晴走了啊!“我我我……聽說過你!你字寫得特彆好!”機會難逢,如柏很有心給南宮晴牽個紅線,然而她對楚翎風了解有限,此刻縱然是想要恭維,也搜腸刮肚地恭維不出來什麼有內容的話。然而楚翎風確實是溫潤如玉的君子,即使是坐在這樣的小鋪子裡,穿著尋常的衣服,依然難掩高貴之氣。如果說楚明軒清冷孤傲似泉中雪,那麼楚翎風就是氣質高華如山間雲。就在如柏滿心思索著怎麼才能讓楚翎風和南宮晴結識的時候,南宮晴也順著如柏給她的地址,走到了十一街儘頭的石獅子旁。遠遠地,她就看到那裡確實有個人影在等她。走近一看,那人一身不惹眼的粗布衣服,臉上和彆的行人一樣扣著麵具,不過從身材上來看,確實像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你就是沈如柏麼?”那少年甕聲甕氣地開口。南宮晴披著如柏留給她的天水青披紗,當然一口認了下來。“這裡行人太多了,會乾擾到我的思考。”少年道,“我家鋪子倒是就在不遠處,你跟我去那裡比試怎麼樣?”南宮晴略一猶豫,當下便要拒絕,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子,去往一個少年的家裡,終究是十分不妥的。“你放心,不是去我們家,隻是我爹開的小酒館而已,鋪子裡還有很多彆的客人,不是我們單獨相處。”那少年人不大,心思倒是通透,一下子就看出了南宮晴在猶豫什麼:“趕緊走吧,沈氏神探的名頭全京城都響亮,難道我還能騙你不成?”南宮晴不太擅長拒絕,就這麼被一路帶到了少年口中的小酒館裡。小酒館當真如這個少年所說,頗有幾個客人,不過地方也處得偏僻,環境是十分清淨的。那少年叫南宮晴坐下,也不說招待她吃喝點什麼,上來就說:“我們比試的事情,你沒跟彆人說吧?”小孩子還挺有自尊心……南宮晴搖搖頭。然而就在她抬起眼睛要對這個男孩說點什麼的時候,猛地,她看到了那個男孩被麵具覆蓋著的臉上,露出的一雙眼睛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而在那雙閃著異光的瞳孔裡,漸漸倒映出來的,是她身後一個無聲無息立起的黑影……在南宮晴來得及反應過來那團黑影是什麼之前,她的後腦狠狠一痛,然後眼前就化作了一片漆黑。她背後的客人扔掉手中的茶杯,與對座的少年沉默著互相望了一眼,這間小酒鋪子裡其餘的客人也都默默地站了起來,圍著南宮晴站了一圈。良久,那個動手的客人才壓低聲音道:“抬到後院綁起來,等主子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