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閣地處京城最為繁華熱鬨的地方,由數個小樓連成一片,其中還有不少單獨的小院和屋舍。這裡作為全京城最有名的煙花之地,彙集了眾多容貌極美、才藝極佳的歌舞姬們,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都熱鬨鼎沸。無論是作為當朝太子的楚明軒,還是作為大理寺少卿的孟學然,來這種青樓楚館都不是什麼影響好的事情,故而兩人十分低調,隻想儘可能地少引起人注意。然而人想低調,臉卻沒法跟著低調,楚少和孟少都天生一副鶴立雞群的好相貌,反正他倆剛往樓裡一邁,樓裡姑娘們的眼風就像不要錢一樣地狂甩了過來。楚明軒和孟學然總不能把臉也擋上,天不怕地不怕的二位在如雲的水袖香風裡忍不住感到了一絲快要窒息的尷尬。就在二位爺都有點兒手足無措時,一旁女扮男裝的如柏倒是十分放得開。她穿了身書童的衣服,看著像是兩位公子的手下,此刻目睹了二位的窘迫,她一邊興致勃勃地欣賞著周遭的美麗姑娘們,一邊順帶著拱拱手給楚明軒和孟學然解了個圍。“姑娘們的美意心領了。”如柏非常抱歉地說,“可我家二位爺是來看男人的。”圍著楚明軒和孟學然的女孩們一起沉默了片刻,然後“呼啦”一聲,一起做鳥獸散了。楚明軒:“……”孟學然:“……”幾乎就像捧如柏的場一樣,她最後這句“看男人”的話音還沒完全落下,一聲弦音就在大廳中響了起來。大廳中央舞台的珠簾一掀而起,白衣的公子垂首撥動琴弦,發出一串清泉落山間般的聲響。那男人眉眼生得極好,與楚明軒的清冷和孟學然的英武不同,他眉色如霧,雙眸如流水,仿佛占儘了這一世的寫意風流。然而他的唇色又極蒼白,雙頰消瘦。白衣之下依稀可見形銷骨立的身型,整個人流露出一種極其奇特的弱質病骨美。就著他的琴聲,有青衣的舞姬緩緩起舞,旁邊一個紅衣少女執了牙板曼聲高歌:“不願君王召,願得柳七叫;不願千黃金,願得柳七心;不願神仙見,願識柳七麵。”全場的人都沉醉其中,隻有兩位黑著臉。一位是孟學然,他看著被一群女人包圍著的柳七複,麵色不豫:“傷風敗俗,有礙觀瞻……太子爺你怎麼交了這麼個朋友?”另一位則是楚明軒,他看著坐在自己旁邊對柳七複捧著臉滿眼放光的沈如柏,麵色不豫:“傷風敗俗,有礙觀瞻……沈小姐你是沒有見過長得好看的男人麼?”一曲終了,滿座喝彩。柳七複站起來微微欠身向客人們致意,他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朝楚明軒等人的方向一瞟,隨即便轉身離去。很快就有小廝跑回來殷勤說道:“柳公子說他那恰有上好的武夷岩茶,他又練了幾首新曲子,諸位若得空,可以去他那裡坐坐。”“不得空。”孟學然麵無表情地回答後,轉身對如柏說,“你該看的漂亮姑娘都看完了吧?那就讓太……楚公子自己去吧,我們回去。”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急著近距離瞻仰柳七公子美顏的如柏揪著領子一把拎了起來。“得空得空。”僭越主子的小書童興高采烈地說,“麻煩你現在就帶我們去吧!”孟學然:“……”楚明軒:“……”柳七複在杏花閣的諸樓中,自己單有一個小院,不見如何豪華,倒是清新雅致,很有些鬨中取靜的意思。小廝引著三人到院門後,表示自己並不方便進去,隻讓客人們自行進屋。柳七複在內室有一搭沒一搭地撥著琴弦,和剛才給舞姬伴奏時彈奏的高山流水般的曲子不同,此刻從他手中彈出的琴音十分乾澀。如柏記得自己小時候也學過兩年琴,那時候的老師告訴她說,琴中高手以流暢動人,琴中國手卻以枯澀動人,由流暢到枯澀,是大部分彈琴之人一生都達不到的境界。而此刻琴音枯澀,枯中有韻,澀中有神,饒是如柏這種對音律並不十分精通的人也忍不住屏息細聽。良久,最後一根琴弦被撥動。柳七複的手停了下來,卻似乎仍有無儘的餘音在這個狹小的室內一直縈繞著,使這個平凡的茶室變得宛如仙境一般。仙境中,隻聽得孟四公子放下茶杯,緩緩開口……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楚明軒:“……”沈如柏:“……”身著白衣的清瘦琴師從琴後站起來,無奈地揉揉眉心:“敢問太子殿下,我什麼時候才能不給驢彈琴?”孟學然挑挑他那雙霸氣的濃眉:“如果不是看在太子殿下的麵子上,驢也不想來聽你鋸木頭。”反正自從楚明軒認識孟學然和柳七複開始,他就從未見過見麵不吵的兩個人,故而現在在這種氛圍中十分氣定神閒。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牛皮紙包,由扮作書童的如柏接過,把它傳給柳七複:“我看太醫院新到的幾支老山參不錯,就帶給你了。”柳七複接過紙包,如柏發現這個琴師雖然臉色是一種略帶病容的蒼白,但氣質上儼然如高樓聞笛的大家公子。他將紙包放好,低低咳了一聲,薄唇牽出一絲笑意:“老是叫太子殿下乾這種吃裡扒外的事,七複心裡真是有點過意不去。”他口吻滿是調笑,顯然和楚明軒是極為熟稔的。孟學然在旁邊板著臉:“你少喝一口酒,比灌十盅參湯都有用。”楚明軒揮了揮手,試圖驅散兩個人之間的火藥味。他指指如柏,對柳七複道:“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承鬆的妹妹。”“‘沈家有女使海枯’。”柳七複一笑,“久仰了。如柏小姐破案能力之強,足以襯托得官府在職查案的人都是一群酒囊飯袋。”官府查案機構在職人員、大理寺少卿孟學然:“……”蒼天大地,他實在是吵不過這個暗箭放得嗖嗖的家夥了。動手打一架可以麼?好在有楚明軒,太子殿下及時地把柳七複拉離了現場,二人一同進入內室,隻留下如柏和孟學然繼續在外室喝茶。柳七複在內室中坐定,輕聲問對麵的楚明軒:“還是記不清那些事情麼?”楚明軒微微地搖頭。“你這種情況很稀少,我那些偏方不見得有用。”柳七複微微歎了一口氣,“說真的,我一直覺得是你母親的事……影響了你,我師父曾經跟我說,我們每個人的身體其實都是會保護自己的,所以人在承受某些不能承受的痛苦後,喪失一些回憶的情況是時常有的……”楚明軒道:“你還有辦法麼?”“隻能說是儘力嘗試,人心這種東西,最是難以琢磨預測,外用的藥物往往難以起效……”就在楚明軒和柳七複在內室之中交談時,如柏正在外室一邊喝茶一邊好奇地四處張望著。柳七複的房間表麵一看似乎十分普通,仔細觀察卻會發現有許多不同尋常之處。靠牆的地方有一麵藥櫃,一個一個地貼著標簽。如柏一個標簽一個標簽地默默讀過去,轉頭問孟學然:“柳公子是有哮喘病麼?”“是。”孟學然點個頭,“你怎麼知道?”“我有個朋友,是太醫院之首南宮太醫的孫女,叫南宮晴。”如柏聳聳肩,“我跟著她認過好多味草藥,這一味椒目我是知道的,民間偏方裡常用它來治療哮喘之症。”除了藥櫃外,牆角還立了一麵書架。書架上擺了一溜的木頭娃娃,一個個關節靈巧眼神生動。如柏懷著好奇心湊上前去,哪知道其中一個娃娃突然發出了聲音,嚇了如柏一跳。那是個歌舞伎模樣的偶人,身上披了一件做得很精致的紗衣,烏雲一樣的頭發上還插了根小小的珠釵,此刻一邊唱一邊舞動,硬是將木頭製的身體舞出了一種柔軟曼妙來,她唱的是之前樓下歌女唱的那首曲子:“不願君王召,願得柳七叫;不願千黃金,願得柳七心;不願神仙見,願識柳七麵。”如柏愣神的工夫,孟學然已經在後麵出聲提醒。“那個偶人叫‘警鐘’,有人離它三米以內就會發出這樣的警報。”孟學然板著臉說,“拿這首歌來當警報……姓柳的臉皮真厚。”“柳公子為什麼在自己房間裡擺這麼一個警鐘?”如柏不解。“這個偶人是他用來警示客人的,怕他們趁自己沒注意亂動那些偶人。”孟學然抬抬下巴點點剩下的木偶,“這裡麵有很多都是有攻擊作用的,客人動它們的話可能會被誤傷,所以設了這麼個警鐘擺在這兒,客人們聽到警報,就知道不能離得更近了,再近會有危險。”“這麼厲害!”如柏嘖嘖稱奇,她猛地想到了什麼,衝孟學然瞪大了眼睛,“這些不會都是柳公子自己做的吧?”孟學然麵無表情地“嗯”了一聲,然後就捂住了耳朵,拒絕聽如柏接下來要發出的那一串驚歎聲。如柏大驚小怪地讚歎完,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柳公子怎麼還有做這種高危小木偶的愛好?”“因為他太弱。”孟四公子簡明扼要地下了結論,“既不能打也不能跑,就隻好投機取巧。”如柏打破砂鍋問到底:“他一個琴師,乾嘛需要能打能跑?”孟學然作為一個英俊瀟灑武藝超群的青年才俊,從小到大幾乎沒遇到能和自己媲美的對手,故而對和自己的同齡人那是橫挑鼻子豎挑眼,全京城能被他看得上眼的青年男子滿打滿算不超過五個,都是能文能武的傑出人物。像柳七複這樣一身是病,除了彈彈琴、做做手工外就沒什麼彆的特長的貨色,是直接被他劃為老弱病殘那一類的。偏偏這個老弱病殘還特彆地招人討厭,嘲諷起孟學然那是一套又一套從來沒重過樣兒。偏偏由於楚明軒的原因,這兩個冤家還老迫不得已地湊到一起去……所以他倆平時一見就互相詆毀,孟學然指責柳七複“肩不能提手不能挑枉為男人”,柳七複申斥孟學然“徒有肌肉卻無智慧猶如動物”……還沒等孟學然回應如柏,柳七複的聲音就清淩淩地在室內響了起來:“因為世道莫測,活於其間,為了不淪為魚肉,總得有些保命的倚仗才是。”他和楚明軒已經結束了密談,一前一後地從內室裡走了出來。“柳公子做的東西都很精巧可愛。”如柏由衷地讚歎。“沈姑娘喜歡的話,可以挑一個走,就當柳某初次見麵的贈禮了。”柳七複下意識地用翩翩風度回答完後,一轉頭就看到了楚明軒複雜的眼神。七竅玲瓏心的柳七複刹那間就讀懂了什麼,趁著如柏興高采烈地看著他做的那些木偶,壓低聲音問楚明軒:“你的人?”楚明軒不置可否,良久隻是用分外冰冷的聲音低聲說:“七複……風流太過的話,不利於你休養身體的。”“明白了。”柳七複痛心疾首地說,他隨即轉身對如柏露出了一個風度極佳的微笑,“沈姑娘不知道選哪個的話,左數第七個就很不錯。”“真的嗎?謝謝柳公子!”如柏興高采烈地捧了起來。楚明軒要找柳七複商量的事已經說完,三人便不再在此久留。出了院子後,如柏興致勃勃地擺弄著手裡的木偶,它穿了淡粉色的紗衣,衣上還繡了數隻喜鵲。“其實這個木偶有個特彆文藝的名字……”孟學然的聲音幽幽地在一旁響起。叫什麼?鵲橋相會?銀漢迢迢暗度?天啊!這簡直就是定情信物,柳……下一秒,被她攥在手裡的木偶自頭頂彈出了一個機關,隻聽“啪嘰”一聲,似乎是什麼東西受到了擠壓,接著一股西紅柿汁非常爽利地呲了出來,十分不客氣地噴了如柏一頭一臉。“……叫‘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孟學然在一邊幽幽地把話說完。一頭一臉都是鮮紅色的、正在緩緩往下流淌的西紅柿汁的如柏:“……”這個姓柳的!楚明軒在一旁露出了非常滿意的微笑。不過其實太子殿下大不必如此警惕,如柏隻是單純地花癡一下柳公子的玉樹臨風,卻絕對不敢對其有什麼非分之想——她深深地懷疑形銷骨立的柳七複體重比自己還輕,在他麵前隻有自慚形穢的份兒。冰山麵孔的太子爺好不容易露出點兒笑容,還沒能順順當當地笑完,笑到一半就被人打斷了。不遠處一個尖細的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諂媚響了起來:“喲,真是巧,想不到會在這見到太子殿下!”楚明軒眉頭一皺,見四處無人聽到他們的談話,才堪堪回身點了個頭:“佟公公。”頭發花白的佟公公挺著一個巨大的肚子,端著一張肥白的笑臉,他左手扶著一個十七八歲、麵容俊秀的少年郎,此刻在這孩子的背上推了一把:“這是我乾兒子小順——小順,還不給太子殿下請安?”楚明軒伸手撈起了就要手足無措跪下去的小順,看這孩子模樣雖好,但身上帶著一股瑟瑟縮縮的勁兒,忍不住在心裡歎了口氣。佟公公一臉媚笑,對楚明軒道:“放心,太子殿下來杏花閣的事兒,咱家絕對不跟第二個人提起。”楚明軒:“……”這老太監平時沒什麼機會見到東宮,此刻逮著個機會,一心一意地想孝敬討好一下這位當朝太子爺,奈何微服來這裡尋歡作樂,身上也並沒帶什麼能讓太子看得上眼的古玩字畫一類。他思忖片刻,靈感一閃,立刻取下了自己隨身攜帶的一塊玉佩,恭恭敬敬遞了上去:“平時沒有機會孝敬殿下,今兒個……”楚明軒無意收他的東西,隻是漫不經心地瞟了一眼,雖然隻是一眼,但他還是愣了一下。那玉確實是好玉,靛青裡透著一抹赭紅,不過最難得的不是這個,而是那匠人彆出心裁,恰恰把那一小點赭紅雕成了一朵極微小的薔薇,這樣整塊玉佩的形貌便成了一截半青不朽的枯木上乍然開出了一朵極絢爛的花。可以想見,那玉工無論心思還是手藝,都可稱得上是世間少有。“太子爺看看,可難得吧?”佟公公有些洋洋得意,“奴才曉得太子爺是見慣了好東西的,未必看得上這些小玩意兒——不過這個玉佩雖然說不上金貴,但妙就妙在絕無僅有,這世上不可能有人再雕出第二塊來……”東西是好東西,但是楚明軒並不想收這個老太監的禮,他三言兩語地拒絕了之後,招呼上如柏和孟學然就走。“怎麼著?”如柏有點納悶地察言觀色,“你好像不太喜歡那個老公公?”“見風使舵的東西。”楚明軒言簡意賅地說,“遇上高官子弟便恨不得金庫銀庫都奉上,一旦人家失了勢又恨不得趕緊跟著踩上一隻腳……難道我還要很喜歡他麼?”如柏愣了一下,看著楚明軒在陽光下冰雕一般的側臉,心中驀地一動。她之前一直覺得楚明軒雖然冷冰冰很不近人情,但和她想象中的太子很不一樣,具體是哪裡不一樣,她也說不上來。但這一刻,她覺得自己有點兒明白了。楚明軒生在人間極貴的皇家,又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然而他似乎離普通的百姓並不遙遠,他能從自己的尊榮富貴中抽離出來,去用百姓的視角看待問題,體會普通百姓的喜樂煩憂。就像佟公公這樣對他從來隻有諂媚討好的人,他也會出於對那些被佟公公欺壓過的人生出的同情而討厭他。如柏看著頭頂的陽光鋪天蓋地地灑下來,在心裡默默地想——“太子殿下是個好人啊!”對太子殿下的好印象還沒樹立幾天,就又悲劇了。大概半個月後,作為神探的如柏智商上了線,莫名其妙地在和孟學然的交談裡推斷出了柳七複給自己那麼個整蠱玩偶,似乎是太子殿下授意的結果,當即火冒三丈,直接勇闖太子府。“陰險!無恥!卑鄙!”敢作敢為的沈如柏小姐冒天下之大不韙,直接在東宮辱罵太子,辱罵完不說,還赤手空拳地帶著自己那張很饞的嘴和很大的胃洗劫了太子府上的廚房。楚明軒向來不和婦孺計較,此刻也由得如柏去。就在找了由頭吃飽喝足的如柏慢悠悠地轉回來,打算敷衍了事地找點說辭和楚明軒重歸於好的時候,另一個客人到了。“小孟,你來晚了!”如柏看著匆匆闖進來的孟學然道,“吃的都被我……”在大熱天裡跑出了一頭汗的孟學然擺擺手,微微喘了一口氣後,低聲道:“佟公公死了,案子到了大理寺這兒,上麵交代我立刻查出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