煊和,清歌門。自打宋新棠認祖歸宗後,一夕之間便從交際花的卑下地位,變作顧氏望族的大小姐,從低微藝伎化作豪門千金,可羨煞了清歌門一眾女郎。宋新棠如今故地重遊,既是見見往前的姊妹們,也是察覺到了一些端倪,特意回此查訪。才回清歌門,首先相見的竟然是昔日與宋新棠為敵的火百合,以往火百合在清歌門便與宋新棠勢成水火。當時宋新棠進了警衛局,還是火百合帶人捕宋新棠入獄的,卻不曾想到宋新棠到這警衛局走一遭後竟然因禍得福,一躍成了顧家小姐,高貴於火百合不知幾十階。“喲,想不到顧大小姐還記得回這風月場看一看,可是驚煞奴家了。我還當顧小姐是個癡情種兒,隨著孟家大小姐去滬上警衛局做伴兒了呢,瞧瞧瞧瞧,一轉眼兒還是開開心心地回顧公館吃香喝辣去了。”火百合妒意不減當年,小扇一搖,這夾槍帶棒的話兒就先入為主地噎了宋新棠一下。宋新棠聞言,先是一怔,轉而綻開了笑靨,“嗯……我也不知在這兒還能撞見百合姐姐,之前你帶著警察去抓我,我倒還以為姐姐飛上枝頭,作警察太太去了,莫非百合姐姐也是回來故地重遊的?”火百合一開口便吃了個癟,趕忙就立了眼睛,“我的事兒,怕輪不到顧小姐管吧……我嘛,今兒是專程候著顧小姐來的。”尾聲被火百合咬輕了些,順勢又拿著小扇掩在嘴邊,嬌笑了一聲。“哦?專程候著我來?”宋新棠偏頭去問,也笑了笑開口打趣兒,“一月未見,百合姐姐竟有了這未卜先知的能力了?”“海棠妹妹可真會說笑,這未卜先知的能力,姐姐我自然是沒有的。”火百合彎了彎婀娜的柳腰,“我嘛,不過是替周老板在此迎你罷了,畢竟海棠妹妹如今身份尊貴了,也該嫌清歌門簡陋了。”“怎會,若非清歌門,我也不能與哥哥相認。”宋新棠細細品著火百合的話,將這客套話兒說得滴水不漏。“大廳可還冷著,客套話兒咱們也就不敘了。”火百合邊說邊往樓梯上走,雙手作了個請的姿勢,“妹妹……請。”宋新棠微微頷首,與火百合一並上了樓,踏過紅毯,來到了二樓最裡麵的一間房——周無翎在清歌門的臥室。“周老板,周老板,海棠妹妹來了……”火百合作勢叩了叩門,可叩了三次,也不見屋內有人開門,“周老板想是外出和人談生意去了,再不就是又跑到滬上看《浮士德》的現場演出去了,妹妹這一趟,怕是白跑了。”宋新棠看著火百合闖了空門,也不好說些什麼,隻是客套地回應,“我不過回來看看姊妹,瞧不見周老板也無妨,姐姐與我可見外了。”“那既如此,妹妹便自便吧,左不過這清歌門你也熟悉,姐姐約了人,就先失陪了。”火百合也客套地回應了一番,便匆匆離去了。可火百合走後,宋新棠卻發覺周無翎臥室的門竟然自己開了,宋新棠便推開了門,走了進去。關門的一瞬間,進入宋新棠視野的東西竟然使她大吃一驚——那門後掛著一隻裝滿假發的紙袋子,及一些陳舊的戲服。周老板,平日裡戴的,難道是假發?那麼……不,周老板心思那般細膩,怎會將假發留在臥室中,更遑論臥室不鎖門便走人,既然如此粗心,定然也是不畏懼人來翻找的,怕這些東西,都是周老板給藝伎備著的。宋新棠在心間揣測了無數種可能性,又在周無翎臥室走了走,看遍了各種陳列擺設,卻也沒發現更多的線索。她翻找幾個落了塵的抽屜,除卻幾張陳舊的經常往滬上去的船票,便隻有一本書頁泛了黃的《浮士德》,也沒有其他的東西了。眾所周知,周老板是很喜歡《浮士德》這本詩劇的,滬上經常來洋人演出這一本戲,周老板常去看也是理所應當的,因此,這些東西似乎也發現不了什麼端倪。宋新棠一邊想著,一邊隨意翻了翻那一本遺落在抽屜裡的《浮士德》,也沒什麼更多的想法,便離去了。離開的路上,宋新棠總覺得今天的清歌門有些異樣,至於究竟是哪裡,卻怎麼都說不出來。就這樣,走著走著,她又想到沈知喬和顧彆川那些挑唆的話語,心裡總時不時湧起酸楚的難過。她每每徒步走在巷子裡,就總能想到她第一次被孟湘若從清歌門槍戰中救出生天的事兒,每每這樣,沈知喬說的關乎童朝月那些事兒,都不斷在她耳畔回響,她心亂如麻,加快了腳步,一路小跑回顧公館。到了顧公館時,已經過了一個時辰,宋新棠直奔了自己的臥室取了些東西後,就來了顧彆川的書房。果不其然,扳倒孟家複了仇的顧彆川,終日都在書房工作,精神也越發好了,每天早早就進了書房,很晚才回到臥室,不難猜到顧彆川正謀劃著如何除去孟家舊部。“哥,方便說話麼?”宋新棠抬手叩了叩門。“若是替孟湘若求情的話,就不必說了。”書房內傳來顧彆川不耐煩的聲音。“我助哥哥一臂之力,拉孟千山下馬。”宋新棠回應道。“進來。”果然顧彆川急於喊宋新棠進入書房,“去,給二小姐上一杯咖啡來。”“哥哥。”宋新棠頷首示禮,將手中的一遝信紙放在了書桌上。“這是什麼?”顧彆川翻閱著宋新棠遞上的一遝信紙。“這是孟千山聯合浙江督軍偷養精兵、購置火槍的往來書信。”宋新棠淡淡地回答道,“當初我在金陵的芙蓉場作藝伎,浙江督軍的下屬到芙蓉場尋歡作樂,落了這些信箋在張老板手裡,後來孟千山殺了張老板,布置成芙蓉場走水的模樣,隻有我,逃來了煊和。”“我就知道,那個藝伎棠梨是你。”顧彆川喜笑顏開,幾乎無心去看那些信箋了,急忙拉著宋新棠坐在自己身畔。“等過幾日,我同哥哥去上海,把我所掌握的孟家曾經的罪證一齊呈上。”宋新棠好像已對孟湘若心灰意冷,此刻很乖巧地靠在顧彆川身側。“如今大總統都不眷顧她了,孟千山軍統局長之位也岌岌可危,恐怕上頭正著人搜羅著孟千山的罪證,你能迷途知返,不受孟湘若那賤人蠱惑,是件好事。”顧彆川轉過頭,看著宋新棠的臉頰,抬手揉了揉宋新棠的發頂,“你真是哥的好妹妹,阿棠。”“我要你留孟湘若一條命。”宋新棠與顧彆川四目相對,嚴肅地講。“往前你受了許多苦,往後哥哥和爸會一齊好好補償你。孟湘若一介女子,鐘情於你也給不了你什麼未來,她能給你的,哥能給你更多。”顧彆川臉上的笑意突然僵硬住了,手還在揉著宋新棠的發絲,卻不作任何正麵的回應。“我要你留孟湘若一條命。”宋新棠又一次認真嚴肅地說道。“好——隻要你答應我,到時說出你所知曉的一切孟千山的罪行。”顧彆川聽到宋新棠如此說,隻能先安撫宋新棠。“我們明日就啟程去上海。”宋新棠看著顧彆川應允,此刻卻比他更加著急去滬上。“好。”顧彆川答得十分乾脆利落。可顧彆川始終低估了孟湘若在宋新棠心中的地位,像最初警衛局低估宋新棠在孟湘若心中的地位一樣。顧彆川與宋新棠以顧家少爺和小姐的身份入滬,麵見大總統指派下來徹查此事的劉廳長。這一日,孟千山也來了。“劉廳長,請問能否請那日抓捕孟湘若的警長,以及與孟湘若同台演出的女學生出麵一見?”宋新棠貌美且有禮,廳長自然允了,可顧彆川卻不知宋新棠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不一會兒,宋新棠求見的人,都一應到齊了,孟千山與顧彆川便坐在一旁觀望場上形勢。“請問警長,你抓捕孟湘若時,應該很仔細地對比了證件吧。那麼請問,孟湘若眉上可有一顆小痣?”“有,我記得很清楚,警衛局抓人時,自然是再三核審的。”警長仔細回憶著,宋新棠嘴上浮起笑意。宋新棠轉身,朝向那些一同被拘留的女學生,“請問各位,那日與你們一同演出的孟湘若,眉上可有小痣?”堂上很快便竊竊私語起來,大多數女學生已記不大清,隻有一個女學生很堅定地喊出聲:“沒有!那日孟小姐化了妝,眉形不大好看,是我替她補的——我記得很清楚,絕沒有什麼小痣。”宋新棠與孟千山都展了顏,隻是顧彆川臉色卻驟然沉下了,礙於劉廳長在前,隻能壓製不表。“劉廳長,這也證明了,警衛局抓人時,抓的是孟湘若本人,可在申江大戲院演出的,卻是另有其人,這小痣的差彆,便是證據。人,容貌或許相像,可這天生的痣,又如何喬裝?”宋新棠信誓旦旦地為孟湘若證明。宋新棠篤定,世上再沒人比她更熟悉孟湘若的臉,一張照片騙得過世人,可騙不過她心中孟湘若素顏時那樣精致的臉頰——警衛局那一吻時,宋新棠早把孟湘若細細凝視過了。那顆小痣,使她發現了她女扮男裝騙她的事實,也是使她能為她昭雪的唯一法門——我能通過你的眉眼判斷你的喜怒哀樂,我便自然能因你的喜怒哀樂而回憶你眉眼一切的細節,一切的溫柔。可身後,很快傳來顧彆川暴跳如雷地嘶吼,“為何不說是孟家賄賂了女學生與警衛?小妹切不可因私廢公!可還有其他證據?”“我有證據!”應聲而來的,竟然是清歌門的火百合,“顧少爺隻知道安排周老板到清歌門,又怎麼不讓周老板防著點兒我?”火百合嬌笑一聲,一身行頭從旗袍長裙換成了利落的襯衫和西褲,褪了嫵媚,反倒添了些英氣。原來,火百合是孟家安插進清歌門的耳目。火百合被孟千山向劉廳長引薦過後,便著人抬進來一隻棺木大的箱子,並且奉上了一遝票據作為呈堂證供——那些票據便是當時周無翎與孟湘若同日來滬的船票。劉廳長命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打開了火百合帶來的棺木——裡麵躺著一位暈倒的女人。而這個女人,令宋新棠分外熟悉——她身材高挑,麵上掛著一方麵紗,發型是如孟湘若一般的利落短發。接著,火百合娉婷走上前去,親自摘下了棺木中女人的麵紗……然而這女人,竟然長了一張跟孟湘若幾乎一樣的臉!隻是眉上沒有孟湘若擁有的一顆小痣。除此之外,就似孿生姐妹一樣相像,難以分辨。“這是清歌門的女老板,常年以麵紗示人,恐怕就是為了掩飾這般容貌。”火百合解釋道。這昏厥的女人,竟然是周老板——周無翎!那麼,真正在申江大戲院演出的,便是周無翎,而非孟湘若。周無翎竟然是顧彆川的人……這似乎也解釋了為何當初從台上跌下來,隻是周無翎扶了一下,宋新棠便中了陳炳軒的毒且一病不起,而脖頸後的劃痕,想必就是周無翎通過指甲暗放毒藥的法門。眾人見狀,都大吃一驚。顧彆川眼裡全是陰謀詭計敗露的倉皇。“你們,是怎麼識破我的?”棺木裡的周無翎睜開了眼,慢慢站起了身,從棺木裡走了出來。“火百合,千算萬算,我沒算到……”周無翎走到火百合的身側,麵上懸著的冷笑懾得人背後發涼,接著眼一瞟孟千山而過,“你竟然是,孟局長的心腹?”孟千山卻隻是微微勾唇一笑,撫著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一副薑還是老的辣,你能耐我何的模樣。“我本也不知火百合是孟局長的眼線。”宋新棠此刻,也無畏抽絲剝繭地告訴周無翎事情始末,“那日我回清歌門去,火百合一人在大廳迎我,我便覺得事有蹊蹺。”火百合走上前來補充道:“我本也無法確認阿棠是屬意孟小姐,還是決心與胞兄同一陣營。那日阿棠回清歌門,我便砌詞投石問路試探了一番,也在話語中點了點她。”原來,宋新棠回清歌門那日,火百合就已經察覺到了周無翎的端倪,有心提點宋新棠,若是宋新棠執意要救孟湘若,則必然一點就透。因此,她聽說宋新棠來了清歌門,便早早站在大廳候著了,先是一句看似她譏諷孟湘若入獄的酸話,其實恰恰在暗示宋新棠,她清楚地知道宋新棠與孟湘若關係非凡一事。而若非是孟湘若的親信,怕她隻作為清歌門的交際花,是不足以知之甚詳的。緊接著,火百合不斷將話題往周無翎身上引,其實正是希望宋新棠去發覺周無翎臥室中的玄機,那臥室的門也不是自己開的,隻是周無翎忘了上鎖,火百合引宋新棠敲門時,便已悄悄扳動了門把手。而宋新棠發覺了周無翎房中的假發、戲服、船票等,再回想火百合的言行舉止,便已猜測到火百合是孟家的耳目,一心要引著宋新棠去救孟湘若。因此二人很快便達成了協議,火百合在清歌門帶人捕捉周無翎的真身,宋新棠則假意扶持胞兄,光明正大,一齊來滬。事已至此,很明顯,高下立見了。孟湘若的沉冤,也應當得到昭雪了。劉廳長下令收押周無翎,但周無翎卻請求與宋新棠耳語幾句,哪怕宋新棠當眾揭穿周無翎的計謀,周無翎也還是對宋新棠笑容滿麵。劉廳長起初猶豫,但宋新棠卻在心中感念周無翎當時的知遇之恩,更有心中一個疑問準備問詢周無翎,便也央求劉廳長允準。劉廳長帶眾人退了後,隻安排警衛在門外守著將周無翎收押,大廳內就隻剩了宋新棠、周無翎二人。“火百合一向是你的宿敵,若是單單隻憑火百合的話,我相信這並不足為你信。我隻想知道,你是從何時開始懷疑我的?”周無翎出言便顯示出她心思細密靈巧的特點。“從我出了警衛局後,被接進孟家彆院的那一夜……”宋新棠眼也不眨地回應她,心間隱約也有著一絲被撕扯地疼痛。“你怎麼知道,那夜是我,而不是孟湘若?”周無翎心中暗歎宋新棠的聰慧伶俐,卻也意外自己竟從一開始就露出了馬腳——她畢竟與孟湘若長得如此相似,連孟彆院的傭人都被蒙蔽住,阻止不了她的自由出入,怎麼宋新棠就這樣明白?“在你親吻我時,我也在找湘若眉上那一顆小痣,可你沒有。”宋新棠痛苦地回憶著那一夜的細節,“隻是那時,我還不能確定……沈知喬給我喂了藥,我神誌不清。”“那你又是何時開始,確定的?”周無翎無比鎮靜,好像在聽彆人的故事一樣淡定自若。“你的那一本,《浮士德》。”宋新棠堅定地回答道,“那一夜,我當你是湘若,你說的一字一句,我都記得清晰。你說,‘我要發現萬有,在你那虛無裡。’“你說‘把心愛之人擁在懷裡,著實是一種天賜……’那日火百合引我去你房間,我看到你抽屜裡那一本《浮士德》,隨意翻了翻,發現這兩句話,都出自其中——你還作了批注。”周無翎眯縫著一雙鳳目,也隻字不語了。宋新棠看了看外邊的天色,眼裡隱約閃著淚花,“其實我早該發現的,湘若待我一向極儘溫柔,怎麼可能會如那夜那般著急地索取……”“你給了我,也是不錯的。”周無翎竟然笑了,上前兩步拍了拍宋新棠的肩。她雙手攬過宋新棠的肩,很認真地看著宋新棠的眼,“這並不是件壞事——往後,你會知道的。”宋新棠當真是不敢直視周無翎的眼——她長了一張與孟湘若如此相似的臉。宋新棠在原地痛苦地閉著眼,周無翎不求不鬨,竟然淡定地跟隨門外的警察走了,好像自己並沒有陷入囹圄一樣坦然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