煊和市。這裡本隻是金陵周邊小城,極不起眼,可近年來卻漸漸崛起了,許多商會重心遷到了這座小城,連帶著金陵的軍閥們也對這虎視眈眈。但若詳細說起這煊和市來,古玩鋪、茶館、當鋪、戲樓,織成了這裡的一半繁華,而那另一半的繁華,卻是由一間叫“清歌門”的夜總會撐起來的。在這十裡洋場裡,燈紅酒綠,耀目的淨是些金銀琳琅。絢美如花的舞池間,浪漫的爵士樂響徹廳堂,再加之衣香鬢影,雖地界不大,卻已有那金陵各大舞廳的氣派了,說是金碧輝煌裡的天香國色,一點也不為過。至於這清歌門,是美人鯉躍龍門的機遇,更是俏雀變鳳凰的梧桐枝。許多才貌雙全的姑娘,都在此結識富商巨賈,軍閥門第,從此飛上枝頭,衣食無憂。總之,人說論煊和,因清歌門而名及遐邇,其實更多的,說的是這清歌門裡的女人,同軍統上下脫不開的那些乾係——這是一代絕豔交際花的產地。直到後來,她來了,從金陵那輝煌地界兒飄零到這小城來了。她僅入清歌門三天,便憑著精湛舞藝和獨特聲嗓而名聲大噪,不光為清歌門帶來了大幅收益,甚至引了不少富商的青睞。幾乎所有人都認定她是炙手可熱的清歌門頭牌——宋新棠。在她來的第四日,清歌門的女老板也終於因這來自金陵的俏女郎而露麵。那女老板喚周無翎,身材高挑,頭上斜戴大簷帽,卻用麵紗遮住了臉,隻隱約能見她的柳梢眉,連眼也被帽掩住一半,隻隱隱能看出些眉宇間不落凡俗的英氣來。她進廳時,正是百花競豔的夜,宋新棠和其他姑娘們站在台上一一獻藝,或歌聲迷人,或舞技精湛。隻是論堂下鼎沸的呼聲,仍都是向著宋新棠去的。等到客散了時,眾人都迎著周無翎在大堂落座,但見周無翎逡巡一番,便以纖手朝宋新棠一指,“那頭牌紅牡丹的名,便落給她罷。”女老板發了話兒,便足見宋新棠頭牌交際花的地位,已然確立了。可宋新棠畢竟非凡,敢在老板麵前特立獨行的,迄今也隻她一個。不論旁的姑娘是否拈酸吃醋,宋新棠也是有資本當這麼個頭牌的。她肌膚白皙,容顏姣好,身著緋色旗袍,更顯身形窈窕誘人。發髻彆一朵絨花,豔而不俗,懸一段輕紗虛掩著半邊臉,秀氣的眉眼在紗後若隱若現,儘情散發她的迷人韻致。她又常穿一雙米白色高跟鞋,踏在地上噠噠作響,不知敲到了多少看客心裡。如今隻見她一撫銀戒指,扭著曼妙的腰身上前兩步,信手點了根旱煙,兩指夾住後便自顧自地吸起來。“周老板,紅牡丹聽來忒豔,我不喜歡。不知秋海棠一號如何?俗言海棠無香,那些為一親香澤來這的人,便不必想著我了。我宋新棠,賣藝不假,不賣身卻也是真。”宋新棠揚起瓷白的頸,從櫻桃小嘴間吐出個大煙圈,又猛吸一口煙草,朱赤的口紅沾在煙上,卻是彆樣風情。“歌舞也好,酒肉也罷,我宋新棠都能奉陪到底,可若是那些不乾淨的生意,我縱是在金陵時,也未有沾過。周老板若是允我,我保證今後清歌門人聲鼎沸,座無虛席,若是不能允我,我與清歌門的緣分,也便儘了。”宋新棠對老板如此輕慢,卻也不見周無翎一絲一毫的生氣,但卻惹了清歌門旁的女郎不悅,火百合隻勾唇一笑,搔首弄姿,朝宋新棠走了兩步,陰陽怪氣兒的語調迎來陣陣酸風妒雨。“這‘紅牡丹’的名號,你不願要,有的是人願要,好名聲不討宋小姐青眼,宋小姐偏就喜愛那紅不紅粉不粉的海棠,真是不正經。“還不是從金陵跌跌撞撞飄零來的破落戶兒,在這兒裝甚麼清高——周老板可要馬上到滬上去看那一出《浮士德》的演出了,那可是周老板最喜歡的詩劇了,她可沒時間跟你耗著。”火百合是宋新棠未來之前呼聲最高的佳麗,如今她出言譏諷宋新棠,可謂給佳麗們添了快意,附和聲四起,卻始終不見周老板言語,隻見周老板雙臂交環胸前,莞爾看向宋新棠。偏聽到結尾處“浮士德”三字,周老板鳳目一立,偏了半邊孤傲的臉頰朝向火百合,火百合便自知失言,退後了兩步。宋新棠來自金陵,舉手投足間的氣質本就與眾不同,這火百合身上本也有落落大方的非凡氣質,宋新棠本就還對火百合尚存幾分好感,可火百合如今欺負到她頭上,她自然也不是好惹的,一抬皓腕撫著鬢邊絨花,便垂了鳳目,儘是對這些女郎的不屑。“姐姐們這是說哪兒的話,咱們清歌門的‘清’字兒多好聽,怎著就不清高了?姐姐切勿自降身價呀,周老板可好好在這兒端坐著呢……“何況咱們周老板開著清歌門的大門兒,也不是隻為了看那一出兒戲吧,更多的,還不是想著,咱們這清歌門,如何早日比肩那些金陵大城市的繁華……“百合姐姐,這投其所好固然重要,可您卻彆忘了,人本心想要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倒是枉費姐姐打聽到老板喜好了。”火百合一瞟端坐的周無翎,生生壓下了無名火,隻飛宋新棠一個白眼,便小扇一搖,倚著柱子靜立一旁了。周無翎靜靜看著這些女郎的鬨劇,一雙鷹隼般的犀利的眼直盯著宋新棠不放,聽著宋新棠滔滔不絕的言語,還是拊掌朗笑出聲,終於開口回應了這一出爭鋒。“棠姑娘好利的一張嘴兒——說的不錯,我要的,便是把清歌門裡外都打理好。我就依你,往後便準你喚一聲‘秋海棠’罷。”周無翎痛快允下,火百合為首的女郎們都吃了個癟,隻看著周無翎扭頭便走了。但走時,也沒人能看清她的真麵目——但所有人都說,周老板慣是以麵紗示人的。輾轉到了晚上登台時,眾女一並在妝台梳妝,叱宋新棠狐媚風騷的言語不絕於耳,宋新棠卻充耳不聞,好似這凡俗之語皆與她無絲毫乾係。她隻換了件朱丹色舶來連衣裙,塗了胭脂,鑲了華飾,豔如新娘。亮麗燈光打在她身上,當真宛若秋海棠在台上綻放,她唱著動聽的歌,好似黃鸝出穀,場下當即沸反盈天,呼喚的儘是“秋海棠”的名號。可不知怎的,正值盛時,她的連衣裙卻從背後裂了開來,好不尷尬。她驚詫地尖叫一聲,趕忙提住裙子,可隨之而來的,竟是大廳的燈刹那間便儘滅了,整個清歌門陷入漆黑之中,伸手不見不指,卻有喧囂的嘈雜聲音。緊接著,一陣槍聲入耳,東邊一聲,西邊一下,南邊人跑開,北邊杯盤碎。與之相伴的,是廳中人一聲接一聲淒厲的尖叫,混合著高跟鞋擊在地上的聲音,驚得人心間惶惶。無論西裝革履的紳士們,還是衣香鬢影的女郎們,在命在旦夕時,都各自狼藉奔逃,好不混亂。宋新棠瑟縮在一隅角落,一手提著將垂的裙,一邊依靠耳朵辨識躲避橫飛的子彈。突感肩畔一陣涼意,緊接著有人攏她入懷,她下意識重重擰眉,企圖掙脫,那人卻又附耳悄聲一句:“彆怕,跟我走。”那人的吐息,有著彆樣的伏特加的味道。濃鬱的酒氣,伏特加,還有舶來的高級紅酒,卻又好像總夾雜著一絲甜膩膩的感覺。真奇怪,同樣是酒後的味道,那麼多男人想對她一親芳澤,她皆遠距門外,她卻隻覺這一絲氣息迷人。可如今混亂之中,宋新棠顧不得其他,隻糊裡糊塗與這人一並跑出了清歌門,遁入了寂夜深巷中,她被這人拉拽折騰得七葷八素,但好在兩人已穿街過巷,離了那混戰之地。還不等兩人勻平喘息,宋新棠的連衣裙便因跌撞逃亡開裂更甚,猶如絲襪抽絲一般,一直從後背開裂到腿部。在她撫心粗喘時,整個裙子滑落在地,隻剩了最私密的肚兜褻褲,她蹲在地上,趕忙用殘破的連衣裙聊作遮蔽掩在身前,很怕被眼前人占了一絲一毫的便宜。“清歌門聞名遐邇的秋海棠小姐,肚兜竟繡著喜鵲登梅?宋小姐不是向來自命清高,這是想登哪家梅枝?”宋新棠因這一聲訕笑徹底紅了臉頰,將殘破的裙緊貼著自己的身子。她循聲看去,這才看清方才在混亂中拉自己離開的人,究竟是何許人也。大抵算是個清秀俊朗的男子——下身是規整的西褲,配著很亮的黑皮鞋,外著一件黑棕呢絨大衣,頭上還戴頂大簷帽。一打眼便知身家不菲,光這一身裝束,就沒一件便宜貨。“我是閒雲野鶴,根本不識人間煙火,隻是隨意穿穿罷了。”宋新棠反唇相譏,“倒是你,獵豔風流成性吧,怎著就對這女子貼身之物所知甚豐了?”男子勾唇一笑,笑得竟比女子還好看,那張清朗的臉頰,足以令宋新棠這種絕代佳人傾心了。他有著不濃不淡的眉,杏核兒一般的眼,一彎起來便足夠攝人心魄了。隻是,他說話卻當真不討喜,“顧某不好女色,但隻對宋小姐這些貼身物件,尤為上心。如今更深露珠,夜寂人靜,不若,你教教顧某,好好熟絡熟絡你這些物什?”男子笑意更甚,嘴角裹挾著一抹促狹,眼神裡放射著狡黠的光芒,卻好似比今夜的星還亮。緊接著,他信手脫下呢絨大衣,驚得宋新棠連連往後躲。“流氓!下作!你滾開,滾開……”宋新棠將嬌軀掩得更加緊實,鳳目裡全是驚懼。他就看著她貓兒受驚似的退後,笑意更深,也不進行什麼下作行為,隻是將那件呢絨大衣朝宋新棠腿上一拋,“穿上它,否則名噪一時的宋小姐,往後可怎麼見人。”宋新棠拿起大衣,心下仍有餘悸,試探性地抬頭,去打量眼前這個奇怪的男子。方才那挺括的大衣顯得他壯實,可脫了大衣,裡邊穿著端正的白襯衫,卻能看出他其實十分清瘦。“你究竟是誰?”宋新棠柳眉一蹙。“顧之璽。”男子不假思索,雲淡風輕地報出名姓,“亂世的閒人。”“哦……你可知道,來清歌門鬨的,是些什麼人?”宋新棠心下終於安定,道出心中疑慮。她心間篤定今夜來鬨清歌門的人,與他脫不開乾係。怕隻怕是當初金陵那事,被人查出了她的行蹤,仇家追尋來了煊和這等偏僻小城……宋新棠倒吸一口涼氣兒,不敢再想下去了。顧之璽斜睨她,“難道沒人告訴宋小姐,閒事閒人,在這時代,可都彆問。”宋新棠拿他大衣披在身上,將自己裹個嚴實,站起身,“清歌門眼看被砸毀了,我一個頭牌是閒人?倒是顧先生,您不來,清歌門也不見有槍戰這種事。”“顧某今日如若不來,宋小姐恐怕窘迫人前了,”他一瞟她開裂的連衣裙,嘴上又懸著一抹玩味的笑意,“也可能——命喪當場。”顧之璽看她起身吃力,竟還紳士地遞過手臂借她扶。宋新棠借力起身,藕臂一邊依靠著牆壁,一邊觸碰著顧之璽的手。顧之璽的手亦如蔥根般白皙,皮膚細膩,與那些終日流連清歌門的富家子迥異。更加不同的,是他的手在如此慌亂境遇後仍然溫熱。她的手就很涼,他好似意識到了似的,攤開掌心包裹著她冰冷的手。而這一分微妙,竟使得兩人麵麵相覷,各自紅了臉頰。正值此刻,一聲槍響打破漆夜靜謐,那槍是衝宋新棠來的,可卻實實在在打在了顧之璽的肩——他刻意擋在了她的身前,為她擋了這幾乎能奪她性命的子彈。顧之璽在電光火石之間回擊一槍,角落處的殺手便呼痛倒地。宋新棠暗歎顧之璽槍法精準,又眼看他的血滲透了白襯衫,驚慌失措地攙扶著他,兩人從暗處溜走。“為什麼總這樣救我?”宋新棠已然無法確定清歌門的殺手到底衝誰而來。她此刻覺得,衝顧之璽,或是衝她,皆有可能。因為顧之璽本可以躲過剛剛那一槍,卻生生替她捱住了。“不為什麼,彆說話,攔住黃包車,送我去醫院。”顧之璽痛得冷汗涔涔,鮮血如瀑布噴湧,浸透了純白的襯衫。宋新棠心急如焚,看著重傷的顧之璽,似乎比子彈打到她身上更加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