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藏身的地方,對趙元來說其實並不陌生。凝玄寺。十年前,北契兵臨城下,當時的江惟仁在朝上雖力主聖駕不能離京,可其實已經暗中做了最壞的打算,讓皇帝趙元和兩位太後微服出宮,藏於凝玄寺裡,若真有城破之時,便可從毗鄰的萬勝門出去。隻是當初晏清並未一同跟著前去,而是直接去了南薰門,與江惟仁一同抗敵,趙元自然想不到,而今她竟藏身在那凝玄寺裡。可仔細想一想也能想明白張芳的用意,趙元下令封鎖了九門,晏清根本出不去,且貿然出城隻會暴露了行蹤,還不如暗中藏匿。而這萬勝門在帝京九門裡是最偏僻的,若北契真的攻來,有機會趁亂出城,從這裡走是最好的。當初江惟仁將皇帝與兩位太後藏在淩玄寺,好能趁亂從萬勝門逃走,也是因為這諸多的考量。趙元召了南衙禁軍的指揮使,讓他先帶兵前去將凝玄寺圍起來,等候他前去。“離宮的一應事物可都料理好了?”他問身側的內監。“都料理好了,按您吩咐的,輕車簡行,隻是貴妃娘娘如今八個月了,此刻若經車馬奔波,怕貴妃的身子會吃不消。”趙元皺眉,自從張芳死後,他再沒去見過薛時英,連對她腹中的孩子都不聞不問,其實他在意的本也不是這個孩子,他從來想要的都隻是她而已。從前是愛自欺,騙自己時間一長總能得她幾分真心,而今看清了她對江惟仁的感情,他算是徹底醒悟了。“多帶幾個太醫便是。”他漠然地開口道,“她便是死,也隻能死在朕的身邊。”那內監見他如此神情,不敢再在此事上多問,便隻道:“陛下,北契如今占領了涿州,正要發兵宣城,時間緊迫,既然已經諸事齊備,那咱們何時起駕離京?”“等朕辦完這最後一件事……”他目光冰冷,“準備車馬,朕要親自去凝玄寺。”那內監應聲而去,趙元起身走至窗扉處,隆冬的大雪不止,外頭仍是一片銀白。又是冬天……十年前父皇便是在冬天離世,北契也是在那個冬天破關,他在十年前的霜天寒地之時登基為帝,如今也要在這樣的一個冬日,離開帝京。或許,此生他當真並非是帝王之才。如今再回首這一年來的紛紛擾擾,趙元知道自己已經走錯了太多步,不該在自己根基未穩之時貿然對江惟仁動手,不該在內憂外患的情況下與首輔爭權,隻為一己仇怨而耽誤了國政。他太過意氣用事,為情感所左右。可事到如今,終是於事無補,如今隻剩了這最後一件事。他輕輕笑了起來,緩緩道:“若是錯,那便錯到底吧……”當初薛時英說得不錯,雖聽到了聞鶯所說的一切,可他打從心底不願意接受那個事實。對江惟仁,他可以狠下最後一份心,親手布置下繡嶺的殺招,可對她,他實在下不了手,下旨將她軟禁,也是不斷拿她與江惟仁的私情,拿她對父皇的背叛來說服自己。趙元心中明白,自己其實從頭到尾,都從未想過要殺她。為感情所縛,向來就是他最大的短處,向來帝王之術,從來都是冷心絕情。那就索性真正做一個孤家寡人吧,這些事終究要有個了結了。離去的內監又匆匆進殿,趙元已經是車馬備好,正要動身,那內監已急急稟道:“陛下,北衙神威營指揮使季長書,率五千神威營禁軍圍住了凝玄寺,聲稱聖懿太後鳳駕在裡頭,不許任何人靠近。”“什麼!”趙元驚呼道,思索了片刻後,沉聲下令,“那就傳旨給南衙,說裡頭之人根本不是聖懿太後,而是謀害了慈懿太後的凶手,季長書大逆不道,與那凶手勾結,其罪當誅,讓南衙的人不必顧忌,直接強攻。”趙元嘴上說那凝玄寺內之人不是晏清,可那內監心裡明白,聖懿太後此刻就是藏身在寺內,可陛下此刻下令強攻,分明就是要置太後生死於不顧,甚至……他所說的這最後一件事,根本就是要置聖懿太後於死地。見內監驚慌的樣子,趙元冷聲道:“還不快去!”就在張芳將晏清送出宮城時,就已經給季長書去了信,讓他派人暗中護衛在凝玄死周圍,若是趙元尋不到晏清是最好,若是被他尋到,便讓神威營從暗道中趕來。好在他生前就有了這樣的謀劃,而晏清的藏身之處竟真的被趙元尋著了。季長書親自帶人趕來,又打著聖懿太後的名頭,起初南衙那些人是不敢衝撞的,可誰知過了半個時辰後,那些人便直接拔刀往裡闖。不僅如此,外頭還不斷增兵,好在這凝玄寺雖和大相國寺沒得比,可寺內地勢開闊,季長書帶的五千人全退到寺內,抵禦外頭的進攻。季長書則親自守在了晏清身旁,外頭的刀劍聲越來越激烈。“看這陣勢,陛下這是要大開殺戒了。”他擔憂地道。晏清麵色憔悴,看著那些照亮夜空的火把,聽著外頭那些嘈雜的喊殺聲,目光黯淡,神色哀傷,“這麼多年的母子情分,終究還是到了頭……”“娘娘。”季長書上前道,“微臣手下這五千人倒是能夠抵抗些時候,可三大營的人雖都調去了宣城,這京中南衙與兵馬司再加各衛所四五萬人是有的,若陛下再不停調兵,勢必會攻進來,到時候就由臣帶精兵護送您突圍。”晏清神色不變,隻是輕輕點了點頭。直到破曉時分,趙元才接到消息,說南衙的人攻進了寺內。“整整一夜,才攻進了寺內,都是廢物!”他氣急敗壞怒吼道。“陛下,北衙與南衙不同,北衙個個是精兵,尤其那神威營,全都是能以一敵百的,凝玄寺挨著市坊,街巷縱橫,南衙禁軍雖人數取勝,可在街巷後難以排開,發揮不出人多的優勢,所以易守難攻,要廢些力氣也是自然的……”“那再調人去!”趙元下令道,“朕如今也要離京了,讓兵馬司不必再守住城門,直接調過去,對了,神機營雖大部分調去了宣城,可也留了些在京中,讓神機營過去!”內監忙匆忙趕去傳旨,趙元坐立不安,在殿內來回踱著步,最後忍不住喚道:“來人!準備車馬,朕要親自去往凝玄寺!”正當他從殿內走出來時,看到了冒著風雪趕來的薛時英,她正往台階上走,如今大腹如籮,行動十分艱難,被宮人攙著,還是很費力的樣子。她走到了殿上,也聽到了他方才的話,便盯著他道:“你要去乾嗎?”“扶貴妃回去!”他怒喝道。趙元本下了旨,將她禁足在瓊華殿,沒有他的口諭,就不能放她出來。可這兩日因他決定離京逃難,除了皇後,便是要帶著她隨行,瓊華殿要準備隨行之物,上下忙作一團,這才讓她能趁亂跑出來。她帶著阿鸞跑了出來,又不能傳輿,便艱難地從瓊華殿走到了這甘露殿外。“我不走,趙元,我不會隨你離京的!”“這可由不得你。”他冷冷道,說完,便從她身側繞過去,想要趕去凝玄寺。身後卻傳來她的聲音,“你站住!”趙元回身,就見她握著一支簪子,那尖銳的一頭,正抵在自己脖頸處。他心頭一跳,險些就要驚呼出聲來,袖中的拳頭都攥緊了,可麵上仍是冰冷的模樣,“你以為,這樣就能威脅得了朕?薛時英,看來往日朕是對你太好了,所以才讓你將朕的感情視如敝履……”她手發著顫,隻能用力鎮定,卻也讓那簪子尖端刺破了皮膚,有殷紅的血珠不斷冒出,看著觸目驚心,而她自己卻恍然未覺,隻淒然笑著,她五官本就生得豔,眼中帶著絕望的笑意如一朵粲然到了極致的花,仿佛即將凋零,而在這一霎最為動魄驚心。“年少的執著雖難放下,可趙元,我也明白了不能強求的道理。”她的聲音沙啞,淒婉至極,“不管你信不信,我是曾想過要和你好好過的……”他卻隻冷冷笑著,“你休想再騙我了……”趙元想,她不過是仗著自己對她的愛,這是她的籌碼,也是他的軟肋。“你若是想要自戕,朕不攔你。”他背過身去,不願再看她,“你也彆以為懷著朕的孩子,朕便會委曲求全,這滿天下多少女子,便是宮中等著朕一顧的也不知幾多,可以為朕生兒育女的,更不止你薛時英……”聽到身後叮的一聲,是簪子落地的聲音,他想著她果然是唬自己罷了。遠處有內監急急忙忙趕來,在石階下時便在喊:“陛下,不好了!”他正要出聲問,就聽到了身後的驚呼,轉過身才發現她被阿鸞扶著,臉色慘白,扶著自己腹部,痛得眉頭緊蹙,“孩子,孩子……”阿鸞看著她的裙下被打濕了一片,嚇得麵如土色,對著趙元道:“陛下,娘娘怕是要生了!”“來人,傳太醫!”他驚慌失措地喚著,“快將貴妃扶進暖閣裡,快啊!”方才那內監這會兒已趕到了趙元身前,撲通跪倒在地,“陛下!有一隊人馬從南薰門那兒,直直朝著宮裡趕來,說是奉首輔大人的命令入宮勤王,宮中禁軍欲阻攔,他們卻徑直殺了進來。”“首輔?什麼首輔!”他一腳踹在那內監肩頭,鐵色鐵青道,“首輔大人已經死在繡嶺了!”那人被他踹倒在地,又起了身子道:“陛下,那些人說要勤王,可您好好的,他們這樣衝殺而來,怕是……怕是要大逆不道啊!”那一隊人馬是從宣傳趕來的,有兩萬人左右,為首的是十二營的提督魏胥,雖打著勤王的口號,可來時就想過會遭到守在城門處的兵馬司和宮中的南衙禁軍的抵禦,本以為有一場惡戰。他自然不知道,在趙元的旨意下,兵馬司的南衙都將兵力調去了凝玄寺,便讓他毫不費力地就闖入了京中。宮裡還有幾千值守的禁軍,可這和十二營的士兵戰鬥力相較簡直不值一提,魏胥領著先頭的幾千精兵,直接闖到了甘露殿前。他沒想到,趙元就站在那白玉石階之上,仿佛是在等著他。十二營是三大營主力,趙元當初動兵部的時候,調動將領的時候,也見過這魏胥,那時候他並非明顯是江惟仁的人,所以趙元沒有動他。“魏胥,你口口聲聲稱勤王,朕何時有過旨意宣召你,你擅自闖入宮城,可知是何罪?”“如此國難危亡之際,陛下執意離京,此舉動搖軍心,危及國本,定然是受了奸佞的讒言,臣前來是為清君側。”魏胥對著身側士兵下令,“來人,圍住甘露殿,保護陛下!”“魏胥你好大的膽子,誰給你下的令?”魏胥淡淡答:“自然是首輔大人。”“江惟仁?”趙元搖著頭,喃喃道,“不可能,他不可能還活著的……”魏胥卻笑了笑道:“陛下難道不知?江大人此刻正在宣城,率軍抵禦北契大軍,果然我大虞的安危,還是得要首輔大人一肩來扛,大人讓微臣來護住陛下安危,臣便和陛下一同在京中,等候大人徹底驅除外敵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