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嫁為王妃(1 / 1)

玉殿春 寫手阿星 2378 字 3天前

江惟仁被貶回江陵三年之後,終於得以被調回京師。當初離京時,他是獨自一人,如今回京身邊已有了妻眷,而母親,已於前一年病逝,短短三年,當真是物是人非。他能回京,是受蔡首輔的賞識,如今的朝局早已不再是三年前的光景,自從晏閣老過世後,從前院黨官員被蔡雍慢慢清除,除卻幾個像江惟仁這樣“識時務”的,就連沈注,也不過是苦苦支撐。晏清是當初父親過世後就回了京中,從前的晏府,門庭若市,朝中多少人想著能攀附上晏閣老,而今隻剩了她一介孤女,再提起晏家,已經被許多人忘在了腦後。偌大的京師,有的人或許一輩子也不會相逢,更何況如果是有心避開,他回京之後,再未從晏府周圍經過,與晏家有關的記憶,仿佛都被塵封了起來。沒想到,再一次聽到她的消息,是從彆人的口中。那日是與趙殊一同在外飲酒,閒談時,趙殊感歎著道:“晏閣老那女兒,倒真是可憐!”他本有些心不在焉,忽然聽到晏閣老幾字,猛地抬頭,“你說什麼?”“你不知道?”趙姝意外地問,“沈注不久前到寧王府求親,不久就要當寧王的女婿了。”寧王是世宗的堂兄,不僅手握兵權,更得世宗敬重,逢大事不決,都要與寧王相商。在趙殊的記憶裡,江惟仁向來喜怒不形於色,這還是自己第一次見他麵上如同冰麵裂開一般的震驚神情。“不少人都知道,當初這沈大人同晏閣老家的千金是定了親的,那晏姑娘父母兄長接連過世,因為孝期而延誤了婚事,眼見著明年就要守完孝了,這時候沈家悔了婚……“晏家如今落敗,她又因守孝耽誤了年紀,這往後要挑夫家,可就不大容易了……”飲下杯中的酒,趙殊見江惟仁一言不發,低著頭不知在想著什麼。“不過,沈注這樣做也不是沒道理,從前那是晏閣老把他當親兒子一樣,那般年紀就能執掌兵部,曾經叫多少人眼紅,可如今他在朝中處境這樣艱難,自然想要攀上寧王府這樣的高枝。”“道理?”江惟仁突然啟聲,冷冷笑著,“忘恩負義又是哪門子的道理……”趙殊從未見他那樣子,聲音低啞,目光冷凝,像帶著壓抑著的恨意。和趙殊分開後,江惟仁吩咐車夫調頭,車夫按著他所言的方向,駕車趕到一處高門大宅前,那門前的牌匾上還寫著“晏府”兩個字。他下了車,隻讓車夫在不遠處候著,車夫以為自家大人是要進去拜訪著宅子的主人,可他卻看著大人清瘦的背影,就那樣靜靜佇立在夜色裡。說不清為什麼,那個背影遠遠望著,竟帶著幾分落寞。夜風很涼,江惟仁身上衣衫單薄,就那樣被涼風吹著,仿佛那樣清冷的寒意能讓他清醒一些。沒人知道,他的胸膛裡燃著怎樣的怒火,那股恨意,就像是回到了當年的江陵,在聽聞父親死訊後他不顧一切衝到成王府中時一樣。沈注……自己當初忍下痛楚,竟將她拱手讓給了這樣一個人,滿心以為放了手就能成全她的幸福,原來他看錯了人。可比起沈注,他更恨的,是曾經的自己。當初自己怎麼,就忍心那樣將她推開……直到下半夜,薛時芳才等到家中車夫送江惟仁回來,她一直未睡,就是在等著他。她知道他是與趙殊一同出去的,他時常有應酬,卻從未這麼晚回來過。她還聞到了他身上的酒意,以及他有些踉蹌的步伐。她知道江惟仁的酒量,想著他是喝了多少,才會成這個樣子。薛時芳將江惟仁扶回了主屋,讓他躺到榻上,再去端來熱水,進屋時卻見他橫著一隻手臂擋在額頭處,仿佛是想遮住刺眼的光,可這屋內的燈燭分明隻點了暗黃的一盞。她浸濕了帕子再擰乾,輕輕抬起他的手臂,替他擦拭麵頰,他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一般,可等她端著盆子走出去時,身後傳來了他帶著醉意的低聲呢喃。“是我沒用……”他躺在床榻裡,闔著雙眼,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喃喃道。和外界猜想的不同,晏清知道消息的時候,異常的平靜鎮定。最大的難過,是想起當年母親去世前的囑托,若母親在天有靈,知道了大概會傷心的。至於她自己,到了如今,已經沒什麼念想了,孤伶伶一個,怎麼樣一輩子都是過,已經再無所求。沈注還是來見了她,這個交代,他必須親自給她。“清兒,是我對不住你。”他起初看著她,可下一瞬,仿佛承受不住,偏下了頭去。“你知道的,你父親過世後,院黨徹底垮了,要繼承你父親的遺誌,憑我一人獨木難支……我唯有讓自己變得強,抵擋得住風雨,才能重新振興院黨一派,最終擊垮蔡黨。”“我知道。”晏清靜靜地答。自父母雙雙去後,她性情大變,整個人都清清冷冷的,再瞧不出什麼喜怒。“沈注,相識多年,我自問比旁人要能懂你幾分,你有你的抱負,可父親已經走了,沒有什麼遺誌,從今往後你走你的路,成敗與人無尤,更與我父親與晏家無關。”沈注抬眼與她對視,她的目光沉靜如水,裡頭有一點點傷惘,卻並無幽怨之色。他想過,她會恨他,會怨他,無論怎樣他都甘願承受。可唯獨沒想過,會是如此。成化二十年,晏瀾的屍身歸葬京師,那年晏府的長廊裡,他曾看著她被攬進另一人的懷裡。無數次,想起那一幕他都心存了僥幸,陪了她十多年的人終究是自己不是麼,可感情真與相逢的早晚有關麼?直到這一刻,看著她望向自己的目光,那清楚地道出了她的內心。她心裡的那個人,的的確確,不是自己。這樣也好,這樣或許能抵銷一點對她的虧欠……成化二十三年冬,江惟仁被任命為隴西路甘州巡撫,離京外放,成為一方封疆大吏。朝中有個不成文的舊例,這些個總督巡撫,都要把家眷留在京中,江惟仁自然也不例外。他這一去,無詔不得返京,關外的條件何等艱苦,他呢,身邊就帶了一個侍從,這大概是本朝最寒酸的一位巡撫大人吧……薛時芳麵上不顯,心裡卻擔心得不行,給他備行囊的時候仔細了又仔細,就怕不夠周全。動身前,不少朝中的大臣要給他踐行,他一一婉拒了,趙殊說他還是那個臭德行,不愛與同僚結交,他笑笑不說話,人情冷暖他實在見得太多了。臨出發前的夜裡,門房說有人來拜訪,挑入夜時候來,自然是不想引起注目。走到府外,外頭的確隻是輛平頭馬車,小廝將車簾掀開,裡頭出來的男子身披厚厚的墨色大氅,仿佛是身子有些虛弱,低低咳了幾聲。江惟仁走上前去,將人迎進了府內,這才開口道:“王爺怎麼來了?”來人正是英王趙淳,江惟仁自回京後,與他都隻是暗中書信往來,明麵上絲毫無交集。趙淳一直疾病纏身,寒冬的夜裡風冷,江惟仁沒想到他會親自前來。兩人在正廳坐下,他這府邸裡就沒幾個下人,他更不願叫下人看到趙淳,便將人都屏退了。“自然是要來的,”趙淳緩緩道,“否則我還真不知道,你我是否還有機會重逢……”“殿下何出此言?”江惟仁愕然問道。趙淳苦笑了笑,“陛下如今龍體有恙,若真有龍馭賓天之日,太子登基,我這個親王當不當得不論,總歸是不會再留在京中,之國就蕃後,便是一生留在封地不得回京,你我自然是再會無期。”本朝親王案例都是要去往封地之國就蕃的,當然每朝皆有例外,如前一朝的寧王,這一朝的英王趙淳。趙淳受封時因陛下偏愛,又憐他體弱,這才特許“不之官”。如今趙淳說今後恐怕不得回京,這還是最好的結局,自古天家無情,太子一直視手足為仇讎(chóu),將來能不能留下趙淳的性命都是兩說,趙淳也心知肚明,於是歎道,“你本有不世之才,跟著我倒是明珠暗投了。”“陛下有上天護佑,自然聖壽綿長,便真有那一日,結局未定之前,殿下何必妄自菲薄。”江惟仁平靜地道,“殿下若是信任臣,靜等時機,定會有撥雲見日之時。”江惟仁就在這一年,踏著冬日凜冽寒風,遠赴甘州就任。甘州遠在關外,與西境諸國相鄰,尤其西邊的涼國,屢次滋擾,巡撫統攬軍政,江惟仁一去就整肅防務,與西涼幾次交手,震懾了西邊諸國。到了第二年,世宗下旨,令其兼領安西都護一職,統兵數十萬。書生帶兵,從來少有,可江惟仁在甘州那幾役,打得實在漂亮,關內關外皆知其名,那些百姓們都管他叫“白袍將軍”。可哪怕遠在關外,京中尤其是東宮的消息,也有密件送到他的手中。世宗的病情越來越重,而太子對方士們的依賴卻越來越深,風雲將起,山雨欲來,可他遠在西境,鞭長莫及。成化二十四年的夏天,涼國重兵犯境,江惟仁率領安西都護府轄下的駐兵迎戰,打下了世宗登基以來的最大一場勝仗,世宗命他親自入京受封聽賞。他與一乾隨從自甘州趕赴京城,走到慶州,一行人住在驛站中。吃飯時,鄰桌幾人應當是從京中來的,正在談及帝京近來的大事。其中一人忽然道:“對了,聽聞英王殿下這兩日要娶妻了。”往常京中的消息會有人送去甘州,可此次他去往帝京,十來日都在趕路,這些消息自然不得而知。他凝神聽著鄰桌的對話,聽到另一人笑道:“得了,誰不知道英王殿下早些年就娶了王妃。”“可那位王妃早逝,這一次啊,是娶的繼室。”“如今人人都說,離太子登基之日怕是為期不遠了,新帝登基到時候英王殿下前途未卜,這時候誰還上趕著嫁進英王府裡,也是夠沒腦子的……”“英王願意娶就不錯了,”那人戲謔道,“不知你們還記不記得,從前晏永年晏閣老家那位沒出閣的小姐……”那人的話未說話,這邊的筷子已經放下,隨從看著江大人忽然身體僵直,臉色極差,怔怔坐著一語不發。那邊的對話還在繼續,“就是被兵部沈大人退了婚的那位?我知道,晏閣老失勢,她又被退了親,京中無人肯娶,都要成老姑娘了,雖是繼室,但好歹是正經王妃,倒是不錯了!”話音落,江惟仁已經站起了身,幾位隨從未曾見他那樣的神情,一時間不敢開口,隻見他上樓進了房中,隨從們麵麵相覷。過了一會兒,那房門忽然被從裡頭踢開,江惟仁麵色沉沉走了出來。江大人平日裡為人謙和有禮,便是涼國重兵壓境也不見驚慌失措,哪裡有過這般暴躁的時刻,幾個隨從跟上去,竟見他直直趕去了馬廄。他正翻身上馬,幾人衝上去拉住馬轡(pèi),勸道:“大人,現下已經入了夜,再著急趕路也總要休息一晚,明日再出發為好啊!”江惟仁抿著唇,攥著馬鞭,那幾人以為是回心轉意了,誰知他沉著聲道:“我先行,你們明日再出發。”說完,他握起韁繩,直接一鞭子揮下,就衝進了那夜色裡。就那樣快馬不歇,也直到第二日的黃昏才趕到,他像是魔怔了,在京中的街道上馳著快馬,好幾次都險些撞翻行人,他卻不管不顧,就那樣一直趕到晏府門外。不用上去敲門,那門外一地殘紅,是鞭炮響過的遺留,不用問,迎親的隊伍已經走了。他勒轉馬頭,又朝著英王府趕去,一路上腦子裡隻一片空白,等趕到了英王府,夜幕已降,王府裡的下人正在送客。是了,京中舊俗,嫁娶之禮都會在午時舉行,這會兒,來前來的賓客都已經紛紛離去了。終究是晚了……他騎著馬,就遠遠地看著王府的大門,那大紅的燈籠,上頭還貼著喜字,仿佛是照得人眼睛酸脹,又像是誰那淒豔豔的血色。心頭血的血色。也不知過了多久之後,體內才終於有了些力氣似的,他攥著馬韁,掉頭離開。帝京的夜裡行人已少,尤其是王府所在的這幾道街巷,尋常人不敢踏足,此刻偌大的街道竟隻有他一人,隻聽見嗒嗒的馬蹄聲響在耳側。他是糊塗了,就算趕上了又如何了,攔下她麼,那之後呢,他有妻房,哪裡還有資格去擔負她的餘生。說起來都好笑,他能扛起西境連綿的烽火,能庇護隴西百萬黎庶的安危,卻一個將來都許不了她。也不知要去向哪裡,他鬆了韁繩,任馬緩緩走著,直到忽然手背一涼,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滴水珠落在了手背上。下意識地,他抬手摸了摸眼角,沒有淚痕,惶惶然抬頭,就感覺豆大雨滴砸到麵頰上。夏天都是驟雨,仿佛隻是一瞬間,劈裡啪啦就開始落下,不一會兒就成了傾盆之勢,瓢潑一般兜頭而下。他的唇邊勾起一抹蒼白的笑意,然後低了頭,任那漫天的雨幕覆住自己。聽封行賞之後便又要啟城回隴西,與涼國的那一戰換回了西境未來數十年的安寧,為紀念那一次的大捷,甘州等地的百姓募資在城外岩壁上開鑿了幾十個佛窟,供奉佛像以求護佑。江惟仁為從民願,亦手抄心經數卷,供奉在其中一處佛窟內。那些經文,皆是他夜裡孤燈不眠,一字一字寫下的。封進佛窟時,隨行的官員們,看到巡撫大人跪在佛像前深深叩首,然後合手祈願。他們聽到他低沉的聲音,緩緩念道:“伏願三界諸神,十方佛陀,一願西境安泰,物阜民康,二乞私願……”說著,那聲音就低了下去,再難聽清,誰也不知他所謂的“私願”為誰而求,隻依稀聽得最後兩句。“佑她因循善業,獲福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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