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文鬥(1 / 1)

四海鯨騎 II 馬伯庸 2560 字 4天前

“撲通——”摩伽羅號的船錨再次落入水中,在海麵下卷起白色的氣泡。這錨身像是虎鯊的巨卵,遍布螺旋狀的硬棘,它一降落到南丫灣外的海底,就努力地往砂石下鑽去,直到把半個錨身都緊緊地旋埋起來。連接錨尾的鐵鏈收緊,凶神惡煞的摩伽羅號朝向南丫灣又重新停泊了。天已經放晴,摩伽羅號巨大的鯊齒撞角撕裂陽光,把灣外的海域切割成兩個部分。在南丫灣雪白的沙灘上,已經高高矮矮地聚集了不少人在看熱鬨。這種不必在貪狼麵前束手束腳的機會可以說是一生何求,全可算是托了建文的福。而在摩伽羅號上,貪狼大剌剌在一把椅子上端坐,端著一杯美酒,也不催促,隻是在陽光下舒服地眯著眼,指端卻隱隱散發著鯊魚珠的光芒。泰戈得意地望著碧波如洗的海麵:“的確是個適合釣魚的好天氣啊!”對麵沒多遠的地方,建文道:“說吧,有什麼花招?”泰戈笑了一聲:“絕對是公平的比試。你我下海捕最多十種活物,魚蝦貝殼都行,以半個時辰的沙漏為記,捕上來之後考教對方這魚的來頭。最後一個答不上來或是答錯的人,就算是失敗。”“還真是文比啊……”建文看著坐在遠處的貪狼,板著臉不說話。貪狼放任泰戈用這種玩鬨一樣的方式比試,顯然已經是把這事交給了泰戈。南洋裡的確有不少珍奇水族,有許多連好漁夫也不認識。“隻能硬著頭皮試試了。”建文一邊說,一邊把外套脫了下來,活動活動筋骨——這冬天的海水看著充滿陽光,如果不活動開再下去,也隻能抽著腳筋被撈上來。“這可是你自己提出來的賭中賭,你有把握麼?”七裡在一旁問道,“要不我替你。”聽到七裡的提議,建文心動了,隻是不知道對方答應不答應,但這時,泰戈的聲音又響起來:“彆急嘛,我規則還沒說完呢。”“這次比賽,二對二。一個抓,另一個認。你和那個東瀛小妮子一起,而我這邊,是我們兩個。這樣,就沒人能耍花招了。”泰戈說的另一個,就是一直站在背後的毛利,但見他挺胸走上前來,抖動甲殼,接著伸出左手,朝他們豎起那根變異的蟹爪狀中指——在建文看來,這是個很具侮辱性的姿勢。泰戈和毛利一看就是決鬥比武的老手了,對帶動圍觀群眾的氣氛這一套駕輕就熟,哪怕是一場奇怪的“文鬥”。看著周圍水手們的歡呼聲,建文明白這根本就沒有自己選擇的餘地。文鬥即刻就開始了,有人把一台琉璃的漏刻放在甲板上。這漏刻有四個台階,墨魚汁在其中遊動,最後在漏壺裡由一枚浮箭指示出時間。七裡和泰戈各抓了一個細網,背對背向前走兩步,各自走到了船舷邊。七裡都沒和建文商量一下,就擔當起了下海捕魚的角色,建文知道這是七裡一向的性格,心裡卻還是不是滋味。即使經過半年的漂泊曆練,他仍然無法改變自己是一個需要被保護的角色。但現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隻見毛利伸出那根蟹爪,“啪”一聲掀動漏刻的閥門,就算是計時開始了。七裡和泰戈嗖地跳下船,岸上的人們見兩個身影落水,“嗚”的歡叫聲連成一片。一進入海水,七裡就看到周圍的一群鯊魚懸浮在海水中,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就好像被下了咒定住了一般,隻是鯊鰭微微擺動,以保持平衡。這些鯊魚素來聽從貪狼的指揮,就算是血腥的味道已經鑽得鼻子直癢,但隻要貪狼不下令,它們也隻能壓抑住自己殘暴的本能。它們就像藏身叢林的狼群,既不遊弋,也不進攻,隻是在海水中狠狠注視。但隻要貪狼放鬆那個信號,所有的鯊魚就會衝過來,把目標撕成肉條。這是真正的服從,也正是貪狼的可怖之處。七裡移動手腳,朝群鯊環繞的海底下潛。隻要鯊魚不動,眼下來看潛水倒不是問題。七裡從小接受嚴苛的訓練,不管是水中潛藏還是戰鬥,都是一把好手,但就算她水性再好,畢竟也難以在水下閉氣太久,隻能在水下遊一會,再上去換氣,一來一回,也頗費時間。現在唯一的問題是,這片海域七裡並不熟悉,她幾乎隻能找那些珊瑚、貝殼之類移動不便的水族,魚兒遊動太快,根本不是用這條網子能輕易抓到的,那些什麼鱸魚之類,雖然遊得慢,但又太過平常,根本難不住這些海盜。七裡並沒有猶豫,在第二次換氣後,徑直向著珊瑚礁的更深處潛了下去。在海底的深處時候,七裡忍受著壓力四處尋覓,終於在珊瑚礁的一端發現一條平平無奇的鰈魚,它正在張著嘴朝自己看,隻是麵目呆滯,好像是得了什麼病。七裡張開網子,向鰈魚遊了過去,但當她就快遊近時,忽然愣了一下:有一條熟悉的魚影在群鯊之後悄悄閃過。花剌子模帝國擁有一座彙集天下隱秘知識的圖書館,那就是它的都城邪米思乾。老薩滿第一次踏進這座被諸多禁忌與怨靈纏繞的古城——或者說古城的廢墟——是在它被成吉思汗的鐵騎攻破數年後。這次,他是作為成吉思汗的使者,來找一位東邊來的“神仙”,丘處機薩滿。在老薩滿的記憶裡,自打作為國師跟著大汗西征,他就好像一直在翻過連綿的頂著白雪的山,再也沒見到草原。但在這裡他見到了小於蒙古的草原,這令他心裡很舒服。他暗暗在心裡發誓,這輩子都不想再穿行在雪山裡,儘管那時的他還沒料到,這詛咒後來變成了奔逃藏身的讖語。無論如何,再踏過那片草原後,老薩滿還是在一座山的背麵看到了邪米思乾城。和他想象中的不同,那裡完全不像是一座將近兩千年的古城,卻滿眼是被拆毀的城牆與堡壘的遺跡。站在駿馬踏成平地的城門口,老薩滿開始頭疼了。他拿手腕撐著太陽穴,咬著牙才看清眼前的幻象,那是當年激戰的場景:幾十頭高大的戰象在城外蒙古兵的圍攻下倒地,砸起重重的煙塵;從蒙古軍隊中投射出的“希臘火”咆哮著衝向城中,整個邪米思乾城被黑霧籠罩。城破了,戰火蔓延到城外,沿著如山的屍堆一路燃燒,那些戰象的遺體又被燒成巨型的灰黑色遺骨。老薩滿似乎看到這些遺骨正在一圈圈地繞著城踏步,不時仰頭悲鳴。他搖搖頭擺脫這些幻象,進城後看到那城裡的居民已經十不足一,可見當年攻城戰的殘酷。數年以來,城裡也許唯有兩個大人物沒有參與殺戮、欺詐和毀滅:一個是眼前的丘神仙,這個人一身素青的長袍,和他的十八個弟子們住在能看到溪水的館舍裡,用粥飯施舍貧民。另一個則是與老薩滿同行,故地重遊的金朝降臣耶律楚材。城破的那年,他在城中搜集可能留存的典籍和天文儀器。耶律楚材有一把瀟灑漂亮的長胡子,因此尊貴的成吉思汗喜歡叫他“吾圖撒合裡”。他那把長胡子似乎有魔力似地,正如那耶律楚材也似乎有魔力似的,這個人能夠通過天象,告訴成吉思汗哪裡應該行軍,哪裡必須停下。而眼下在邪米思乾,耶律楚材緩緩開口,說自己對老薩滿和丘神仙都景仰之極,所以向大汗虛與委蛇,執意把老薩滿和丘神仙聚集在這座城池。疑惑之下,老薩滿還是和丘神仙跟著耶律楚材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那是粟特人留下的一個古老祭壇。他們三人圍繞祭壇中央的一個黑色的木牌站立,那祭壇便被一層紅色籠罩了。事到如今,老薩滿已經忘了那個夜晚的大多數事情,隻記得耶律楚材請求他們展示自己的秘術,毀滅那塊木牌。那時月已經被侵蝕了一片,透出詭異的血紅色。按照老薩滿知道的曆法,月蝕本不應該在那時發生,但耶律楚材的神秘笑意讓他忘卻了疑問。老薩滿請的雷擊降下來了,丘神仙引的真火燒下來了,有那麼幾個瞬間,電光照得邪米思乾城像白晝一樣,那木牌卻還是沒能損毀一分。老薩滿很疲累,丘神仙的頭發又白了幾分,耶律楚材則陷入巨大的失望。他們三人立誓永遠不讓那塊木牌重現人間,又在邪米思乾城裡過了幾個月閒散日子,便去回覆大汗的召見,永遠離開了這座大陸最腹地的城市。“等等,俺要聽的是大海的傳說,為啥又扯到西域去?”帳篷裡的騰格斯聽完故事,忽然按住老薩滿想要拿肉的手。“因為那塊木牌,乃是安族的一支粟特人從大唐偷來,藏在邪米思乾的,可能與海中的一座神聖的島嶼有關。其實,那也是我第一次對大海產生錯誤的向往……但是後來,耶律楚材和丘神仙薩滿不知為何突然反目,還羅列了丘神仙薩滿的十大罪狀。我不知道是哪個人背叛在先,但那塊木牌,我再也沒有找到。”騰格斯長籲一口氣,他隱隱覺得這老薩滿說的故事,能與自己和建文他們找尋佛島的事有所對應,令人難以起疑,但這回的故事好像更久遠了,根本不像老薩滿能親身經曆的事。這老頭堅持自己活了幾百年,到頭來還是沒有說出什麼有用的細節,以騰格斯的腦袋,真是越想越頭痛,隻是不住地撓頭。老薩滿斜眼看看騰格斯一會寬慰一會又焦急的樣子,笑著又伸手去拿馬肉吃。騰格斯囁喏地道:“老薩滿,俺腦子笨,一心隻知道找到靈船,就能重振祖宗的榮耀了。俺敬你活得久,所以俺還有很多事要問你,你都要老實回答。”老薩滿一邊點頭,一邊嗅著手中的馬肉:“我離開草原也很久了,沒有再見過黃金家族勇敢的後裔,心中倒是很欣賞你。你再割些馬肉來,你一件件地問,我一件件地想。”騰格斯低頭一看,兩個人果然把一整條馬腿都吃完了。他尋思這老薩滿也忒能吃,但也沒說什麼,掀開簾子出了帳,想從馬上再割一塊柔軟的脖頸肉,再割出裡脊來凍成包日查。但他美美地走到車後麵,立馬就站住了。那頭大馬的屍體剛才還在十幾步外的雪地裡,現在卻已經消失不見了,隻留下一灘血水在地上。騰格斯走近去伏低,仔細看看血水周圍的腳印,這一看不得了,他的頭皮更加發麻起來——怪不得剛剛那幫瓦剌人停下就不敢走了。這腳印像雪蓮花似的,在雪地裡雜亂地排布,證明他們剛剛踏入的,是群狼出沒的領域。身後的車子忽然吱呀呀響動,騰格斯回頭一看,老薩滿已經顫顫巍巍地拿起了韁繩和馬鞭,“駕!”地一聲喊過,馬奮力蹬著蹄子,車輪滾滾前行。騰格斯大喊:“彆跑!危險!”他追了幾步,忽然覺得四周的寂靜林子裡,多出一絲腥膻的氣息,似乎每一棵樹後麵都隱藏著一雙綠油油的眼睛。果然不出騰格斯所料,那匹被射死馱馬的血腥味引來了成群的雪狼。這些披著銀白色皮毛的猛獸是冰原上最令人頭疼的動物,現在有上百隻這樣的家夥圍成半個圈,朝著騰格斯逼近;老薩滿那邊雖說跑了個麻利,但他一個老人,又兼隻有兩匹馬,多半車開不了多遠就得停下。群狼還在林中窺伺,騰格斯必須爭分奪秒。他一邊追趕老薩滿,想要在群狼衝出來之前抵達勒勒車,一邊大喊:“停!停下!”也許馬兒也感到了狼群的危險,勒勒車竟然一刻不停地向前疾奔,雪竟然也下得愈發大了起來。騰格斯追了不久,腳步放慢下來了,這給了群狼以機會——大雪覆蓋的林海之間,幾十頭在雪地裡蠕動的狼躥了出來。它們判定騰格斯跑不動了,便緩緩縮小包圍圈,時刻準備發動突襲。騰格斯在跑動中把背上的弓取下來,認扣搭弦,三根箭上了弦。三支箭竟分彆朝著三個目標射去,被射中的三頭狼發出尖銳的哀嚎,在地上翻出滾滾雪浪,整個狼群為之一滯,速度也放緩了。騰格斯一邊後退,三支箭又上了弦。騰格斯剛要瞄準下麵的三頭狼,卻突然醒悟,這根本不是個辦法——前麵已經有跑得快的狼衝著勒勒車的方向去了。騰格斯轉身朝著勒勒車的方向跑去,他步子很快,一時間能緊跟著他的群狼隻剩下十幾隻了。最優秀的四隻狼已經跑到了勒勒車旁邊,想要把馬車截停——並非是老薩滿多麼令狼垂涎,它們肯定是衝著那兩匹馬去的。眼看車輪慢了下來,騰格斯趕緊一邊跑一邊放箭,但前麵有三頭狼倒地,後麵的狼卻又追近了。“算了,你還是走吧!”他衝勒勒車大喊。“俺不求你了!”“你剛才讓我停下,現在又讓我走?”“你不是一直想跑嗎,想跑就不要磨蹭!”趁著這短暫的歇息,騰格斯身後的一匹狼猛然跳起,張開布滿尖牙的血盆長嘴,眼看就要咬到騰格斯的後頸。騰格斯看也不看,揮起手上的角弓用力向後抽去,那頭狼“嗷”地慘叫一聲摔落在雪地上。趁這功夫騰格斯又搭上支箭,朝著另一頭擋住勒勒車的狼便是一箭。這箭正穿過狼的脖子,狼屍“噗嗤”一聲摔落在雪地上,被奔馳的車輪壓成兩截。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勒勒車迅速衝出了狼群的包圍圈。騰格斯仍然搭弓射箭,在道路中間站著,堵住群狼的去路,可謂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但說來也怪,他整整一壺箭都射完了,狼群卻非但不見少,倒是由於它們的尖聲長嘯呼喚,引來了更多的狼加入進這場捕獵。騰格斯耳聽車輪聲遠去,知道老薩滿已經跑遠了,這才有些後悔自己的魯莽。“俺這腦瓜子,何必死腦筋讓他先走?俺大事未成,難道要死在這些畜生手上?”這些狼群見騰格斯的箭矢耗儘,頃刻間便撲到騰格斯麵前。騰格斯“哇”地大喊一聲,抽出砍刀揮舞得水潑不近,靠上來的狼頓時有五六頭被揮成兩段。狼群被他的勇武震懾,追擊也再次停頓,在雪地裡焦灼地踩著爪子。騰格斯的刀舞到最後,已經像是發瘋似地隨意亂砍。隻要將狼群嚇退就好了!騰格斯想。但就在此時,隻聽“嗷——”的一聲巨嘯,群狼都停止了動作。“這下可不太妙了。”騰格斯隱隱覺出了不對。果然,前方深林裡又冒出來幾十頭狼,在它們身後,一頭雙眼閃爍著駭人綠光,脖子上長著長長灰色絨毛,身體足足有小馬駒大的白色巨狼走了出來。是王狼!王狼又一次朝天長嘯,四周杉樹上的雪都簌簌掉落。它嘴角咧出的尖牙足有手指長,向騰格斯走來時,圍逼的狼群都向左右分開,垂頭閃出條通道。真是個大家夥啊……騰格斯剛舉起刀,那匹身材高大的王狼就加快速度,狂奔著朝著自己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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