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幼株見林婆內疚,趕忙搖著她的手道:“與你們無關,是我自己看不清周圍的那些人。心如蛇蠍的人都是披著偽善的外衣,若不親身經曆,又如何能辨明其中善惡。我這也算是吃一塹長一智了,您莫要傷心。”說著閔幼株努力地揚起笑臉。“瞧!我現在不就好好的?雖然換了身軀,雖然不再叫‘徐姝’,但我仍然是你們的小姝兒,我沒死!我回來了!!”林婆聽到閔幼株這麼說,知道她不想提到傷心事,趕忙重重地點了點頭道:“我們去見你柳姨吧。她若見到你,非高興地跳起來不可!”說罷收起眼淚,樂嗬嗬地就要帶閔幼株進去。閔幼株前腳剛踏進門口,突然想到了身後的延陵子華。她回過頭,見對方自始至終都沒有出聲,反而是和煦地為她們留出空間,便笑了笑,主動拉過他到林婆麵前。“林婆,這是我喜歡的人,帶來給你們見見。”林婆一聽是閔幼株喜歡的人,先是仔仔細細地從頭到腳打量了延陵子華一番,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嗯,還不錯,看著既精神又乾淨。待會兒,跟小姝兒一起去見見她柳姨。”然而轉頭的一瞬間,在延陵子華和閔幼株沒有看到的角度,林婆簡直是樂開了花。小姝兒沒死,又帶回來這麼體麵的相公,估計再過不久,還能生出個小小姝兒。天尊在上,我老婆子這輩子算是無憾了!延陵子華見林婆的肩膀在一抖一抖,以為她還在傷心,剛想勸慰幾句,卻被閔幼株拉住了。“你莫要打擾林婆,她現在估計憋著笑呢。”說罷,唇瓣輕展,竟想起了遙遠的過去……那時候,柳姨和林婆都還是徐府的下人。她們被分配在了姬紫苑的院子裡伺候。林婆是個愛笑的老婦人,她青年喪夫,中年喪子,可謂是經曆了人生的大不幸,但仍舊樂觀豁達,還常常開導彆人。而柳姨名喚柳玥,則是個美麗聰慧的女子。她初時,是閔瑤打算送給徐清淮做妾的。那時候,姬紫苑幾乎奪了徐清淮所有的注意力,閔瑤雖沒有表現出不忿,但到底有了些動作。她出高價在青樓裡買了柳玥,想要送去給徐清淮。卻不料柳玥竟在徐清淮麵前跪下,聲稱不想做妾。徐清淮本就對她無意,便想著送還給閔瑤。那時候閔瑤正氣惱柳玥沒本事,聲稱不要,徐清淮無奈之下就將柳玥給了姬紫苑。從此以後,姬紫苑的院子裡便常有三個女子,她們會在陽光最溫暖的時候,搬著凳子在屋簷下繡花、聊天,然後看著院子裡的小女孩玩耍,直至日落……那是徐姝大半個童年裡最美好的記憶,後來林婆因一些事被閔瑤趕走,柳玥又被閔瑤嫁了出去。屋簷下便隻剩下了姬紫苑和徐姝兩個人了。再後來連姬紫苑都不在了,隻有小小的徐姝常常會望著熟悉的屋簷發呆發愣。當回憶散去之時,閔幼株和延陵子華已經在林婆的帶領下到了楊柳莊的會客廳。林婆讓她們在外麵先等著,自己急急地跑了進去。隨後不過一會兒,柳玥便跟著林婆跑了出來。柳玥跑的時候一度差點兒摔倒,還好林婆在旁邊扶住了她。“姝兒?是你嗎?”閔幼株點了點頭,綻開了如花般的微笑。那一瞬間,柳玥的眼圈便紅了。她走上前輕輕地拉住閔幼株的手,什麼都沒說,隻是細細地撫過她的臉頰,撫過她的長發。“不一樣了,真的不一樣了……”在柳姨和林婆的認知裡,如果一個人換了軀殼,那必是死過一次的人在借屍還魂。所以她們的小姝兒是死過一次了嗎?柳姨不敢將這些話問出口,生怕她們的小姝兒又不見了。隻能小心地、溫柔地、一遍一遍地確認著。閔幼株喉嚨哽咽著問道:“是不是姝兒變醜了,所以柳姨都認不得了?”“胡說!姝兒在柳姨和你林婆眼裡,是最漂亮的孩子。外麵的誰都比不上!”說罷,刮了刮閔幼株的鼻子道:“柳姨等會兒和你林婆上街去買菜,姝兒要吃什麼,都說出來,柳姨給你做。”閔幼株親昵地搖著柳玥的手臂撒嬌道:“我要吃柳姨做的糖醋排骨、菜包鴿鬆、三鮮羹、乳酪油餅!”“再買隻雞,給你好好補補。”柳玥抹了抹眼角的淚花,難得中氣十足地衝林婆說道:“走,咱上街買菜去!”延陵子華又一次被從頭忽略到底,他無奈地笑了笑,卻不料柳姨走到他身旁時,竟主動問道:“公子要吃什麼?”延陵子華趕忙行了一禮道:“夫人做主即可。”柳姨上下打量了延陵子華一眼,心裡微有疑惑,但表麵上卻客氣地應道:“那小婦人就冒昧替公子做主了。”說著,正要安排閔幼株和延陵子華去屋裡休息,卻不料一個麵容秀氣的丫鬟從會客廳跑出來道:“夫人,客廳裡那位夫人哭著要尋死,奴婢勸不住了!”丫鬟正說到一半,乍看到閔幼株和延陵子華後,整個人都愣住了。隨後她吃驚地捂住嘴問道:“大小姐,你怎麼會來這裡?”閔幼株一開始還沒認出這個丫鬟,直到目光轉到她的臉上,才猛然想起道:“你是那個采蓮?”“是奴婢啊!大小姐當初救奴婢出了裕國公府,等同於再造之恩,奴婢能有如今這般日子,都是大小姐的恩德!”說罷,采蓮跪倒在地上,給閔幼株磕了三個響頭。閔幼株將她扶起之時,會客廳內竟傳來一聲巨響。眾人一驚,趕忙跑了進去。此時的會客廳裡,桌子椅子歪倒成一片,一個婦人正躺在柱子旁生死不知。柳玥見這婦人的狀況,趕忙跑到她跟前道:“蕊娘?蕊娘?”那婦人的臉被轉過來時,閔幼株吃了一驚。“盧氏?!這不是玉明禮的夫人嗎?”柳玥著急地點了點頭道:“不錯,她就是順天府尹的夫人——盧蕊娘。昔年,我曾對她有恩,她念我情義,便與我姐妹相稱。我剛剛見到你太高興了,竟忘了她的事。”說罷就要讓采蓮去請大夫。延陵子華想了想,主動上前說道:“我會一些醫術,不如讓我先看一眼吧。”柳玥驚喜,趕忙將盧氏麵向延陵子華。延陵子華扶了扶盧氏的脈搏,又看了眼她額頭的傷口,隨後點了點頭,從袖中拿出一瓶丹丸,取出一粒助她服了下去。延陵子華的丹丸又豈是凡品,盧氏不過吞服下去一會兒,就緩緩睜開了雙眼。她甫一醒轉,又哭倒在了柳玥懷中。“做什麼救活我?讓我死了算了!”柳玥歎了口氣,拍著盧氏的後背道:“什麼死不死的,不就是個男人,難道女人離了男人就不能過了嗎?他既要納妾,你便讓他納!左不過是個玩物罷了。”“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與他夫妻十載,成親前他說好隻有我一個的!生死相依,富貴不棄,一生一世一雙人。昔日山盟曆曆在耳,你叫我如何甘心,如何甘心啊……”盧氏哭著哭著又要去尋死,柳玥無奈,隻得死命拉著她。閔幼株見盧氏掙紮間將柳玥的手劃傷了,臉一下子就冷了下來。“這不是玉夫人嗎?當初我說你與那廖春華有姐妹之誼,如何?成真了吧?”閔幼株的冷聲冷語一下子驚醒了盧氏。她狼狽地轉過頭,正見閔幼株對她啟唇冷笑。那笑容極儘譏諷之意,就好像在嘲笑她當時的天真愚蠢。盧氏顧不得尋死,朝閔幼株聲嘶力竭地吼道:“你為什麼來這兒?來看我的笑話嗎?是!我傻我蠢,我見那廖春華可憐,就將她接到我府裡小住!結果誰能想到,她竟與我的夫君勾搭上了!我夫君如此的翩翩君子,那廖春華又是書香門第出身,卻如此不知廉恥地苟合在了一起!是我瞎了眼!是我瞎了眼啊——”盧氏“噗!”的一聲吐出一口血,隨後整個人都萎靡了下來。閔幼株依舊掛著冷淡的笑容,不過卻緩緩地走到了她的麵前。“既然如此不甘心,就去把他搶回來啊。人活一世,莫要全被那些條條框框束縛住了,該良善的時候良善,該狠的時候必須狠!盧氏,我鄭重地問你一遍,你願意與人同享夫君嗎?”盧氏瞪大眼睛搖著頭道:“我不願意!”“那好!就去把他搶回來啊!那廖春華不過仰仗著她的那張美人皮誘惑男人,你若要去,我便助你把那層美人皮剝下來。即時我倒要看看玉明禮還納不納她?”閔幼株的話並未說完,若那玉明禮真因為那張皮囊才喜歡廖春華,這種男人,不要也罷。不過這話對盧氏是無用的,陷入感情的女人,永遠聽不得任何道理。閔幼株古怪地笑了笑,隨後伸出手將盧氏拉了起來……因盧氏的事,延陵子華和閔幼株打算在楊柳莊借住一夜。不過在那之前,他們還需要去個地方……當重新站在閔府門前時,周圍已經圍了裡三圈外三圈的衙役。閔幼株愣愣地站在門前,看著衙役們抬著一具又一具的屍體出來又進去。然後地上的屍體不斷增加,那一張張熟悉的臉龐也相繼在她麵前出現。那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呢?仿佛一擊又一擊的重拳打在胸口,又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然而無論如何後悔,一切都回不去了。逝者已矣,活著的人卻還得活下去。閔幼株不會讓自己完全沉淪在悲痛中,因為她知道自己還有許多事沒做。手,下意識地拉向了延陵子華。“回去吧。既然順天府的人過來了,想必他們都能得到妥善的安置。”“不再看看他們?”閔幼株搖了搖頭,卻深深地朝閔府大門鞠了一躬。“死者已矣,該流的淚也已經流光。但他們對我的照顧和恩德我不會忘。那個罪魁禍首……我絕不放過她!”延陵子華溫潤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注視著閔幼株,他其實並不喜歡殺戮和複仇,但這種事出現在她身上,他卻有種感同身受的心情。那個滅了閔府滿門的女人,是曾經殺死過她的人,光這一點,他便對她深惡痛絕。“我會幫你。”閔幼株直起身子,認真地看著延陵子華道:“你不用違背你的本心,做你自己就好。我喜歡你,不是為了改變你,而是在接受現在的你。所以,也希望你能接受全部的我。”延陵子華緊了緊閔幼株的手道:“我明白,所以才想幫你。”語畢,延陵子華的目光掠過了那一具具屍體,隨後念起了往生咒……日落西山,當昏黃的光暈打在楊柳莊的牆麵上時,閔幼株和延陵子華終於趕了回來。甫一進莊,兩人便聞到了陣陣的食物香氣,隨之而來的是林婆和藹的笑容和采蓮熱情的招呼,而柳玥則還在廚房裡忙活。這是一頓久違了的熱鬨晚膳,閔幼株不斷地將好吃的飯菜送進嘴裡,眼裡卻慢慢聚起了水光。這些水光映照著曾經的悲痛,也映照著重逢的喜悅。柳玥在為閔幼株夾菜,林婆和采蓮則在一旁閒聊著這幾日的見聞。延陵子華看著這一切,輕輕拉住了閔幼株在桌下顫抖的左手。飯後,閔幼株去看了一清、青竹和小娃娃。一清和青竹依舊沒醒,小娃娃倒是醒了一下,不過咕嚕嚕地纏著閔幼株玩了一會兒又睡了過去。隨後閔幼株便來到了柳玥的臥房。林婆和柳玥早就在等閔幼株過來了,見她進屋,趕忙拉著她坐了下來。三人敘了會兒家常,不可避免地便談起了閔幼株如今的狀況。她沉默了一下,最終還是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出來。雖然閔幼株試圖對自己的經曆輕描淡寫,但柳玥和林婆仍舊被震住了。隨之而來的便是滔天的怒意!“畜生!他們裕國公府一窩的畜生。可憐你們母女竟遭了這種事!你父親就是個糊塗蛋!!!”柳玥越說越傷心,越說越憤怒,一口氣沒喘上來,差點兒就厥過去了。林婆趕忙走到柳玥身後為她拍背順氣。“這些事過去就過去了,如今姝兒總算好好的,那裕國公府也完蛋了。我們還是該想想怎麼把以後的日子過好。”林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即便再傷心憤怒,也能保持心胸豁達。閔幼株拉過林婆和柳玥的手道:“林婆說得對,過去的都過去了。既然活了下來,還是得往前看。”柳玥拍了拍閔幼株的手背道:“柳姨知道。不過你這事絕不能再往外說,免得生出事端。我們以後便叫你‘幼株’吧。”閔幼株點了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的。徐姝已死,這世上便再沒這個人了。往後我就是閔幼株。我既承了她的身子,便留下她的名字吧,也算是替她好好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