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許念真又炒一碟番茄炒蛋,再煮一碗麵,樊一晨好像很餓,一直悶頭吃麵,大碗麵吃個精光。許念真呆呆地看著他,難以置信地問道:“是誰餓著了咱們樊少?”樊一晨淡淡一笑,“很久沒有胃口吃東西了……”許念真收拾了一下桌子,擺上酒杯,斟上酒,“你怎麼了?”樊一晨拿起杯子,與許念真的杯子輕輕一碰,先行喝光,歎道:“記得我妹妹嗎?”許念真想了一想,點點頭,為樊一晨再倒上酒。“孩子沒了,她一直精神恍惚……這些日子,我一直陪著她在香港治病……”樊一晨道。許念真立刻聽出了問題,“你妹夫呢?”樊一晨抬起頭來,安靜地注視著她,“我沒有妹夫。”“啊?”樊一晨歎道:“過來,挨著我坐,我給你講一個故事……”許念真心知肚明,樊一晨哪裡是要講故事,而是要找一個人傾訴。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她願意傾聽他。於是很順從地坐到了樊一晨身邊,樊一晨順勢側一側頭,靠在了許念真肩上。記憶像潮水一般湧來,樊一晨其實不喜歡回想過去,童年是孤單的,雖然物質比身邊的小夥伴都來得要豐富得多,但他心裡始終存著幾分自卑感,沒有母親的生活,始終讓他覺得低人一等,所謂的幸福都是虛偽的,是假象。他盼著長大成人,以便更好地脫離這種生活,當然也包括完全遺忘這些不快樂的記憶。但此時此刻,不用刻意回想,過去的一切,自然而然地便浮上腦海,一幕幕,清晰地在腦海裡重現。樊榕與樊一晨同父異母。她隨著她母親正式走進樊家大門時,已經5歲。他恨她母親,自然也恨她,因為她們,他才失去了母親,失去了完整的屬於自己的家。但這個妹妹,一心一意地仰慕著這個哥哥,她處處維護他,像粘皮糖一樣黏他。無論他怎麼憎厭她,怎麼吼她罵她,她始終愛他敬他。有同學說他壞話,她直接跳起來,像被刺激到了的小獸,撲過去就抓著那個同學死命打。同學人高馬大,她哪是對手,被人家打得鼻青臉腫。他就躲在牆後,一直看著,看著那個他從來不肯承認是自己親人的妹妹,哭著嚷:“不許你罵我哥哥!”從此後,他才真心把她當作了妹妹來看。父母親長年不在家,他與妹妹可以說是相依為命長大。樊榕善良多情,他最擔心就是她會碰到壞男人,因此一直對她身邊的男人很是警惕。但越擔心什麼就越是來什麼,樊榕終於戀愛,而對方早有妻兒。知道他一定會反對,一開始還編造了一個謊言,找了一個男生來當替罪羊,每次都是那男生打來電話或者到家門口來接,樊榕便喜嗞嗞地出門去。等樊一晨發現真相,為時已晚,樊榕對那男人,已然情根深種。但這樣的故事,結局常常難免一樣,男人回歸家庭,很快攜妻帶兒移民加拿大,從此斷了與樊榕的聯係。癡心的樊榕卻不肯死心,一直到孩子突然胎死腹中,她的精神終於完全崩潰,她幾乎沒有食欲,晚上頻繁地做噩夢,沒多長日子,她便迅速消瘦,常常出現幻覺,樊一晨不得不再次送她入院,除了樊一晨,她不肯與任何人見麵,梅姨每日以淚洗麵,樊老爺子也為此臥床不起,樊一晨焦頭爛額……許念真伸出手,主動摟住樊一晨的肩,有心說兩句安慰的話,卻說不出口。樊一晨的眼裡盈滿了淚水,“念真,你知道嗎?我很疼我妹妹……我不想她難過,看到如今她這模樣,我真心疼……”許念真攬住他,手輕撫著他頭發,安慰道:“我懂……”“她鬨著要回來,因為今天,是她和那男人的相識紀念日。我這個妹妹,好傻……”樊一晨輕輕歎息一聲,“我拗不過她,看她精神也好了些,就訂了今天的機票飛回來……”不知為何,許念真陡然覺得萬分不安,背上突起幾分涼意,她一把抓住樊一晨的手臂,著急問道:“你妹妹現在在哪兒?”她的緊張感染了樊一晨,他坐直身體,問道:“怎麼了?你想到了什麼?”許念真一拉他,說道:“走,我們趕緊去找她……”兩人匆匆忙忙地出了門,許念真道:“你妹妹平時最愛去的地方是哪兒?她和那男人是在哪兒認識的?”樊一晨突然側過頭來看著她,眼裡有幾分懼意,“念真……”許念真伸出手,覆在他擱在方向盤上的手掌上,安慰道:“彆擔心……彆怕,有我在……”他們足足在城裡轉了幾個小時,幾乎找遍了在樊一晨看來,樊榕最有可能去的地方,但都沒找到她。樊一晨心煩氣燥,猛地一拍方向盤,急道:“她到底會去哪兒?電話又打不通!”許念真一顆心早就提了起來,隻道:“你發動了那麼多人去找她,總會找到的……”樊一晨側頭看一眼許念真,眼裡已閃出幾分淚光,“念真……”許念真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這副模樣,從她認識他,他一直淡然自若,仿佛全世界都儘在掌握,沒有什麼事可以難得到他。而此時此刻,他隻像一個在街頭走失了的孩子般,眼裡儘是茫然與無助。許念真的心輕輕絞疼起來,她寧可他驕傲自滿不可一世,也不願意他虛弱無助茫然失措。她伸出手,撫在樊一晨麵上,溫柔地道:“沒事的……”樊一晨安靜了一會兒,動了動嘴角,“怎麼對我這麼好?”許念真一時語塞,想了一下才道:“覺得你可憐啊……”這是他曾對她說過的話,此刻從她嘴裡說出來,他忍不住咧嘴笑了一下,點點頭道:“學習很努力嘛,進步很快……”她就是要逗他一笑,看到他笑了,她的心也寬了一下,說道:“這樣多好,我喜歡看到你笑,你笑起來很帥……”他心急如焚,知道她存心要讓他放輕鬆,不忍辜負她好意,又是一笑,說道:“那好,以後我就多笑一點,迷得你再也離不開我……”許念真道:“那你要努力哦……”兩人相視一笑,樊一晨伸出手,輕輕地握住了許念真的,“念真,真好,幸好你在我身邊……”樊一晨的手機驀地響了起來,樊一晨放開許念真,趕緊接起電話,“喂,老楊,嗯,什麼?在哪兒?”他的聲音帶著幾分顫栗,“我馬上過來……”他匆忙地啟動車子,可是手顫抖著,幾次都沒啟動成功。許念真一顆心直往下沉,看樊一晨這模樣,事情肯定凶多吉少,她急忙問道:“怎麼樣?找到了嗎?她在哪兒?”樊一晨微微眯縫起雙眼,聲音輕得近似耳語,“他們找到她了,她從一幢舊樓的天台跳了下來……那幢舊樓,那男人曾經在那兒短暫租住過一段……我怎麼沒想到……”許念真驚駭得捂住了嘴,但馬上反應過來,立刻趨身抱住樊一晨,樊一晨靠在她臂彎裡,全身都在發抖,“她怎麼做到的?念真?她怎麼狠得下心的?”許念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隻緊緊地摟著他,下頜抵在他發上,喃喃地道:“彆哭,你還有我……你還有我……”A城的四月天,多為陰冷天氣,霧重,家裡門窗若是忘了關好,一回家準是到處濕嗒嗒的。而屋外的青石板路,明明沒有下雨,卻總是潮濕的,人們的腳印子踩多了,還汙雜一片。這樣的天氣,連帶著人的心情都灰暗起來。樊榕出事之後,樊一晨養成了每晚都在許念真的小屋坐一會兒的習慣。來了也不說話,隻默默地看電視。及至深夜,說一聲“我走了”就離開。許念真知道他心裡難過,偏偏自己又不是那種會勸慰人的類型,隻好任由他來去,為方便他進入,在門外的花盆下擱了一把鑰匙。但事實上,他每次來,她都在家。樊一晨嘴上雖然不說,但心裡對她充滿感激。失去妹妹的痛苦,在許念真無聲的陪伴下,漸漸地變得可以忍受了。一開始,他總也不能習慣,明明前一刻還活生生的一個親人,一轉眼,她就化歸一撮塵土,從今以後,這世上再也沒有她,不會再聽得到她脆生生地叫他一聲“哥哥”,再不會聽見她笑,再不會抓著他的手臂向他撒嬌,“哥哥,我前些天在百貨大樓看到一款包……”他一想起這些就鼻酸。梅姨和樊老爺子一夜間像老了許多,在樊一晨的極力勸導下,他倆才勉強答應去美國居住一段時間,樊一晨又讓江姨也跟隨同去,以便照顧他們倆。臨行前,梅姨一直在蒔弄屋前的小花園,樊榕從小就喜歡花花草草,小小年紀就跟在母親身後,提一個小小水桶,給花草鬆土淋水。直到樊榕長大,長年在外求學,但隻要一回到香港,第一件事就是陪她心愛的花草們聊天。樊一晨曾經不隻一次地取笑過她,“你的寶貝們真的聽得懂你說的話嗎?”樊榕死後,真奇怪,那些花草驀然間枯死大半,梅姨心疼得不得了,終日耗在花園裡,希望可以讓花園恢複從前那滿園花開的模樣。樊一晨站在她身後,突然發現梅姨胖了許多,從前苗條的體態已經不複存在,曾經引以為傲的一頭黑發也白了大半,樊一晨的心一動,第一次,他對眼前這個女人起了憐惜之心,她隻是嫁給了一個她深愛的男人,何嘗又真的做錯了什麼?“梅姨……”他輕輕叫她。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叫她。她明顯愣了一下,半晌才回過頭來,確定是他,眼裡帶著幾分懷疑幾分欣喜,“……一晨?”樊一晨有些不自然,低聲道:“天氣還有點涼,彆在外頭呆太久,會感冒的。”梅姨受寵若驚,站起身來,一迭聲地答應:“嗯嗯嗯,好好好……”樊一晨咳嗽一聲,“到了那邊一定要注意身體,你和我爸……都要好好的……”梅姨的眼圈頓時紅了,“一定會的……”送走梅姨和父親,樊一晨重新找了一個家政工,負責每周末接送小海。家裡的房子顯得前所未有地空曠,樊一晨越來越不愛回家,從辦公室出來就直接去許念真家,在許念真家呆到深夜離開,仍然不想回家,於是驅車去哆來咪,喝上兩杯,及至微醺,這才回家睡覺。睡得並不好,清晨醒來總是覺得累。他在許念真家呆得越來越晚,天氣漸漸地炎熱起來,他一進門就把鞋子踢飛,孩子一樣霸道且無理,“我要喝水……”許念真一邊端來水杯一邊埋怨,“樊少你是不是沒地方可去了啊?天天來煩我……”他趴在沙發扶手上看她,眨巴著眼睛,“我晚上可不可以在這裡睡?”許念真白他一眼,“想得美!”樊一晨苦著臉,“能不能換句彆的?”許念真道:“好吧!”她衝他莞爾一笑,“做夢!”樊一晨呻吟道:“念真,你好狠心!”許念真有些得意,“知道我的厲害了吧!”冷不防樊一晨一把把她拉倒,許念真猝不及防,一下子便倒在樊一晨胸膛上,許念真驚呼一聲,掙紮著要站起身子,樊一晨卻緊緊摟住她,捉弄似的在她唇上輕輕一吻。許念真被嚇著了,彆過頭一迭聲抗議,“放手,放開我……”樊一晨固執地道:“我知道你喜歡我……”許念真耐心解釋道:“我隻是可憐你……”樊一晨立刻裝出可憐兮兮的模樣,“是啊,我好可憐啊,你抱抱我吧,親親我吧……”許念真哭笑不得,距離他太近,她的心不規律地跳動起來,雖然這些日子一直與樊一晨膩在一起,許多時候樊一晨會親昵地掐掐她的臉龐,摸摸她的腦袋,但從來沒有與她這麼親密無間過。不錯,他們是親密的,但是是那種親人一般的親密,而並非情人一般的親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