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裡很安靜,樊一晨伸手扭開了廣播。廣播裡頭嗚哩哇啦的,一男一女唱著雙簧推銷洗發水。突然間聽到許念真道:“公司說他還欠公司五千塊……”樊一晨愣了一下,下意識地,他想側過頭看她一眼,但怕她多心,生生地便忍住了。許念真輕聲笑起來,“我從來不知道,我嫁的這個男人,原來是這個樣子……”不不不,她不再恨他,當然也不會盼望他,她隻鄙視他,因此也鄙視著自己。她的眼睛到底是長來乾什麼的?結婚明明是一個女人一輩子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她怎麼大睜著雙眼就嫁了個這麼樣的男人?樊一晨靜了半晌,才道:“今天的早報有報道說,一男人長期沉湎於賭博,整個家庭的生活來源全倚仗老婆打零工,男人隻懂得向老婆伸手要錢,老婆不肯,就對老婆拳打腳踢,這一次仍然是問老婆要錢不得,於是把老婆生生砍死,切塊用高鍋蒸煮……”許念真胃裡一陣翻湧,車子恰好輾壓過減速帶,輕微的丁點顛簸,她再也忍不住,頓時狂嘔起來。樊一晨大吃一驚,一打方向盤,車子靠邊停下。許念真直吐了個天昏地暗,腳邊儘是穢物,衣服和鞋子也沾上少許。樊一晨遞過來紙巾和水,“來,擦擦……漱漱口……”他下車,為許念真打開車門,“下來,小心點兒……”附近便是朝陽廣場,他示意她跟他走,“去換身衣服,找個地方坐一會兒。”她順從地跟在他身後,聽到他打電話,“嗯……車子就停在廣場旁邊,讓小李過來開走,嗯,就這樣。”他徑直帶她走進商場二樓,對她說道:“隨便挑套衣服換上吧……”他微微皺著眉,“我會記在你賬上的。”許念真這時候才覺得難堪,顧不得答應樊一晨,隻隨意地挑了一套運動服換上,舊衣服塞到了袋子裡,猶豫一會兒,又把舊衣服取了出來。這件衣服是兩年前的新款,陳正南去上海出差,回來的時候帶給她的禮物。她對穿著並不講究,一聽說一件衣服花了一千多,頓時就嚷出聲來:“你有病啊!”當時的陳正南一把摟住她,湊到她耳邊低聲說:“對不起念真,我能給你的不多,你看,就連一件衣服,也不過是偶爾才買一件……”眼睛紅了一下。那麼溫柔體貼的陳正南,怎麼會拋下她不管的?原來再好的衣服,也抵不過流年暗轉。她側身尋找一下,沒發現有垃圾筒,於是把舊衣服遞過去給專櫃小姐,“麻煩你,這衣服我不要了,麻煩您替我扔一下。”專櫃小姐見慣不怪,隻禮貌地應酬著笑,“好的。”樊一晨抱著雙臂,並不發表言論。許念真走近他,歎息一聲,“說真的,你也怪倒黴的……碰著我這麼個倒黴貨!”樊一晨冷哼一聲,“看在你昨晚給我一把雨傘的份上……”許念真便道:“你看,所以說,做好人還是會有好報的……”樊一晨走在前頭,很自然地把她帶進一間咖啡廳,典雅的裝修,若有若無的音樂,一下子便讓許念真的心情平靜許多。他閒閒地坐下,示意許念真也坐下來,年輕英俊的服務生體貼地倒上涼開水,遞過來菜單。“千萬彆哪天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來著……說不定我也不是什麼好鳥!”樊一晨淡淡地道。這麼幾次接觸下來,許念真也漸漸明白眼前這個男人,基本屬於嘴硬心軟的那種類型,眼下聽得他照例平靜得像毫無感情的答話,心頭卻突地暖了一下。她動了動嘴角,露出一個不太動人的笑容,“不怕,不是好鳥怕什麼,起碼也是一個有錢人。”她故意上下打量著他,“我聽說了,你是什麼……什麼老總……樊總,以後可要多多關照。”他又一次對她有點另眼相看,刻意地自嘲,不是每個受到傷害的人都能做到的,於是他順著她的話接口道:“我正打算給你介紹個兼職。我是生意人,最現實不過,這世上,哪怕全世界都背叛和拋棄了你,但你自己的錢,卻永遠忠誠於你。所以我以為,你當前最重要的,不是痛苦悲愴,而是努力賺錢。如果愛情和婚姻不能帶給你幸福和快樂,金錢多少還可以讓你擁有安全感。”許念真有些驚訝地看著他,半晌才道:“你要給我介紹什麼樣的兼職?賺得多不多?”樊一晨道:“你有個親戚,叫蔣詠微?嗯,她好像想開家藥店,我說,你去幫她推銷保健品吧……”許念真驀然想起來,那一天在雨花石茶餐廳,蔣詠微對她提起過:“……我的店開不開得成,就看那個人了……”她眉毛一挑,“咦,事情定下來了?”她有些欣喜地看著他。雖然與蔣詠微不甚親厚,但也希望她諸事順利。樊一晨看她一眼,“怎麼樣,你想不想做?”蔣詠微還算有眼光,選址不錯,但資金投入比較少,他因此有些猶豫,小規模小店真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所有前來洽談合作的對象,每一個都比她財大氣粗。但他動了動惻隱之心。許念真很乾脆地答道:“想!當然想!我決定聽從你樊總的教誨,從此後把賺錢列為人生第一,不,終極目標。”咖啡呈了上來,樊一晨輕啜口咖啡,淡淡地搖搖頭,“金錢隻能讓你減少煩惱,卻不能完全給予你期望中的幸福和快樂。”許念真有些茫然起來,叫道:“喂,你這個人,怎麼說話顛三倒四的,一會兒說這什麼什麼,一會兒又說那什麼什麼……”她的手機突然響起來,打斷了她的話。她看一眼手機,是田茂盛,這才想起來,答應了晚上去參加田茂盛的生日會,一看窗外天色,好像已經不早,立刻跳了起來,“啊?幾點了?”樊一晨道:“五點多……”許念真有些懊惱,“哎喲,時間過得這麼快……我不跟你聊了,今天謝謝你,改天請你吃飯!我有事,要先走一步。”她站起來離開,走出門外才接通電話,“哎,田哥……”明園大酒店地處熱鬨繁華的人民路,每至傍晚,堵車是一定的。眼看前麵不遠處便是酒店大門處,但公車尚未到站,隻好憋著等。足足捱了近三十分鐘,車子才得以重新開動,吭哧不過百米,停了下來。跳下公車,許念真已經一身汗。一踏入酒店大堂,冷氣迎麵撲來,真是說不出的舒爽。許念真立刻覺得樊一晨說的便是金玉良言,她如果擁有足夠的金錢,哪裡還用耗神去擠公車,皺著眉忍受車廂裡氣味各異的體味?好吧,從小教科書就教導我們,金錢不是萬能的,但是它至少可以買得到舒適感。念頭忽閃間,她已經找到預定包廂,一進門,一陣熱鬨的聲浪便洶湧撲來,許菲兒先發現她,叫道:“念真,這麼晚!罰酒罰酒!”許念真賠著笑,迅速地把室內一乾人巡視一番。好些熟麵孔,平時在辦公大樓不時碰到但基本沒交情的那種。目光最後落在光線最暗的角落,有一個小吧台,一男一女正頭抵頭,手執酒杯,竊竊私語。許念真皺皺眉,那男人,看上去,很是麵熟。不等她細想,許菲兒已經把酒杯遞了過來,推了她一把,“去去去,敬壽星公一杯!”大屏幕上正播放著節奏明快的《愛情買賣》,兩個握著話筒的人唱得聲情並茂的,許念真拿著酒杯走到了田茂盛身前,舉起杯真誠地道:“田哥,祝您生日快樂!萬事如意,財源滾滾!!”田茂盛顯然喝了不少,一張臉泛著暗紅,聽到許念真的祝詞,爽朗地笑了起來,“不對不對,念真,等你到我這年紀,你就知道,健康平安最最重要。所以,祝我健康平安最好!”許念真笑了,“那麼,我再祝田哥健康平安!!我先乾為淨!”她微一仰脖子,把杯子裡的酒一飲而儘。田茂盛一笑,也痛快地乾了杯中酒。然後,再為兩人滿上一杯,說道:“來,念真,好事成雙。人家說千年修得同船渡,其實啊,做同事的緣分,起碼也要修上百年!”他的聲音變得格外溫和起來,“念真,你是個好姑娘,祝你幸福!”明明是一句最普通不過的祝酒詞,但許念真突然覺得,田茂盛的語氣很是意味深長。她一時間有些心虛,拿不準他是不是知道了她家中變故。她趕緊笑笑,“謝謝田哥!”再一仰脖,喝光杯中酒。田哥也是一笑,正要把酒喝了,冷不防一旁的鄭菲兒一把將酒杯奪過去,笑著對許念真道:“好了好了,讓你田哥倚老賣老一次,他今天喝多了,再喝就撐不住了,念真妹子不會計較的,這杯我代你田哥喝了……”不等許念真回答,鄭菲兒已一口把酒倒入嘴裡。許念真笑了,“哎喲,瞧菲兒姐這體貼的……”也許是這氣氛鬨的,田茂盛隻笑著看了一眼鄭菲兒,並沒有責怪她越俎代庖。鄭菲兒受了鼓勵,挽了田茂盛的手臂,笑道:“走走走,我要和你唱首歌……”許念真樂得自在,於是找個不為人注意的角落坐了下來。這時候,坐在吧台的那對男女一塊步進舞池,形態親密地共舞起來。借著閃爍燈光,許念真霍然看清楚了那男人,竟然是陳雪的丈夫李向北!她這一驚非同小可,難怪剛才總覺這男人麵熟!許念真對這個堂姐夫素有好感,人長得很是儒雅,從哪個角度看都不像個生意人,倒像個文藝工作者。舉止也很得體,許念真見多了粗魯男人大大咧咧的一麵,更是欣賞李向北的溫文爾雅。對妻子又很體貼,每次吃飯喝茶,他總留意著妻子陳雪的需要,對她嗬護有加。陳雪每次一提起李向北,眼梢眉角都是笑意。許念真暗地裡不知多羨慕,結婚多年還能這麼相親相愛,真正難得!許念真的雙眼以及雙耳都力證,那是一個深愛妻子的男人!可是此刻,他甜蜜蜜地摟著彆的女人,是怎麼回事?她的目光緊緊跟隨著他們倆,試圖找出李向北隻是逢場作戲的形跡。但是,事實證明,顯然不是。他們倆一直黏在一起,而身邊的人,舞伴交換來交換去,卻沒人去打擾他們倆,明顯地,就是擺出一副知情識趣的狀態,任由他倆甜蜜糾纏。一股濁氣上湧,許念真隻覺得包廂裡充斥異味,讓人難以忍受。她站起身來,悄然退出房去。走到樓下小小花園,青草特有的清香在夜風裡緩緩飄蕩,頓時讓她精神為之一振。她心裡暗自憤懣與難過,陳雪拚死拚活地要為這個男人生養一個兒子,這男人卻背著她花天酒地!這到底是什麼世道?!她呆呆地在張石凳上坐了下來,心思恍惚。什麼時候下的雨她完全沒察覺,直到雨大了起來,打在頭臉上,生疼生疼的,她才醒悟過來。許念真考慮了好長時間,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陳雪嚼嚼耳根子,有關於李向北的事。但是又擔心著,萬一李向北隻不過是貨真價實的玩曖昧,那她可就未免小題大作了。枉做了小人沒關係,要是讓陳雪動了胎氣可不是鬨著玩的。這件事壓在她心上,讓她的情緒明顯有點焦躁。天氣越發炎熱了,每天早上許念真都半蹲在衣櫃前發呆。衣櫃裡的衣服從來沒有像今年此時,讓她無比地看不順眼。每一件都老氣且灰不溜秋,像她過去的青春與初婚時代,沒有亮點,回憶起來竟然無悲無喜。她警覺地意識到自己的不正常。過去的歲月裡,一定有過讓她歡喜快樂的時光,但被現在的她完全否決了。她恨不得把過去的一切埋葬,然後自暴自棄地覺得,自己糟透了,未來也是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