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初的記憶裡,趙硯欽有一個美滿幸福的家。他的父母因為愛情而結合,跨越了萬千阻礙才能攜手在一起。趙硯欽三歲學琴,總會在晚飯後練習,老師常說他是天生的就該學樂器的天才。這個時候,父親和母親便會坐在沙發上,神色溫柔的聽他拉完一曲又一曲。有一次,父親在樂聲裡忽然起身,從盆栽裡摘下一朵小花,輕輕的彆在母親耳後,母親低頭羞澀的笑,晚霞在身後渲染,趙硯欽懵懂的看著這一幕,隻覺得那個傍晚真美。然而好景不長,這種幸福在悄然間開始變質。隻懂風花雪月和追逐浪漫的母親,隻會畫一堆從來都賣不出去的畫作的父親。現實的敲打,終於將兩人從理想的王國裡拽出。他們抗拒、無措和驚慌......最後互相傷害。尖銳的爭吵每天都在重複,小小的趙硯欽縮在房間的角落裡發著抖。“現在嫌我窮,嫌我沒出息,你後悔嫁給我了是不是?!”“我隻是讓你去找一份工作,家裡已經沒有錢了。”“創作,你知道什麼是創作?!我需要全身心的去創作!”“你的畫根本就沒人要!”“你滾啊,當你的仲大小姐去!”......男人抱著酒瓶走了,母親癱在地上泣不成聲。很久以後趙硯欽才知道,他的母親是一位真正的千金小姐,是京江市仲家唯一的女孩兒。她為了愛情同家裡斷交私奔出走,不顧一切換來的這段婚姻在頭幾年如她所想,浪漫而動人。直到從仲家帶出來的積蓄揮霍一空,金錢終究成為了愛情的葬送者。但這並不是最遭的。一年後,鬱鬱不得誌的父親迷上賭博,這無疑是雪上加霜。母親終於將自己放入煙火中,去工作去賺錢,可是杯水車薪,父親猶如一個無底洞,不斷在掏空這個家。——也是在那一年,趙硯欽遇到了徐婉初。那個時候父親已經性情大變,常常混跡在賭場,曾經溫馨的家變得讓人無比壓抑。趙硯欽不想回家,常常在學校留到很晚。然後他便發現有個女孩兒總會在放學後乖乖的坐在學校主路的石椅上,睜著眼睛看著家長進來,然後接了孩子出去,循環往複。她就那樣一直看著,不說話,也沒有表情。趙硯欽知道她,新來的轉校生,聽說父母都被人害了,她從來不說話,一下課就會眼巴巴的看著大鐵門發呆。不僅僅是學生,就連老師都在猜她肯定是因為家中巨變,有些傻了。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趙硯欽都會趴在窗台上看她。她會坐好久,直到學生們都走完了,保安大叔過來攆人,然後才默默地背起書包,低著頭慢吞吞的往外走。夜色從遠處襲來,驅逐著晚霞。那個小小的身影在半明半暗的光線裡漸漸變得模糊。孤獨的人會被同類吸引,就像徐婉初之於趙硯欽,他想靠近她,沒有理由的。找她說話的那天,是在某個周五,徐婉初還是同往常一樣,從教學樓出來坐到石椅上。隻是今天她的衣服臟了,臉上也都是淤青和傷痕。“聽說了沒,四年級那個小啞巴今天跟人打架了。”“他們班那個小胖子說了一句她沒有爹媽,那小啞巴直接就撲上去了。”“......”同學們陸陸續續的離開,趙硯欽背起書包,拎著琴走到她身邊,“你在等什麼?”徐婉初沒有回答,也沒有看他,她的目光永遠落在那扇大門外。趙硯欽自顧自坐下來,取出自己的琴架在肩上,下一秒,音樂聲從琴弦間流淌而出,清澈又乾淨。稀薄的晚霞裡,女孩看著校門,男孩低頭拉琴,他們從頭至尾沒再說一句話。可就是這個場景,在以後的很多年裡總會無端闖入趙硯欽的夢境。在後來兵荒馬亂,歸途無期的日子裡,他才明白,那竟是這一生中最後平靜、寧和的時光。——趙硯欽每天都會坐到徐婉初身邊默默的拉琴。他們談不上是朋友,但也比陌生人要熟悉一些。隻是這種情況並沒有維持太久。11歲那年,父親無意染上毒癮,他賣掉母親的首飾,賣掉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但那不夠,遠遠不夠......然後他開始偷母親的工資,甚至動粗明搶。“那是硯欽學琴的錢,你瘋了嘛!”毒品讓父親變得更加易怒,他不耐煩的推開母親,搶走那一疊零零碎碎的紙幣,“學那破爛玩意兒有什麼用!”然後他轉身去拿琴盒,“他還能成為音樂家不成,少丟人現眼,以後都彆學了。這琴倒還能賣幾個錢......”趙硯欽追上去搶,“不要賣我的琴!”他被踹開卻依舊不肯放手,父親怒急了,動手打他。“爸爸,不要賣我的琴。爸爸,求求你......”他不覺得疼,他隻想要他的琴。“我給你錢,你把琴還給他,你還給他呀......”混亂間,父親一怒之下竟是將琴盒往趙硯欽身上砸。母親尖叫著抱住他,琴盒狠狠落在地上,小提琴摔了出來,碎片濺過來,劃了手,血珠子蜂擁著往外冒。父親不知什麼時候離開,母親鬆開他一邊哭一邊收拾狼藉的客廳。趙硯欽坐在原地渾身發抖。良久,他慢慢爬過去,抖著手將小提琴的碎片一點一點撿起來,淚珠從眼中滾落,他抬手擦去,從書包裡拿出膠帶,小心翼翼的粘好。可是那些破損的痕跡再也無法抹去,就像他逐漸崩裂的家。——第二天放學,他還是習慣性的坐在椅子上,隻是這一次他沒了琴。身側傳來衣料滑動的聲響,徐婉初第一次轉頭看他,那雙漆黑的眼珠裡有疑惑和失望。“我的琴摔壞了,不能拉曲子給你聽了。”徐婉初歪著頭定定看了他片刻,然後又把目光移向了校門。“沒關係。”一個嘶啞微弱的聲音鑽入耳中。趙硯欽這才知道她原來會說話,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啞巴。“你是不是在等人?”“嗯,爸爸媽媽。”是不是隻要她乖乖的等,有一天父母就會像以前那樣,出現在校門口,帶著她回家,自己的家。趙硯欽愣了一下,“那我陪你一起等?”徐婉初沒出聲。“我叫趙硯欽。”“徐婉初。”彼時的趙硯欽並不知道,這三個字會成為他餘生的求而不得。——同一年,趙硯欽跟著走投無路的母親走進仲家大門,那是他第一次見到仲越,拉著調不成調的曲子,一笑眼睛裡就像是盛滿了光。耀眼的讓人厭惡。而他們長得很像,卻是一個在雲端,一個在塵埃裡。他站在仲家富麗堂皇的客廳裡,看見母親卑微的祈求,難堪和悲傷在心裡反複的糾纏。最後,舅舅還是沒有鬆口,除非離婚,否則他不會給母親一分錢。但母親不肯,哪怕那個男人打她罵她,賭博吸毒,但她總想著他的好,總想著他在黃昏下替她折花的浪漫。愛情至上,這便是他的母親。離開的時候,他突然衝回去,對仲越一字一句的說:“我討厭你。”討厭你得到一切,而我在失去一切。回去的路上,他握住母親不再光滑細嫩的手,“媽,我還能繼續學琴嗎?你再給我買一把琴好不好?”母親停下來,摸了摸他的腦袋,“家裡沒有錢了,不學琴也沒什麼要緊的對不對?你就乖乖的讀書,好嗎?”要緊的,那是他的夢想啊。——父親死在來年的春天,他不滿足於吸食毒品,選擇了更為直接的注射,因為沒控製好量,永遠的閉上了眼睛。母親的生命隨著父親的死亡而逐漸枯萎,她疲憊、悲傷和絕望,追逐了一生的愛情終究以這樣的方式結束。12歲的趙硯欽躺在母親的懷裡,那個懷抱已經不再溫暖,可他不肯走,卻也沒有哭,平靜的像是母親還健在。“這次月考我得了第一名。”“媽,我還是想學琴。”“我很餓,媽,你起來給我做飯好不好?”“......”趙硯欽兩天沒有去學校,直到老師找來家裡,驚訝慌張的將他從母親懷裡拉出來。母親的後事是鄰裡幫著辦的,舅舅在外出差,根本沒有看到母親的信息,直到一周後才匆匆趕回。趙硯欽拒絕了去仲家的建議,那裡不是他的家。趙硯欽如常的上學和生活,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可隻有他自己知道心底破了一個洞,深不見底,埋葬了一個12歲的孩子所有的快樂與希望。那是一個很尋常的日子,除了放學後忽然下起雨。大雨劈頭蓋臉澆了趙硯欽一身,冰冷的似乎沿著骨縫鑽遍全身。周圍漸漸的開起傘花,父母家長們帶著孩子在雨幕裡來去。他忽然就不走了,定定的看著身邊匆匆走過的人群,直到校園裡逐漸冷清。不知怎的,趙硯欽忽然就明白了徐婉初每日等待在校門口的心情——期待又絕望。他蹲下身,抱住膝蓋,將自己蜷縮在一起。他在發抖,雨水裡沒人知道他有沒有落淚,隻是壓抑不住的低號在雨聲裡隱隱傳來。當沒人會再在乎你眼淚的時候,哭泣也是需要勇氣的。不知道過了多久,雨似乎停了。他抬起頭,先是看見一雙磨破了的小皮鞋,然後目光順著往上,一隻小手握著傘柄,最後眼底倒映出徐婉初的麵容。她撐著一把小黃傘站在他麵前他愣住。徐婉初蹲下來,伸出手,輕輕的摸了摸他的頭頂。就像他以前給她拉曲子一樣,她也在安慰他,笨拙的小心翼翼的。黃色的傘下,兩個失去父母的孩子蹲在一起,一個失聲痛哭一個無聲的陪伴。後來趙硯欽曾很多次去回憶,他對徐婉初的執念大概就是從這一天開始的。失去一切的人,會不顧一切抓住唯一的溫暖。然而,當一個人成為另一個人的執念,占有欲就會失控。趙硯欽企圖讓彼此成為對方的唯一。而這些統統都是將徐婉初越推越遠的罪魁禍首。可年少的趙硯欽那樣純粹又偏執。他終究是忘記了,徐婉初不是太陽,她滿身傷痕,同樣深陷沼澤渴望看見陽光。命運的詭譎在於,有些結局從一開始便注定了。——趙硯欽正式加入“潛伏”計劃是在2004年,此前他便已退學,根據上級指示在京江市各類犯罪團夥之間混跡。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沒有歸期的任務,讓趙硯欽在幫派裡越陷越深。有時候他甚至會忘記自己是一個警察,雖然他算不上一個真正的警察,甚至連那身衣服都還沒來得及穿過。但是,他心裡知道,他回不去了。和徐婉初的再遇,便是在他一身狼藉,前路未卜的情況下。彼時,他參與了一場械鬥,被巡邏的警察給帶了回去。等幾個兄弟過來把他撈出去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午後的陽光炙熱灼人,他拿著張餐巾紙擦臉上的血跡,那張臉臟的都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麵貌了。便在此時,餘光看見有個身姿窈窕的女人從大院裡走進來,長發搭肩,裙擺隨著腳步蕩開層層漣漪。趙硯欽像是被蠱惑般,微微停住了腳步。徐婉初。這個名字在心頭蕩過,化作無數不知名的花,在瞬息間悄然開放。沒等他從驚訝和喜悅中回神,徐婉初已經從身側走過,錯身的刹那,他看見她的臉上揚起燦爛的笑意。他從未見她那樣笑過,毫無保留的讓人嫉妒。趙硯欽回過頭,仲越從樓道裡走出來,他沒有穿警服,衣著隨意,狀態一點兒都不像一個一線的刑偵人員。難怪外界都在傳“第一刑警”已經辭職了。“書蕎。”他聽見仲越清朗柔和的嗓音,叫的卻是他完全陌生的一個名字。“你怎麼過來了,不怕被王局堵啊?”仲越攬住她,“怕什麼,他不在我才來的。我找橋靖有些事兒......”趙硯欽的眼底倒映著徐婉初的側顏,她仰頭和仲越說話,眼角眉梢全是遮掩不住的愛意,一如曾經的自己。愛與不愛,如此明顯。難怪她從前總愛往在公安大學外徘徊,他以為她是喜歡警察這個職業,不曾想她愛得從頭至尾隻是那個人罷了。可是明明他們相遇的那樣早,為什麼最後站在她身邊的確實仲越?為什麼,偏偏就是仲越。暗自比了一輩子,想要趕超的表哥,讓人嫉妒又羨慕的表哥。他分明什麼都有了,為什麼還要奪走自己唯一想要的人?——嫉妒的種子一旦生根,就會在心底瘋狂滋長。趙硯欽有無數種可以逼徐婉初妥協的方式,可當那把匕首刺激身體的一瞬,他忽然就怔住了。他低頭看見,看見那雙眼睛裡交織著恐懼和憤怒還有無措。他忽然恨極了自己,這個一身汙穢,甚至想要傷害她的自己。那一刻,他覺得就這樣死在她手裡也是好的。“如果,我知道仲越身邊有‘鬼’,我能幫他破梁永峰的案子,你能留下來嗎?”徐婉初沒有留下,她走了。婉初,你知不知道一旦你的身份暴露,一旦文橋靖事發,你和仲越之間便是相隔山海,如果他放手了,你要怎麼辦?——趙硯欽不甘心,可在徐婉初麵前卻沒有任何辦法。先愛的,就已經輸了。可當他在爆炸的瞬間看見仲越不進反退衝進來的那一刻,奇異的就有些釋懷了。他摸了摸口袋裡的戒指嗎,忽而笑了。婉初,如果這個男人是你渴望追尋的光,那我就替你護一次吧。多麼可笑。那是他這一生唯一一次身披警服,卻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翻身反撲倒仲越的下一秒熱浪襲來,回憶像是失控的列車飛馳狂奔。他看到少年時的自己,在離開警校的那天,坐於書桌前,用筆在珍藏的照片背後寫下一首小詩——人被思念時,知或不知已在思念者的懷裡從踵至頂的你如果你不愛黑夜裡的我,那我便努力成為你想要的那一類人。我那樣期待有一天歸來,用公義和榮光冠冕,告訴你: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