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家蓋新房是在徐婉初來的第三個月,老宅子被推了個乾淨,工人進進出出,齊家老兩口整日忙活著監工。那一年,村裡有錢的人家不多,詐聞齊家要蓋小彆墅,村民又是稀奇又是羨慕,有事兒沒事兒就過來轉悠,然後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個幾句酸溜溜的話。徐婉初喜歡坐在院子口發呆,也不說話,能在小石頭上坐一整天。新的一天,齊家老兩口心肝寶貝的哄著表哥齊放吃完了早餐,便急吼吼的跑去喊工人乾活了。徐婉初走出房間,踮起腳尖從桌上拿走唯一剩下的半塊饅頭,然後又跑去廚房倒了一杯熱水,就著吃了。饅頭是昨天的,發硬無味,但她表情都沒有,大口嚼著全吞進了肚子。吃完早餐,她穿上外套,噠噠的跑去外麵,坐到了老地方。她看著門前那長長的小道,仿佛是在等什麼人,那目光裡滿滿的都是專注和認真。晨曦溫柔,隔壁鄰居家的大娘跟兒媳婦買著菜一路晃悠回來。待到近前,看到一大清早就乒乒乓乓的齊家,不樂意的哼了聲,“吵死了。”她低頭看見徐婉初,便蹲下來,“看什麼呢啊,初丫頭?”徐婉初看了她一眼,往後縮了縮,並不搭理。鄰居大娘也不在意,一個人念念叨叨的,“你可不能這樣傻下去咯,整天坐這裡看有啥用,你爸媽回不來啦,懂不懂?”兒媳婦在一旁,瞧著初具雛形的小彆墅羨慕道:“這房子可真氣派。”“還不是私吞了女兒女婿的家產,真是不要臉,呸!”大娘不屑道,“齊家兩口子可真做的出來,拿了人家的錢也不好好待初丫頭,看她瘦的。”兒媳婦便哄,“人家的事,咱管不了。”“誒,可憐了這小丫頭。”“......”婆媳兩人邊說邊回了自己家。在他們離開後,徐婉初回過頭,靜靜看著院子中的一切,橘紅色的磚頭在視野裡漸漸變了顏色,變得越來越深,鮮紅的。她其實什麼都知道,外婆外公的盤算,舅媽的嫌棄,還有表哥的敵意。但她不在乎,起碼她還活著,沒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這是母親在那個夜裡說的最後一句話。院子裡除了工人,就屬齊放最忙活,他在玩彈弓,用木頭削的,裝上皮繩,把石頭當武器,要是準頭好還能打到鳥,是男孩子格外熱衷的遊戲。齊放穿一身嶄新的衣服,拿著彈弓在磚塊間上躥下跳,活躍的不得了。瞄著瞄著,忽然瞄到了徐婉初。順著她的目光去看,是自己家的新房子。就像是被揪了毛的貓,她頓時炸了,手上狠狠一拉,石子就劃破空氣就朝著院門口射了出去。石子打在徐婉初額頭,不過幾秒就迅速的發紅滲出血絲來。徐婉初嚇得跳起來,捂著額頭往房間跑。齊放追過去把人撲倒在地,“不許看!我家的房子,不許你看,”他騎到徐婉初身上胡亂揮著拳,“小啞巴!你不要在我家,爸爸是我的,新房子也是我的!”他已經13歲了,力氣不小,徐婉初蜷縮成一團,抱著頭一聲不吭的挨打。外婆朱玲娟看見了,遠遠喊了一句,“小放,彆弄臟了衣服。”混亂間有東西從徐婉初的衣領裡滑落,是父親給的一塊兒玉。齊放眼尖,也不揍人了,稀奇的一把奪過玉墜,硬生生拉斷了繩子,完全不顧徐婉初被勒紅的脖子。“還給我!”徐婉初卻一下子急了,像是被忽然激怒的小獅子,伸手過去要搶,“還給我!”她久不說話,聲音嘶啞難聽。齊放才不給,拿著玉墜舉高了手,大聲的說,“爺爺!奶奶!這小啞巴會說話,還藏了寶貝!”徐婉初剛才摔得一身傷,一時站不起來,便爬過去拉他的褲腳,張開嘴一口咬了下去。齊放疼得嗷嗷叫,拿腳將她踹回地上。朱玲娟和齊寶榮也跑過來,聽了經過,黑著臉罵她,那木條打她。“我們供你吃穿,你倒好一塊破玉都舍不得,給你哥哥玩玩怎麼了,還敢咬人!”“就知道你是個白眼狼,爹媽死了都不會哭的小怪物。”兩人上上下下的給齊放檢查傷口,知道沒多大事便又哄著他出去玩。他們先後走開了,留下徐婉初一個人躺在地上。不知道有多久,她翻了個身,仰麵朝天,手裡還拽著那根斷了的繩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僵硬的像是死了,隻有微張的嘴唇吐出蒙蒙的白氣。曦光散儘,陽光變得刺眼,但冷風嗚咽還是吹得人發抖,躺的渾身都涼透的時候,齊學海回來了。他匆匆跑過來,給她檢查手心摔出的傷口,“初初,你怎麼躺地上啊,身上是怎麼回事,誰欺負你了?舅舅給你去出氣。”那時候的齊學海溫柔的像是這烈烈寒冬裡的暖陽,他小心的要去抱她,連聲的哄。徐婉初不肯動,隻是忽然抬起手,輕輕的遮住了眼睛。喉嚨裡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但是指縫間卻不斷有液體滲出來。從父母被害至今,這是她第一次落淚,沒有任何聲息。那是徐婉初第一次明白,原來真正的難過是不會歇斯底裡的,隻是細密的痛會無聲無息的蔓延在心臟上,叫你哭都哭不出聲來。——正在嚎啕大哭的是齊學海的母親朱玲娟,坐在沙發上又是哭又是罵的。她身邊陪著一個中年女人,正焦急的安慰著。“齊女士。”女人回頭,微微怔了一下,然後客氣的露出微笑,朝他們點了點頭,“幾位警官好。”她是齊學海的妹妹——齊瀟瀟,麵容看著卻仿佛比齊學海還要大些,聽村民說她以前丟過孩子,在外頭找了很多年,苦頭吃了不少但孩子還是沒找回來,後來收養了一個小孩又回到了老家。聽聞幾人來意,還沒等說話,朱玲娟先炸了,彆看她年紀不小,但身子骨硬朗,說話聲也大,隻是哭的變了調兒,尖銳的質問:“還有什麼好問的!就是徐婉初那個賤人,那個白眼狼!是她害死了我的兒子,作孽啊!她怎麼不跟她那短命的爹媽一起死了呢!”仲越聽得直皺眉,連潘定一都詫異不已的去看她。“她不要臉,早就該死了呀,乾什麼來禍害我兒子啊!警官,你是不知道啊,這個賤人,當初還勾引自己的舅舅......”仲越霍然抬頭,險些沒控製好情緒。“媽!你在胡說什麼呀。”齊瀟瀟及時大聲喊了一句,扶住她的手臂,“媽,你也累了,我送你回房間休息一下吧,你要是哭壞了身子,二哥也不會安心啊。”朱玲娟不情不願,但也的確精力耗儘,由她攙著往房間走,路過仲越等人身邊的時候,又哭起來,“警察同誌啊,阿海死的太慘了,你們一定不能放過那個賤人啊......”潘定一看著她背影,語氣嘲諷的哼了聲,“這是親外婆麼。”仲越一言不發,心裡疑惑著剛才那句未言儘的話。餘光正好瞥著室內,齊家的裝修已經很老舊了,但在90年代卻是極為奢華,足以想象當時夏書蕎親生父母留下的家產有多豐厚。一樓右側的小房間裡,還能隱約聽見朱玲娟的哭罵聲,哭的自然是齊學海,罵的卻是她的親外孫女。仲越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目光卻變得冷淡下來。這時,林許華接了個電話,是派出去排積水的警察打來的,大抵是進度緩慢,他便把小李也打發去村口了。收了電話,他抱怨道:“真是要命。”說完,在客廳裡轉著,細細回想案情,“如果不是夏書蕎,那誰還會害齊學海呢?”仲越看了他一眼,道:“不管是誰,他現在肯定還在村子裡。”——仲越詢問的第一個人就是齊瀟瀟,她哄著朱玲娟睡著才出房間,跟幾人說了聲抱歉,然後又去廚房泡了茶。“幾位警官,趕緊坐,彆客氣。”她招呼道,“你們還想問什麼,早上不都問過了嗎,難道有哪裡不對?”仲越解釋,“你好,我是分局的趙硯欽。”齊瀟瀟點點頭,“你好。”“是這樣,我們發現案子還有疑點,所以有些問題必須再確認一遍。”齊瀟瀟道:“好吧,趙警官請問。”“你昨天最後一次見齊學海是在幾點?”“大概是晚上7點多,他吃晚飯的時候喝多了酒,後來跟村上的剛子鬨了點矛盾,兩個人差點打起來。後來被人攔住,哲睿就把二哥送回房間去睡覺了。哦,哲睿是我兒子。”潘定一立刻追問,“齊學海跟人打架了?”“沒打起來,就是吵了幾句,也是喝多了,不是什麼大事。”仲越接著問:“那他們為什麼吵?”“這......”“齊女士,這個問題很重要。”“剛子懷疑自己老婆跟二哥有些不正當關係。”齊瀟瀟有些難以啟齒,“其實都是剛子自己想多了,二哥離婚後就想過再找,跟剛子他老婆真的沒那種關係。”仲越不動聲色,繼續問:“你們是什麼時候發現齊學海不見的?”“大概是9點多,昨晚哲睿約了朋友在家裡打牌,有人去洗手間發現二哥房門開著,進去一瞧人已經不在了。”齊瀟瀟往左側指了指,客廳牆後就是衛生間,緊挨著齊學海的房間。“那你知道,齊學海勒索夏書蕎60萬的事嗎?”聽到這個名字,齊瀟瀟反應了好幾秒才說話,“不知道,我早些年一直在外頭,等我回家的時候初初已經離開了。她的事我都是後來聽說的。二哥也沒在我們麵前提起過他遇到初初的事。”說著,她露出些猶豫的神色,“殺害我二哥的,真是初初嗎?”“關於案件細節現在還不能透露,見諒。”林許華插話,回答了她的問題。就在這時,院子裡傳來了汽車轟鳴聲,車上下來一男一女、齊瀟瀟張望了一眼,對他們道:“是阿放和筱慧,我出去看看。”院子裡兩人各打著一把傘正在爭吵,李筱慧抱怨著:“我都說早上走早上走,你非不聽,現在好了被困住了吧,我單位還有事呢,這怎麼耽誤的起啊。”齊放也不樂意了,“你現在說這個有什麼用!彆吵吵了,煩不煩。”“你什麼意思呀......”眼看兩人就要吵起來了,齊瀟瀟趕緊過去當和事佬,“這是乾什麼,吵什麼啊,你奶奶剛睡著,彆把人給吵醒了。”李筱慧哼了一聲,狠狠瞪了齊放一眼,跑到屋裡直奔二樓,隱隱聽到一陣巨大的關門聲。“姑,沒事兒。就是涵洞被淹了,現在出不去。”齊放沒有去追妻子,自己走到廊下,拍拍身上的水,罵了一句,“鬼天氣。”仲越不知什麼時候也走到了廊下,看了齊放一眼,“這麼急著出去,外麵有什麼重要的事?”他似笑非笑,又加了一句,“比自己親爹死了還要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