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暉認罪,後續工作還有一籮筐,眼看其他部門的同事都陸續下班了,沈平和小計也偷起了懶,叫了兩杯奶茶,在走廊裡聊天。吳博豐領著一個容色豔麗、身形纖瘦的女人走上來,敲開了潘定一的門。“冉汐?你怎麼來了?”小計一副見了鬼的表情,用手肘拚命去捅沈平,“臥槽,什麼情況,大黑熊這萬年老光棍桃花開了?”沈平後知後覺地轉頭,冉汐正低頭淡笑,刹那間的風情,霎時閃了他的眼,“這桃花真漂亮……”小計心裡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燒,“好像有點兒眼熟,誒,大黑熊受傷骨折那次,救的那個人是不是就是她啊?”沈平仔細一瞧,好像還真是,“嗯,有點像。”幾步遠的地方,冉汐和潘定一解釋來意,“你把衣服落在店裡了,我昨兒等了一天都不見你去拿。今天正好辦事路過,就給你拿來了。”說著,將臂彎裡的衣服遞給他。潘定一趕緊接過來,“謝謝啊,麻煩你了,出了案子,昨天有些忙。”餘光瞥見走廊裡忽然多了很多人,都是往這兒看的,那目光看得人發窘。潘定一和冉汐倒不是那種關係,隻是因著救命之恩,冉汐在他骨折住院期間常去探望照顧,一來二去就熟悉起來。要說潘定一對她沒有想法,那準是騙人的,但此刻被同事這麼瞧著,這個單身多年的老光棍莫名就有些臉熱。“那個,我送你下去吧。”他把衣服往辦公室一扔,連杯茶都沒請人喝,就要送客了。冉汐倒不介意,像是習慣了他不解風情的做派,沒見生氣,隻微微點頭應:“好。”跟著下樓,男人快她一步,肩章上的警銜在燈光下鍍了一層淡淡的光暈。她多看了幾眼,待潘定一回頭,兩人已經拉開一大截,“怎麼了?”冉汐搖頭,加快了步子走到了他身側,“沒什麼,隻是覺得你穿警服很帥氣。”潘定一感覺那條因骨折吊起的手臂泛出一股密密麻麻的癢,一直撓進心底,漸漸,他的耳朵就紅了,“是……是嗎……”心裡越發覺得這個男人可愛,冉汐回答:“是啊。”她嘴角輕輕彎起,露出最為豔麗的笑容。——晚霞落儘,黑暗欲來。文橋靖來到刑事科學技術實驗室拿鑒定單。“副隊,你送來的酒精棉球裡的血跡經過檢測比對,確定來源於趙硯欽警官。這是DNA的比對數據。”做鑒定的同事說道。文橋靖接過鑒定單,心裡不知是失望還是什麼。“和仲越的DNA……”話至一半又生生停住了,同事疑惑地問:“什麼?”“沒什麼,”文橋靖擺擺手,“辛苦了,你先下班吧。還有,這件事不要和彆人提起。”他轉身離開實驗室,走廊裡空蕩蕩,轉頭望向窗外,微弱的光已被夜幕吞噬,大街上車流人群往來。文橋靖低頭,看著手裡的單子,看著看著,忽然罵了自己一句:“真他媽電視劇看多了,異想天開。”由於和仲越私交過深,當年上級不允許他直接插手“9·07”爆炸案的調查,隻參與了最後的抓捕行動。就算是這樣,料想潘定一也不可能在兩人的身份上馬虎。而且仲越穿的警服和求婚戒指很好辨認,怎麼會搞錯……把單子揉碎了扔進垃圾桶,他拐進樓道往天台去了。——黑暗迅速蔓延,城市被籠罩在一片燈海之中。文橋靖推開鐵門,一眼就注意到了牆角的人影。走近一看,竟然是趙硯欽。地上積著一層灰,他也不管,就那麼大咧咧坐著,一條腿屈起,胳膊順勢隨意搭著,垂著頭像是在發呆。因為梁暉這個意外,仲越到底有些心煩,到點下班後沒急著回家,轉頭到了天台坐著。這個地方他從前不知來過多少次,看著遠處城市的燈火,樓下是能夠並肩的戰友,總能讓人莫名地安心。推門聲響在寂靜的空氣裡,耳畔忽而有腳步聲。他掀了下眼皮,看見文橋靖緩緩走過來。“坐。”他說。文橋靖:“不用了。”“嫌臟啊?”仲越挑了挑眉毛,然後把外套脫了,往地上一鋪,“矯情。”“……”文橋靖黑著臉,簡直能被他氣死,“你才矯情!”把外套扔回去,文橋靖一屁股坐在了旁邊。“趙硯欽。”“嗯?”仲越應著,從口袋裡摸出煙盒。“你究竟有什麼目的?”仲越一愣,瞬間警覺起來,臉上的表情越發淡,“你想說什麼?”文橋靖直視他的眼睛,語氣微冷,“沈平電腦的密碼,你為什麼會知道?”拿煙盒的手指僵住,喉頭微微一動,仲越用一種冷淡的語調說話,“我自認為還挺聰明?”文橋靖皺眉不解。仲越道:“他蠢到用警號做密碼,傻子才猜不出來。那你覺得我會有什麼目的?“哦,趙硯欽這個人啊,在道上混了這麼多年,說不定早就變節了,現在他想方設法要混進刑偵隊,反過來給黑幫做臥底呢?“你想要的是這個答案?當初仲越會死,也可能是拜他所賜,也許一切都是一場陰謀。是不是啊,文警官,你是這麼想的?”“你胡說八道什麼,我什麼時候這麼想了!”仲越冷笑一聲,“文警官需要我幫忙的時候,倒是用得順手。現在案子結了就卸磨殺驢,真是打的一手好牌,比起潘定一那隻老狐狸也是不逞多讓。”文橋靖被他連諷帶嘲地一通說,頓覺臉熱,滿腹質問硬生生憋回了肚子裡。沈平那小子的密碼確實簡單到令人發指,能猜出來好像也沒毛病……兩人都沒再說話,氣氛尷尬。過了片刻,文橋靖憋不住了,主動找台階下,“喂,我就這麼隨口一問。”仲越眼角瞥過去,“我也就隨口一說。”文橋靖抬頭,目光正好對上。——晚上19點20分,夏書蕎為一份資料又跑了趟刑偵科,然後準備下班。到三樓的時候,樓道防火門開著,技術隊的一個警察正站在垃圾桶前,扔完東西一轉頭就看見不遠處有人,頓時嚇了一跳。“夏……夏法醫……”他那表情,就差把心虛倆字寫臉上了,夏書蕎蹙了下眉,“還不下班啊?”“哦,還有點事兒。”他尷尬地笑,沒說兩句就溜回辦公室了。這人夏書蕎也接觸過,沒見哪次和今天一樣,做賊心虛的模樣。她略微想了一會兒,徑直出了樓道,走到垃圾桶邊。清潔工下班前才打掃過,桶裡沒幾樣東西。夏書蕎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證物袋,裡頭放著一團沾了血的棉球。她看著看著,忽然伸出手,打算拿起來細看。不料下麵還有一團揉碎了的紙,打開來一看,勉強能看清一些內容,其中就有“趙硯欽”三個字。似乎,是一份鑒定單。夏書蕎心頭一顫,目光緊緊地盯著那團紙。然後,她的臉上出現了極為複雜的表情,像是疑惑,像是震驚,又似乎是驚喜。——天台。靜默窒息的氣氛在兩個男人間蔓延。但沒過多久,兩人卻是齊齊笑起來,仿佛剛才的劍拔弩張都隻是錯覺。文橋靖撇著嘴吐槽,“你脾氣真臭!”仲越抽出一支香煙,一邊道:“彼此彼此。”打火機放在地上,文橋靖拿起來點了火,“喏。”搖曳的火光映在男人臉上,明滅不定,“乾嗎,賠禮道歉?”“喂!你彆蹬鼻子上臉啊!”仲越似笑非笑,拽住他往回收的手,叼著香煙湊上去,“勞駕了。”文橋靖翻了個白眼,“給我一根。”“你不是不抽?”“我樂意。”他拿過煙盒也點了一支煙,打火機卻沒收,反反複複地打火。“叮”的一聲,微小的火苗閃爍,一鬆手,蓋子合上,那微弱的光便滅了,然後再重複。“心情不好?”仲越抽走打火機,說道,“案子不都破了。”文橋靖找了個最舒適的坐姿,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轉了個話題輕聲道:“其實你說得也沒錯,這個世界沒有絕對的正義。要不然,梁暉怎麼會選擇這樣的方式去報仇。”仲越一時沒鬨明白他的意思,不敢隨意接話,隻是幽幽地吐出層層煙圈。文橋靖不在乎他的反應,像是在自語,“十年前,我就像梁暉一樣,如果……”他有些自嘲地笑,“如果那個人渣沒有被抓,也許我也會……”仲越微微愣神,終於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你妹妹……”文橋靖撇開頭,望著遠處的燈火,“她叫雪歆。”——夏書蕎在刑偵隊沒找到文橋靖,照著他的習慣來天台碰碰運氣。剛走完最後一節台階,就聽見文橋靖的聲音從鐵門縫隙裡傳出來。“她叫雪歆。”夏書蕎推門的手一頓,僵在半空。“我爸也是警察,英烈。”天台上,文橋靖抽著煙,語氣有些淡,但那平靜的調子裡又似乎壓抑著洶湧的情緒,“我十幾歲就帶著雪歆獨自生活了,她是我最重要的親人。她聰明漂亮,喜歡留長頭發,穿素色的裙子,安安靜靜的,和書蕎……很像。”仲越下意識皺了皺眉。“她在町家田小區給彆人上補習課,地方挺偏,要是回來晚了我都會去接她。後來我去鄰市參加比賽,才三天,可偏偏就在那幾天裡出了事……”文橋靖嗓子都啞了。那些記憶雖然很遙遠,但卻已經成為他永遠的創痕,烙印在每一寸骨血裡。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雪歆那一身的紅痕,也忘不了她在抑鬱症的折磨下,一刀刀劃下的傷口,通通化為鋒利的刀子捅在心窩子上,殘忍地攪動。“隻是巧合,跟你沒關係。”仲越乾巴巴安慰了一句,沉浸在回憶裡的文橋靖沒有注意到男人臉上一閃而過的愧疚和痛色。文雪歆會出事,跟文橋靖沒有任何關係,可他卻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起碼他自己一直都是這麼認為的。當時文橋靖代表學校出去比賽,把妹妹交給他照顧,出事那天晚上,他被一些事絆住了腳,就讓文雪歆在學生家裡多待一會兒等他過去。可誰料到那戶人家當晚有事要出門,文雪歆反倒比平時早些下課。後來,他無數次地想,如果那時候自己能早一點兒,也許一切就不會發生了。如果說這種感情是愧疚,那麼之後發生的一切就是他一生不能釋懷的選擇。文雪歆的那起案子是交由分局偵查的,那時候文橋靖和他都還是學生,關於具體的細節根本插不上手。隻是過了幾天,負責案子的那位警官說人抓到了。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有過前科,沒費多少功夫就被逮住了。若事情真是那樣,那麼很多年後的仲越也就不會信念搖擺,任由信仰的根基裂痕深深了。沒有人知道,其實早在很久以前,那個被外界讚為“國內第一刑警”的刑偵隊隊長,對自己的信仰失望了,甚至以受傷為由遲遲不肯歸隊。直到,王澗容親自登門,請他調查梁永峰被害一事。仲越記得那是2007年,京江市下暴雪,王澗容的小舅子徐浩從外地回來被困在了高速上。正巧他去執行任務,順手把人撈回來送到了服務站。等他出去一趟,回來就聽見徐浩在跟王澗容打電話。“姐夫,你就放心吧,露不了餡兒,當初那事有人頂包,仲警官又沒見過我,怎麼著都不可能會懷疑我呀。”徐浩捧著杯熱水坐在牆根兒,“你要真不放心,等會兒人回來,我跟他儘量少說話總行了吧?那女人都死那麼些年了,誰還惦記啊,姐夫你就是瞎操心。”仲越默默退到門外,風雪撲麵,他卻覺得心更冷。這事兒之後,他徹底把文雪歆的案子暗中查了一遍,終於不得不承認,那是一個巨大的騙局。負責的警察破案心切抓錯了人,等發現真正的凶手是王澗容的小舅子後卻也不打算揭露事實,索性將一個無辜的人送進了監獄。而王澗容明知道這件事可能和徐浩有關,最後也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將錯就錯了。難怪,王澗容會親自到學校帶走他們,難怪不論他們惹什麼麻煩,他都是縱容維護。原來,是心中有愧啊。他從沒和文橋靖提起過這件事,他不敢保證得知真相的男人會做出什麼事來,也不曾質問過王澗容,沒意思。隻是從那之後,他處心積慮地找徐浩的錯處,最終以經濟犯罪將人送進了監獄。算是替文雪歆討了公道,儘管它遲到了很多年。再之後幾年,徐浩刑滿釋放卻被牽扯進了當時驚動全市的“製裁者”殺人案,最後死於“製裁者”之手。也許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數,而他,終究是對曾經熱愛過的職業產生了厭倦,想要退下一線。如果沒有兩年前那起爆炸,可能他現在早就和夏書蕎結婚,然後在大學裡任教,或者乾起了文職。——仲越複雜的心情,文橋靖全然不知,他紅著眼低聲罵,“那時候我想,去他媽的,大不了做不成警察,隻要那個畜生能付出代價。”一個女孩的一生,也不過短短的數年監禁,太輕了……他是想過用更極端的方式報仇的。“可我沒有像梁暉那麼做,我也不能,不能將我的信仰踩在腳底。”文橋靖扭頭,目光落在仲越臉上,“趙硯欽,你很聰明,破案很有一手,但你不適合乾刑偵,你根本就不相信正義。“所以,我很好奇,你為什麼非要湊上來。執行任務那麼些年,後頭還受重傷,你也算是領了勳章的英雄。上頭原本要把你調去警校做教官的,但是你推了,非要回局裡,寧願在檔案科做無聊的文職。“趙硯欽,你真拿彆人當傻子嗎?你這種爭強好勝的人,能甘心坐一輩子辦公室?”他說怎麼文橋靖腦子拎不清要跟他談個心,原來都在這兒等著呢。偏偏仲越今兒本來就心煩意亂,現在又被來了這麼一出,一麵又是對文雪歆心懷愧疚,好幾種情緒交雜著,整個人情緒都不對了。他也不壓著脾氣,厭煩地笑了,“你唧唧歪歪的還有完沒完?真當你們刑偵隊有寶貝,值得我惦記啊。我他娘的愛去哪兒就去哪兒,管得著嘛。”文橋靖盯著他看了幾秒,半晌後吐出一句:“操!”沒好氣地扔了煙屁股,“行了,管你有什麼陰謀,檔案科的小警察,老子還怕你不成。”說完,抬起胳膊撞了他一下,“咱們一碼歸一碼,這次李勇勝的案子,謝啦。”仲越哼了下,沒吱聲。文橋靖也不是無緣無故找茬,這案子本就戳他心窩子,而之前懷疑趙硯欽身份的猜想破滅,未免存著些失望的惱怒。但現在兩人你來我往懟了半天,那點子消極的情緒早就沒了。他一嘴的煙味,熏得自己都受不了,伸手在麵前揮了兩下,“咱倆其實沒什麼深仇大恨,以後我也不找你茬。說到底你都是仲越的弟弟,那也算我半個弟弟了,叫聲哥,以後勉為其難罩著你。”仲越無語,站起來拍拍屁股,“文警官,這有病呢,就得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