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餘!”魏尚喊了第一遍,沈京餘神情專注地在紙上記錄,眉毛都沒挑一下。“阿餘!!”魏尚喊了第二遍,沈京餘放下手中的筆,不疾不徐地伸手挑了份文件。“阿餘!!!”魏尚有點抓狂?沈京餘才不慌不忙地抬起頭,“我在身體力行地教你,身為老板,最好不要有衝著員工大喊大叫的習慣。”老板,哪有像我這麼窩囊的老板,魏尚很想仰天長嘯。“我跟你說正事呢。”沈京餘好整以暇的表情,讓魏尚想起了小時候在大院裡打架,他總是默默地看著自己衝鋒陷陣和彆的小朋友拚殺,光榮負傷疼得齜牙咧嘴的時候,涼涼地補上一句:“魏尚,等會兒阿姨看到該罵你了。”我打架不都是為你打的嗎?不都是因為他們亂喊你金魚的外號我為你出頭嗎?你倒好,一點都不領情。魏尚揉揉自己的眉心,起身走到沈京餘的辦公桌前。“下周有個代表團要和瑞士那邊的接洽,你去負責一下沒問題吧?”“隨行翻譯的事務,不一直是延昭在負責嗎?”沈京餘抬眼,銳利的目光看得魏尚莫名心虛。“你又不是不知道,黎大小姐要生孩子,他也跟著要請產假陪護。這我還能不準啊!”想到許延昭,魏尚更是頭疼,沈京餘在國外出差,根本沒看到這幾天的許延昭到底是什麼鬼樣子。他手頭上正做著事呢,那邊許延昭就冷不防站起來,唉聲歎氣地在辦公室裡踱步,幽怨的眼神隔著鏡片直勾勾地盯著他,像唐僧念經一般在耳邊嘮叨——“魏尚,歡歡現在會不會疼啊?”“魏尚,歡歡發消息說她牛奶喝了一口就吐了,我在家她都沒有這樣的。”“魏尚,歡歡……”剛開始的時候,魏尚還暗自納悶,前天下午去看黎歡歡還生龍活虎說要跟他上電玩城大殺三百回合,怎麼轉眼間就虛弱得連下個床都要昏倒了?“得得得,我給你放假。”許延昭第二十三次剛開口講了個“魏”字,魏尚忍不住打了寒顫,“去吧去吧,把你家黎祖宗伺候好了再回來。”前腳許延昭剛走,後腳黎歡歡的微信就發了過來。“多謝尚哥,周末請你下館子吃麻辣小龍蝦!”許延昭從前上學時多老實啊,這種損招都不用說,肯定是黎歡歡背地裡想出來的。魏尚無可奈何,“這家夥這麼多年都沒點出息,就知道把歡歡當公主寵著。知道你一直負責同傳,用你做陪同是大材小用了。”魏尚拍了拍他的肩膀,調侃了兩句:“我這小公司能運轉下去,全靠你沈京餘這塊金字招牌撐著。”沈京餘作為口譯界的翹楚,從紐卡斯特畢業後回到國內,年紀輕輕就在幾次大型的國際會議上都有不俗的表現,在業內的風評也一直很好。當眾人都將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紛紛猜測他會就職外交部時,他卻搖身一變成了自由譯員,順帶將名掛在魏尚的翻譯公司下。——大名鼎鼎的沈京餘為什麼願意屈尊在這家新創的小型翻譯公司,也成了業界津津樂道的一個謎。“我說阿餘啊,你聽魏哥一句勸,”魏尚見沈京餘冷淡的側臉,不自覺多嘴了兩句,“不到三十歲的小夥,不要成天冷冰冰地板著張臉,小姑娘都給你嚇走了。你這麼耽擱下去,都快把阿姨著急死了。”沈京餘嫌棄地瞥了眼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不動聲色地把它撇開,“你離我遠一點,要是公司裡有奇怪的傳言,會影響我找對象的進度。“況且,我覺得你去找個女友,比我的概率要大得多。”沈京餘冷靜地掃了他一眼,給了一個中肯的意見。“你也知道,我除了客戶,哪還有什麼機會接觸女性?早知道就應該學許延昭,平時悶葫蘆一個,真正下手比誰都快。”魏尚看著許延昭空蕩蕩的座位,忍不住抱怨道,“早知道大學青春年少的時候,就該拐帶一個。”沈京餘不置可否,將黑色的文件夾抽出來,收進公文包裡。“當時不是有個小姑娘你還挺喜歡的?乾嗎不去把她追回來?”魏尚眼睛一亮,“突然這麼一提,我還怪想她的。”“她叫什麼來著,八秒還是七秒?”魏尚撓了撓頭,名字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對。“是祁淼。”沈京餘平靜地回答,眼神裡卻有了波瀾。“算了,”魏尚眯起眼上下打量起沈京餘,最後得出來結論,“連讓你說幾個字都這麼困難,哪裡有甜言蜜語能追到女生!”“這個不用你操心,”沈京餘掃了一眼腕表,淡淡地說,“如果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魏尚也跟著他瞥了瞥自己的表,發現指針剛剛定格到三,強忍住拍桌子的衝動。——世界如此美麗,我卻如此暴躁,這樣一點兒都不好。他在內心默念了三遍才讓自己冷靜下來。任人不唯親這句話的智慧他今天才體會到。一個許延昭不夠他受的,還再加上一個沈京餘,這個破公司倒閉看來是遲早的事。那廂的沈京餘麵前的電梯門應聲而開,數字開始不斷往下跳躍。往昔的記憶也跟著鮮活起來。“你喜歡我嗎?喜歡的話我們就在一起吧,如果不喜歡的話我就再努力一下。”那時候夜空清朗,小姑娘仰首瞧著高她一個頭的自己,星星好像全都碎落進了她的杏眸裡,又倒映在他眼睛裡閃閃發光。——他的麵上依舊冷靜,心卻早已經燒得滾燙。可現在的他,沈京餘的眼神黯淡下去。已經把他的女孩弄丟了。那個風風火火地闖進他的生活裡的女孩,手腳並用地撬開他心上的鎖,又“哐”的一聲將自己關在裡麵使勁折騰,最後卻走得悄無聲息。他知道她在台灣,可為什麼不去把她追回來呢?沈京餘苦笑了一聲,她明知道自己……他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反悔,也不知道她為什麼五年來都杳無音訊。這世上沈京餘唯一沒辦法準確翻譯的,隻有祁淼的心。他品學兼優,在愛情這道題上卻笨拙不堪。他從她的每個眼神每個動作認真提取出有效信息,歸化還原,加工整合,陳述出的譯文卻不是真正的答案。——我喜歡你,卻不是真正的答案。明知道他無能為力,她還是斬斷了聯係,頭也不回地離開。——連下了幾日雨的杭城,熱浪削減了許多。約定的日子是久違的晴天。沈京餘身著熨帖的西裝,襯出修長的身形。路過前台時,外貌的優勢讓接待員忍不住偷偷看了他好幾眼,八點一刻,他準時叩響了會議室的大門。會議室中央坐著邀請他的代表團負責人,兩鬢斑白,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一看樣子就是在生意場上打拚的人。“沈先生。”對方剛一開口,沈京餘的心臟就像被什麼突然攥住,感覺呼吸困難。——台灣口音?怎麼回事?魏尚給自己的資料沒有說代表團裡有台灣人啊。沈京餘的心裡警鈴大作,他皺了皺眉,試探性地問了一句:“你是盛源公司的代表嗎?”“沈先生,”見慣了大風大浪,被叫錯了名字的祁振閩看起來也不大介意,將一張名片遞到他手裡,“我們是華振公司。”沈京餘定睛一看,名片上清清楚楚地寫著:華振公司,祁振閩,主營高山茶。看來魏尚不僅給錯了資料,連是不是台灣人都沒留心。經過專業的訓練,沈京餘養成了臨危不亂的基本素質,內心還算鎮定。資料倒是沒有關係,他臨場的詞彙量足以應付。但是,台灣口音?他下意識去取公文包裡的手機,想給魏尚發短信讓他臨時換人。指尖點下確定的那個瞬間,沈京餘又轉念一想,時間緊急,也容不得他臨時再去找人頂替,做翻譯最重要的就是信譽。斟酌再三,最後他手上那條短信還是沒發送出去。——看看能不能忍過這關,回去再找魏尚這個小子算賬。沈京餘頷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示意自己準備完畢。“我們希望,這次的合作能將我方利潤提高五個百分點。”對話都是經濟上常用的術語,也沒有太多生僻的專有名詞。他很快進入狀態,瑞士代表希望能在大陸與台方合作辦廠,台方提供資金和技術,達成雙贏。精神控製法還是有一定的效果。他一字一字地聽,儘量忽略文字本身的語音語調,強迫自己專注在信息的提取上,儘職儘責地將譯文平穩地敘述出來。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後背的襯衫慢慢被冷汗浸濕,手上的力道也越來越不受控製。他一下狠勁,鋼筆裡的墨水濺到紙邊。他瞧了瞧手腕,多年未見的紅疹漸漸浮現出來,又不動聲色地往下拉了拉袖口。“沈,你為什麼不願意翻譯台灣口音的譯文?”當導師在定期的訓練裡,將世界上各種口音的譯文彙總了任同學挑選時,沈京餘的翻譯上卻從來沒有過任何台灣口音的記錄。沈京餘的意識開始模糊不清,拇指的指甲狠狠地嵌進肉裡,他想讓自己的注意力重新集中過來,代表說話的聲音還是無法控製地越飄越遠——“審批程序很繁瑣,我們需要有足夠的資金,才會開展後續的工作。”談判桌前的祁振閩像運籌帷幄的將士,轉眼看見沈京餘的額上布滿細密的汗珠,示意助理給他倒一杯水。“沈,有那麼多女生排著隊喜歡你,你為什麼不接受?”他記得無數人都問過他一模一樣的問題,無論是打工餐廳裡不勝其煩解釋他去向的老板,還是好心替他保管過告白信的房東太太,最後一次是同宿的艾略特,拍了拍他的肩,笑得狡黠。在紐卡斯特求學的日子裡,他養成了坐在固定的樹蔭下的習慣,卻毫無意識地成了校園的風景。沈京餘五官輪廓立體,眉眼卻又有東方人的清雅氣,很符合西方人的審美。受西方開放環境的浸染,女生大都大膽奔放,毫無顧忌地攔下他傾訴自己的愛慕之情。——他的書才翻了五頁,卻被打斷了不下八次。沈京餘卻總是冷靜地搖頭。後來消息一傳十十傳百,這個來自東方的小夥甚至有了Mr.Ice的外號,悠悠然地在專業內傳開。“因為我在等一個人。”當金發碧眼的小姑娘眨著藍汪汪的大眼睛,認真地將玫瑰花遞給沈京餘時,他的目光難得柔軟了一些,這樣回答。等一個人,等他的淼淼,等一滴掉入茫茫大海中他又無法去找的水珠。談判桌上正是交鋒最激烈的時候,他卻在腦海中分裂出了兩個自己,理智在滔滔不絕地複述譯文,情感卻四處亂竄,難以控製。“祁淼”——他的腦海裡無端地浮現出這個名字來,那個時候因為有她在,所以一點事都沒有。“既然隻有我能治好你的病,那你不要離開我就好了。”眼前陡然浮現出女孩生動的笑靨,他好看的長眉蹙起來,有一瞬間的恍惚。“抱歉!”會議室裡代表的發言被他生生地漏過一段,沈京餘誠實地道歉,隨著焦距又被拉近,現實中發生的一切又變得清晰起來。“祁淼,祁淼,祁淼…….”潛意識開始默念她的名字,這兩個字似乎有神奇的功效,讓他的神經鎮定下來。這麼重要的關頭,他暗自告誡自己,一定要撐住。度秒如年。幾番唇槍舌戰後,兩方終於談攏,會議也順利地結束。沈京餘在合同上看見利落的簽名,緊繃的神經終於完全放鬆下來。“沈先生,”會議桌上的代表開始陸續起身離開,祁振閩微笑著走過來,與他握手致謝,“今天能順利簽約,多虧了你的功勞。”沈京餘將手伸過去,祁振閩的握手堅定有力,可他身體支撐能力已經到達極限。祁振閩感覺到攥住的那隻年輕人的手毫無力氣,正想開口詢問。“咚!”沈京餘終於沒支撐住,直挺挺地倒下去。“金魚,你不要嚇我。”恍惚間他聽見女孩放軟的聲音和濕漉漉的杏眼,“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他多希望此刻的聲音是真實存在的。“沈,為什麼非她不可?”“因為她是我的病因,也是我的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