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嗎?這是天下最臟的地方。”他如此對她說。“臣妾知道。”他轉頭看著恭敬伏拜在地的她,慢慢說道:“朕近來總是做一個夢,夢見當年夜宴上的藍袍俠客,她在宴間舞劍,真的彆具一格的英姿颯颯。教朕想起一句詩,‘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他忽而沉默,聽到殿外風雷乍起,雨急急地下了起來,半晌,他才說道:“算來,也有十年之久了吧。”宋常在不知自己為何總能得到陛下的青睞,她覺得自己是個平平無奇的人,她亦不奢望什麼榮寵富貴,隻希望自己能在宮中安穩過日子。可陛下好似很喜歡她,勤政的陛下十天半個月也不踏進後宮,可偏偏每日都要叫她來承乾殿侍奉筆墨。故她雖隻是一個小小的常在,卻無人敢輕視她。伴君如伴虎,宋常在不喜歡去陰暗無光的承乾殿,伴著一個目如鷹隼的陛下,那個地方太壓抑,壓抑的教她抬不起頭來。常年來,陛下總是那副模樣,不說話,也不笑,目光如劍一般令人不敢直視。這樣多少年了,三年五年吧,但又好像過了一輩子。可她還能想起那日秋陽正暖,大皇子從燕州回來探望自己的母親惠妃娘娘。這麼些年來,香羅殿裡,或是說後宮裡,頭一次那麼熱鬨。惠妃娘娘有大皇子陪伴,自然也就不需她去了,她落得一日空閒,便在宮裡四處走走。玲瓏池畔的楓樹裡有一處她秘密的遊玩處,那便是林子深處那個名為“秀為”的小亭子,坐在那裡讀一本詩集,是消磨時光的好辦法。那年那月,她在亭裡遇見了陛下,她永難忘記陛下看見她時,無情的玄黑眼睛忽然一亮,他冰霜一般的麵龐一瞬間如春風一般溫存。她因此,自以為陛下對自己是有情的,單憑那一個眼神。可陛下隻有那次,目露溫柔,往後的日子裡,不論如何朝夕相處,陛下再沒有用那日的目光看著她。她盛滿愛意的心,便也漸漸冷卻了。她是一位後來人,自然不會知曉陛下心中的秘密,也不會知曉她有一雙令陛下想起故人的眼睛。陛下近來,總喜歡和她提起十年前的事,十年前的一位俠女,十年前的一位忠臣。十年前是宮中的忌諱,那是寧王謀反的一年,無人敢提起那件事,也無人敢提起十年前。她零零碎碎的聽宮裡的長舌婦私下裡說道,在腦海裡拚湊出了一個十年前的故事。那個故事裡的人姓南,是巡撫司的大人,她猜陛下常常提起的俠女便是這位南大人。南大人在寧王謀反那一夜砍下寧王首級,遏製叛亂的故事十年來一直在宮裡宮外流傳著。她也曾問及這位大人後來去哪了,無一例外,人人都小聲答道:“死在大火裡了。”大概是天妒英才吧,她總是這樣想,若是這位南大人還活著,一定是朝廷的重臣。可惜呢,那位大人已是過去,留下的也唯有傳說而已。傳說那位大人用一把青色的劍,出劍時可追上流星,也傳說那位大人喜歡穿著藍袍子,每每一笑,都能令人失魂落魄。那是怎樣一個人啊,她總在心中暗暗的思量,那興許是天上的武曲星墜入了凡間。茶餘飯後的閒談隻是消磨人生的一種手段,空落落的後宮裡沒有什麼潮起潮落的鬥法,她大量的精力,還是留在了應付陛下上。陛下是個極其聰明的人,也因如此,他話裡總會帶著三分猜疑,回他的話必定要小心翼翼,否則便要被他那如刀的眼神刮一下。若被這種眼神瞧的太多,還不悔改,那離死期也就不遠了。宋常在不算過於聰明,可也不算太笨,她兢兢業業陪伴君側,少有犯錯的時候。她唯有一次犯了大錯,幸好沒有人發覺,她提心吊膽了許久,可過後卻是悵然若失。那次她意識到,陛下對她是沒有情的,她早已冷了的心這次徹底死了。那是冬日的時候,陛下偶感風寒,隻能臥病在床好好休養,即使如此,陛下還是教她去承乾殿裡拿一些奏折過來,好消解一些無聊。她去往承乾殿,在成堆的奏折上邊,發現了一封信。大約是陛下自己也忘了收起來,這信大剌剌放著,勾得她鬼使神差的拿起來看。信的內容她已記不全了,她隻能記得陛下在信中的歇斯底裡的顛。那信寫給一個姓南的人,陛下有時在說自己達成了承諾,他當年所立下的千古一帝的宏願,他儘數做到了。也有時,陛下一本正經的論述做一個皇帝和做一個俠客的不同,他理直氣壯的稱“你的想法不對”,隻有自己這樣的王道才能治理天下。這封信並沒有寫完,最後她也不知陛下有沒有將信寄出去。這件事不了了之,她卻總會想起來,這收信的姓南的人是誰呢?她心中有一個答案,可她卻又覺得自己瘋了,那位大人不是十年前便死了嗎?難道陛下懷念一個亡人直到今日嗎?她不敢說,亦不敢問,隻把那封信埋在心底,趕快抱著奏折去往陛下的寢宮。陛下剛剛服過藥,臥在榻上睡著了,或是風寒的緣故,他睡得並不安穩,時不時歎一聲,忽然又淡淡囈語:“那你便走吧。”她慌忙看一看沉睡中的陛下,原來他隻是說了夢話,她還沒來得及鬆下一口氣,陛下在夢魘裡胡言亂語起來。她嚇的伏在地上,她不想知道陛下心中的秘密,她還稀罕自己的腦袋。她聽見了,陛下口中念叨的人名喚“南山”,他好似宣告一樣斷斷續續說著:“不論你走到那裡,隻要在大魏國土上。”“你就該知道,朕做到了,改天換地。”“朕做到了——”他的確是開創了盛世,可他口中那個人大約是不會來和他一同共看河山了。宋常在心裡已經猜到了。她不敢叫醒夢中的陛下,隻能在晦暗的宮殿裡候了許久,候到陛下醒來,候到陛下做起身淡淡看了她一眼。她不敢抬頭看他,隻聽見他一句低低的自語:“夢罷了。”他仿佛世上最失意的人,把臉埋進了掌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