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鳳是個話不多的人,他吃住都在大獄裡,極少邁出那分隔陰陽光線的生死之門,若不是他腰間的鬼王利劍,南山從不會注意到這個平凡的中年人。南山在他麵前拿出韓家鎖和那張字條時,總是無喜無怒的他也不禁一時驚詫,“你究竟是誰?”今日已有兩人問了她這個問題,她也不厭倦,耐煩地又答了一通:“我不過是無意間發現孟案有詐的人,韓家二位教頭為此前赴後繼而死,無非為了正道與忠心。我多管閒事,也無非為了正道與忠心。”血獄中的燭光鬼魅,欒鳳自己的房間裡也逃不過那一股陰邪的戾氣。他坐於榻上,膝上橫著那把鬼王利劍,眼中又恢複了如同死水一般的寧靜。“你一個人?”他開口問道,忽然歎息般一笑,“可真像他們兄弟二人啊。”崔勱也曾說過她與韓勑很像,或許這是滿腔熱血的俠客所心有靈犀之處——一人一劍,蕩平魑魅魍魎,心中堅守,無非為了最初學武時那一番美好的幼稚與豪情。她不禁苦笑,可隻那一瞬,她的目光中的無奈與無助蕩然無存,如大雪覆地般,頃刻間便隻有冷電般的光芒,“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欒大人為何少割了一刀?”“那是為了我們之間的約定。”他依舊如老僧入定般坐著,枯木般的目光不曾移動半分,他說完話,從榻上站起向屋外走去,“你隨我來。”南山隨他走出房間,往幽深的甬道下行,一直走到大獄的最深處。洞黑的深處如直達地心的巢穴,令人感到胸悶,又透著極度的寒冷,若被關在這最深處,犯人恐怕連一日也活不過。欒鳳取下冷膩牆麵上的一塊石磚,深藍泛青的火光隱約照亮深嵌入牆體中的一個銅盒。欒鳳簡潔明了地說道:“韓家鎖。”南山將韓家鎖遞給他,隻見他將裂成兩半的韓家鎖合起,將有字的一麵抵入銅盒的一個凹槽中,再擰了三次,銅盒便打開了。原來這韓家鎖,亦是打開這方銅盒的鑰匙。欒鳳從盒中取出一卷紙條,再合上盒子,放上石磚,對她說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回房說吧。”南山應了一聲,便隨他往回走,寒潭深處的刺骨冷意慢慢散去,海底般深藍的幽光亦被暖燭所取代。重回到欒鳳的房間裡,南山竟然覺得此處陋室比方才溫馨了許多。欒鳳重新坐回榻上,膝上仍是橫著血光肆意的劍,他開口,將十八年前的往事細細道來。十八年前,京中出了一則奇事,一鷹一隼搏擊於空中,直鬥了一天一夜,才已隼的落敗而告終。這隻敗隼落下,不偏不倚正落在了鴻臚寺卿孟良的府邸之中。孟良在此隼利爪之上,意外地發現了一張以突厥文字書寫的秘密字條,他將此事告知於好友韓氏兄弟二人。可三人還來不及查清這字條的來源,孟府失火案便將三人拖入深淵。想來這字條便與先皇後韋氏、鹹陽侯寇橫的密謀有關,孟良無意抓到了他們的把柄,這才被陷害滅門。這二人反應之機敏,出手之穩健,真是令人歎服。孟良死前將這張密信交付給韓勑,希望他兄弟二人能查清密信背後是何人在醞釀陰謀,攪弄朝局,可韓勑又因放走孟良的女兒孟慈而死。講到這裡,欒鳳垂下眼,語氣中似有無限的惆悵,“那夜韓勑來見我,問我是否忠於陛下,我答自然是。他便將密信之事完全告知於我,我二人將密信鎖在大獄深處的玲瓏匣裡,約定若是誰拿著韓家鎖來了,便將匣中的密信拿出。“韓敢逃了出去,轉移了眾人的所有注意,寫密信的人,以為信在他身上,孜孜不倦地去尋找他。而我,故意少割了韓勑一刀,便來這裡,一守就是十八年。”他或是回憶起了不堪的往事,光芒枯竭的眼裡忽然濕潤,他長歎一聲,微微細眼,以此掩飾眼中的淚光,“韓勑無愧是俠中義士,那三千多刀,刀刀令我心如刀絞。”他無限的心痛也令南山悵然。欒鳳又何嘗不是俠義之士,忠貞之臣?若是季素沒有偶得那本《流星劍譜》,若是南山沒有練成流星劍法,若是羅在沒有默默記下劍法招式,若是羅在大考合格或是刺殺之人並不是韓敢,那欒鳳還要等多少年,才能等到拿著韓家鎖來追尋真相的人。君子之約,一諾千金,恐怕他會埋骨在大獄之中,也要遵守十八年前的約定。“欒大俠,晚輩敬佩你們。”她抱起拳來,沒再稱他為“大人”。欒鳳淒然一笑,“大俠”二字,為多少人傾慕,可其間苦楚,外人又如何得知。他歎了一聲,展開那封密信,交給南山。可南山並不懂突厥語,還隻能求助於他,那封密信欒鳳早就看過,他說道:“信上麵說,‘信物已經收到,望君不論十年百年,都要信守諾言,勿念’。”信物,諾言,勿念。一道光閃過她的腦海,將散落的遺珍串聯起來。一句“勿念”,像是親人之間的告慰,韋氏本就是突厥公主,此信八成由她書寫,寄給突厥可汗或是可敦。信物,南山確定這件信物便是由鹹陽侯保管,而後交給薛勉的那件東西。薛勉這幾日正在府上挖湖,為的就是藏匿這件信物,由此可見,他還未將此物交給他身後的那個人。諾言,突厥人向韋氏和鹹陽侯承諾了一件事情,隻要拿著這個信物,便可以教突厥人兌現諾言。突厥人到底向韋氏和鹹陽侯承諾了什麼,可與突厥合謀,又怕人發現,自當不是什麼好事。她將自己所想告訴欒鳳,欒鳳一語,令她茅塞頓開,“你可曾想過,先皇後和鹹陽侯大費周章得到了突厥的信物與諾言,他們為何要這樣做?若說要謀反,他二人並未有什麼動作,誰還能教一個母親和舅舅操碎了心。”先皇後隻有二子,一個褚楨,一個褚輿。褚楨已經是真龍天子,可這個信物與諾言還在發揮著效力,她眼中電光燿燿,“寧王。”難不成薛勉口中的“那邊”真是寧王褚輿,是寧王一直在與薛勉醞釀著陰謀。人人都以為褚輿是一個花天酒地的草包,可她忘不了寧王府那一夜,褚輿那被劍光照亮的眼睛,青銅鋼鐵,堅不可摧。何況鹹陽侯如此放心地將信物交給薛勉保管,那同薛勉合謀的人,更加無疑便是褚輿了。“可是為什麼?”她依舊不明白,同樣是血脈相連的兒子,韋氏為何要為褚輿留下作亂的籌碼。“先皇後厭惡陛下,陛下出生的時候,她養了許久的金眼貓兒誤食了老鼠藥,死了。”這是南山聽過最荒唐的理由了,為了一隻畜生,母親竟然遷怒於兒子。欒鳳又道:“先皇後是想要寧王爺繼承大統的,可陛下早早就入主東宮,所有德行,都是有目共睹的,她撼動不了半分。”“那她走正道不成,就要叫寧王爺走篡位的邪路嗎?”她一怒,此話便脫口而出,“這算什麼母親,竟要讓自己的親子手足相殘。”欒鳳慢慢地搖了搖頭,語調寡淡:“誰能又能想到呢?她便是這樣的母親。”以如今的形勢來看,寧王爺並未拒絕自己母親的好意,他與薛勉合謀,此時那件信物已經在他的掌控之中了。關鍵之中的關鍵,便是這件信物,若能將這件信物毀掉,那寧王與薛勉的所有陰謀便不攻自破了。之前的齊王案,是薛勉謀劃,直覺告訴她,寧王正在籌謀著將皇帝身邊的重要人物一個個鏟除乾淨。褚楨真成為孤家寡人之時,便是他發難之日,再有突厥的幫助,他勝券在握。龍椅上的人,正陷入險象環生的岌岌可危之中。此時她若是去和褚楨說此事,空口無憑,單憑一封密信,欒鳳的一席話,不足以與寧王和薛勉抗衡,她要想辦法,拿到更多的證據。南山與欒鳳重新回到大獄深處將密信鎖起,一人守匣,一人執鎖,約定對此事守口如瓶。南山拜彆而去,她思量,當務之急,是去薛府上盜出突厥信物。思及薛勉的為人,就知道這薛府是不好闖的,若是莽莽撞撞地去,恐怕隻會落得個有去無回的下場。她去找童鶴討醫藥費的時候,拜托他弄一張薛府屋宇地形的圖紙出來,這件事很急,可又急不得,這探子是童鶴手上極具價值的籌碼,若是因急露了馬腳,便太不值得。等圖紙的這幾天,過得馬馬虎虎,自從南山知道了崔勱中毒的秘密後,陸耽也不大愛來找她麻煩了。褚楨又好似決意要同她冷戰到底,她便每日隻管教羅在和寇星凡練武。崔勱幫羅在補課,常來常往於琳琅院,南山興起時,也在一旁作指導。羅在進步極大,一口氣補學八門,還要練一劍乾坤,可他意誌極其堅定,多半是南山天天對他念叨“天下第一”的功勞。秋意漸漸濃了,落葉半數凋零在地,秋風卷走了如煙如霧的濕氣,徒留乾燥的灰塵隨風起,隨風落。但畢竟是在南方,空氣便也顯得不太粗糙。今年汴城涼得早,桂花搖落時,南山已經換下夏日的輕薄絲衣,換上了布料厚實的秋裝。這日午後,有些許暖陽,照得人渾身骨頭酥透,隻想懶洋洋地犯困。寇星凡月信來了,疼得起不來床,便告假了,隻有羅在在琳琅院裡練習射箭,自然還是由崔勱教他。南山側坐在台階上,太陽光不瘟不火,暖暖烤著她的背脊,不一會兒她便把頭埋在膝間淺淺睡著了。忽然,她聽見腳步聲,正是朝她這走來,抬起眼,是崔勱走了過來。“若要睡便進屋去睡,秋風入骨,小心吹病了。”他站在一旁,側著低下頭看她。“不睡了。”南山眨眨眼,站了起來,“你箭教完了嗎?”“還沒有。”他淡淡答一句,似乎還有些未完的話要說,他欲言又止,沉默了一會兒,才又輕又快地問了一句,“我答應帶羅在去吃喜得飯莊,你一同去嗎?”南山歪頭看他一眼,還以為自己是聽錯了,崔勱自言自語般的又尋了個由頭,“他練得不錯,該有獎賞的。”“我去的。”她燦爛一笑,有人請客吃飯,怎能不去,何況自從破產以後,她已經好久沒有好好吃一頓了。聽到她答應了,崔勱抿著嘴,卻還是透出一股笑意。他彆過頭,垂下眼睛極快地一笑,仿佛雪原上升起一輪太陽,柔柔地曬化了冰天雪地。南山看他臉朝著一邊,也不說話,便用肩頂一頂他,“怎麼?舍不得了?”“舍得——”他稍稍拉長了聲音,回頭看她時,臉上表情卻沒藏好,雖強板著臉,可一雙眼中的閃爍星光卻出賣了他。那一顆灼眼的寒星飛落,散為漫天的煙火,千萬顆火芯飄墮,融進如水微涼的夜空裡,南山看著他的眼,感到那些星星都墜落在自己心裡。她從不畏懼直視崔勱的眼睛,往日他的眼睛隻能教她覺得冷,此時卻像讓她吃了一顆糖,甜極了。“我想好了,得先來一盒素手金桂酥。”她一笑,轉身看羅在練箭。兩人並排站著看羅在練習,背朝著院門,褚楨來了也未發現。這場景在褚楨眼裡刺眼極了,南山與崔勱,一男一女,院裡還有個孩子。南山看上去興致頗好,不時還笑著同崔勱說話,崔勱回答的聲音,在他聽來,亦是溫柔極了。皇帝陛下不禁拿了一把尺子在心中丈量,究竟南山和他在一起時更高興些,還是和崔勱在一起時更高興些。徐公公乖覺地揣度到了他的心思,不大不小地傳了一句“陛下駕到”。褚楨一皺眉,這兩人轉身的方向一樣,行禮的速度一樣,連說話的聲音大小都差不多。他走進琳琅院來,責問起來,“你們不去處理公務,在這裡做什麼?”皇帝陛下似乎忘記了他自己也沒有處理朝政,跑來了這裡。他視崔勱為情敵一樣的人物,一遇見了二人在一起,心裡便不痛快了。氣氛有些尷尬,崔勱素來無情的眼睛有些咄咄逼人,他稍微往前一站,將南山半掩在自己身後。隻有南山,還泰然自若,隻感覺他們君臣在鬨彆扭。崔勱答“臣在給學生補課”,而南山則答“臣在等著給學生補課”,褚楨一瞬氣結。“那便好好補吧。”他看看不遠處的羅在,惱怒地說了一句,轉身便離去了。陛下陰晴不定,也不是一時的事情了,南山歎了一口氣,抬頭時正看見秋風吹起崔勱的頭發,拂動的發絲下,他的嘴唇微微彎起。崔勱笑了,真是奇了,她不禁問道:“你笑什麼?”“我沒笑。”他臉一冷,淡然地調頭去教羅在射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