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逐漸彌漫了李家的天空,陰鬱的黃昏被剝奪了最後的暖黃。天圓地方之內,已經沒有了賓客的身影,也沒有了在這十天之中不斷持續的殺氣騰騰。而一眾執金吾卻都沒有離開各自的崗位——身為李家之中身份最重要的家主李海,正頹然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眼神迷離地打量著空蕩蕩的大廳。紫袍之中的繡金沒有了光芒映襯,此刻連同他的神情一並顯得有幾分黯淡。他那隻垂下的右手,正有氣無力地拎著那把從不離身的唐刀;刀刃似有似無地露出半寸,驅趕走了周邊的最後一絲生氣。穿戴一新的李棠正小心翼翼地坐在自己的兄長旁邊,雙手攥著拳頭,局促地摩擦著自己的膝蓋,連扭頭望一眼的勇氣都沒有。而李棠身後,那胡子花白的李靖則一臉苦相,腦海裡飛速盤算著眼下自己最好的選擇。李海抬了抬頭,微微朝後麵探了一眼,嘴裡麵輕聲念叨一句:“師父回去休息了?”“袁軍師受不住累,我便派天罡送他回宅邸了。”李靖急忙單膝跪下,語氣更是畢恭畢敬。李海不自覺地哼笑一聲,然後抬起左手的食指,不斷揉玩著自己的發鬢:“李靖。”“在。”李靖急忙回應,頭也紮得更低。“不要那麼多心眼。”李海微微起身,向前探了探身子,對麵前的李靖附耳道:“你故意支走袁天罡,是怕他執行家法吧。”李靖心中一震,沉默片刻之後,厲聲喝道:“家主早已洞悉,你這個孽畜還不跪下!”嗬斥聲在天圓地方內不斷徘徊,一眾執金吾皆是偷眼望了過來;而一旁的李棠聽到這裡,急忙起身,左右手分彆伸出兩根手指在眼睛上橫著一抹,隨即綻開一團薄霧——花粉散儘後,她仿佛脫了一層人影,不再是剛才李棠模樣。眾人定睛一瞧,才看到眼前瑟瑟發抖的人竟是那身穿執金吾製服的金鼻白毛鼠。她麵帶懼色,縮了縮身子,跪在了李靖身後。李海並沒有任何刁難,隻是用左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顯然,剛才的花粉味道對李海來說太重了。“家主在上,小的該死……”金鼻白毛鼠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在李靖用後腳尖點了點地麵後,她這才急忙認罪。李海聽完,似乎並不計較,隻是起了身;跪下的二人,隻能看到垂在李海手中的唐刀劃過了視野。“家主……”李靖素來摸不透李海脾氣,咬了咬牙開了口:“是屬下教導無方,才惹出這般亂子。屬下願意領罰,是殺是剮,我都……”“不必說得冠冕堂皇。我知道,這老鼠是你的乾女兒。”李海慵懶的身影,已經越過了金鼻白毛鼠,走向了更深的沙場方向:“放心……她和李棠的關係匪淺,我怎麼可能為難她。”這番話一說,李靖心中總算是鬆了一口氣:著實,自打小李棠便是李家唯一一個小女孩,身邊連個同齡的玩伴都沒有;這金鼻白毛鼠本是一隻買來給李棠解悶的倉鼠,隨著李家天精地華,倉鼠在李棠身邊不斷沾染靈氣,這才成了精。雖說這金姑娘天真爛漫,不明世故,但好歹也算滿足了李棠的願想——它終於有了一個可以說心裡話的貼身丫鬟。因此兩人關係雖為主仆,卻情比姐妹。而小姐的要求對於金鼻白毛鼠來說,自然是高於一切的。所以,在李棠梳妝之際,突然要金鼻白毛鼠扮成自己拖延兩三個時辰,金姑娘想了片刻,便哆嗦著答應了李棠的要求。金鼻白毛鼠的手段說來簡單,那便是化身成李棠模樣——殊不知,這番變化雖然單調,卻完美無瑕。從“李棠”入了天圓地方開始,所見之人都被她騙過去,就連大當家李靖都沒有懷疑過真假。畢竟,將金鼻白毛鼠納入執金吾的緣由之一,便是這小倉鼠乃是李家千金的“影舞者”。當初,李棠離家之際,李家封鎖消息的手段,便是依靠金鼻白毛鼠的變化來控製“小姐失蹤”的傳言。或許是血濃於水,或許是有其他緣由——自打這“李棠”邁入天圓地方的第一步起,李海的眉毛便一直微微皺在一起,拎著唐刀的手也是一並發顫。正是因為察覺到李海隱約的殺氣,李靖這才發現事件端倪。眼下,李海已經踱著步子,走到了沙場正中;他抬頭仰望著滿天星色,嘴中失落說道:“那麼說,李棠又走了?”沒有人回答。隻因為李海手中的唐刀,已經出鞘了三寸。泄出來的毫無情緒波動的殺氣,幾乎衝破了層層夜色。李靖叩頭如搗蒜,腦門重重砸在地上,直道罪該萬死。身後的金鼻白毛鼠徹底被嚇住了,急忙也跟著不斷叩頭。李海聞也不聞,看也不看,臉上綻出一股詭笑;良久,他挪了步子,在一片低沉的“咚咚”聲中,朝著宅邸方向轉駕而去。當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後,李征這才一個躍身到李靖身旁,硬硬伸手攔住了還在叩頭的李靖;此時的老爺子不僅腦袋上全是血跡,就連本是花白的胡子也似進過了染缸一樣。李征看到老爺子的慘狀,忍不住眉毛倒豎,扭頭望向李海消失的方向——他身後落下的幾個執金吾也是一並舉動。“小姐那邊,派人跟上了嗎?”李靖突然開口,眼睛被血跡沾染,隻能微微睜開。李征急忙說道:“派彆人去,怕小姐耍性子硬來。大器身子未痊愈,已經派了哮天去追小姐,由李晉跟著。其他人,剛才我也吩咐了下去……”“那便好。”李靖點點頭,輕輕推開扶著自己的李征,重新站起身來。鮮血不斷滴答在地上,身後的金鼻白毛鼠照舊跪在原處,甚至連抬頭都不敢。“起來吧。小姐的吩咐,沒人怪你。”李靖看了看那瑟瑟發抖的纖瘦身影,忍不住愛憐地說道。金鼻白毛鼠聽到這裡,這才淚汪汪地抬起頭,看著渾身是血的李靖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抽噎著道歉,說自己給李靖惹了大麻煩。“算了算了,不是大事。”李靖探出了手,想了半天,終於還是揉了揉金鼻白毛鼠的小腦袋:“畢竟是我的乾女兒嘛……你那幾個哥哥,惹的樁樁禍事都比你大得多。”發自心底的哭泣聲,總算是令這寸草不生的天圓地方之中,有了一絲人情味。李家林海,一黑一白兩個身影正在悄無聲息地前行。這二人,自然便是那吳承恩和青玄。與之前不同的一點,在於這一次領路的竟然是那健步如飛的吳承恩;相反,緊隨其後的青玄,倒是覺得自己的腳程多少有些跟不上自己的師弟了。青玄自己也沒料到,他們竟然要在水陸大會的第十天才從李家踏上歸途。第十天,百妖俱散,歸途路上難免會出什麼幺蛾子;所以從邁出李家院門開始,青玄的精神便高度緊張——他已經露了一些身份,保不齊會有人前來尋仇、滋事。每每想到這裡,青玄便會不自覺地捏緊禪杖——上麵的玉環隻剩了三枚。他是真的不想再讓玉環消失了……倒是吳承恩,此時心情極好——你若是細問他這十天發生了什麼,吳承恩隻會一臉茫然,他的記憶似乎並沒有那麼清晰——但是,此時出了李家,吳承恩才覺得天地之間終於有了自己喘息的地方,之前的壓抑感已經全部消失。最要緊的是,此時此刻,青玄還在自己身後,一切便是足夠。而要說為什麼吳承恩心情好……夜色下,不遠處的大路正中站著一個等待的身影。還未能瞅得對方麵目,那隨風飄來的淡淡海棠花香,便已經透露了此人身份。吳承恩沒有立刻上前,而是先朝著半空甩出一張寫著“燈”字的宣紙,照亮了一片林子。果不其然,麵前的女子,正是一身紅衣白衫、腰間挎著唐刀的李棠。看她表情,略微帶了幾分不耐。吳承恩確認李棠的身份後,這才上前一步,小心翼翼說道:“不是我晚了,是你來早了。你看,約好的是未時初刻,眼下這才……”原來,剛剛在李家宅邸內,李棠便已經偷偷找到了吳承恩和青玄,說明了自己也要一並“逃走”的計劃。吳承恩呢,早就對李棠的想一出是一出習以為常,自然也沒多問。倒是他心裡,還惦記著玉兔姑娘是否一並離開;畢竟,人是他帶到李家的,走時不能帶走,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不過當他找到麥芒伍,說出自己的顧慮時,麥芒伍並不吃驚,甚至連他此番去處不是京城都算到了。“玉兔這邊我來照拂便可,你不用顧慮,快些離去吧!你還有你的事要做。”麥芒伍自然有他自己的考量。隻是麵對著青玄和吳承恩,著實沒有必要說透罷了。一切安排妥當,吳承恩這才和青玄按照李棠之前的指引尋到了那離開李家宅邸的密道——牆角處,有一扇專門供哮天進出的“小門”……吳承恩當時還嘟嘟囔囔,覺得李棠是故意刁難他,一會兒彙合後一定不會輕饒。現在,李棠就站在他麵前,吳承恩卻仿佛矮了一頭,絲毫不敢造次。李棠撇撇嘴,難得沒有數落吳承恩。她隻是催促道:“快點吧,執金吾馬上就要追過來了。”吳承恩點頭,重新拿出一張宣紙,讓李棠拿好;隨即,在宣紙上寫下李棠的名字。霎時間,宣紙綻放出了陣陣花香。吳承恩將宣紙接過來,然後朝著三人目的地的反方向一把將宣紙甩了出去。最後又攥緊龍須筆橫著一揮——一股輕風,便馱著那張宣紙,遠遠飄了出去。“多少能拖住哮天一段時間。”李棠看著宣紙消失不見,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她腰間的金魚玉墜翩翩遊蕩,拽著拴著自己的玉繩向來時的方向遊曳,似乎對即將離開的李家依依不舍。“怎麼了靈感?”李棠注意到了腰墜變化,便用手輕輕安撫了一番。金魚玉墜說不出話,隻是遊動的動作更大了一些。李棠隻當它是舍不得,最後望了一眼家的方向,然後便收起心來,帶著青玄、吳承恩,朝著李家林子的出口奔去。不過,這次,吳承恩要去的地方,與李棠所想不同——並非京城——而是一個小地方。“高老莊?”李棠一邊引路,一邊反問道:“沒聽說過的地方啊……而且你去那裡做什麼?”“離京城不遠,到了附近尋一尋便是。”吳承恩摸了摸懷中的書卷,語氣異常堅定:“我答應了一個人,要去那裡落筆試一試。”“試什麼?”李棠聽到這裡,倒是來了興趣。“封印一個大妖……啊,不對,好像是人。”吳承恩說得語無倫次,自己也有些鬨不明白。“你書都出了,怎麼還要封印彆人啊。”李棠不解。吳承恩先是偷偷瞄了一眼身後的青玄,然後得意說道:“因為來你們家之前,有人答應過我……如果這次水陸大會我能封印一個大妖,他便認可我的實力,不會再因為擔心我的安危而棄我而去了……”青玄聽到這裡,一時間目瞪口呆抬起頭:沒想到,吳承恩到此還記得二人之前的說辭。“這麼無聊的約定……莫不是李晉擠兌你才說的吧。”李棠的話還沒說完,忽然察覺腰間的玉墜掙扯的力道似乎又大了一些;她再也不能忽視靈感,隨手捂住後,打斷了方才的話題:“還是先走吧……靈感似乎很著急,要麼是散了的賓客趕上來了,要麼就是追兵快要到了……”吳承恩聽到這裡,急忙點頭,步伐更快了。青玄也不多言,緊緊跟隨著前麵的兩人。金魚玉墜的不安、以及想要攔住李棠的緣由,就連青玄也沒有察覺到。就在李棠身邊的林子後麵,樹頂上已經站著二十幾個潛伏屏息的身影,絲毫氣息都沒有泄露出去。哪怕風吹過,這些人也如同樹葉一般的動作頻頻晃動,和夜色融為了一體。單憑他們隱藏氣息的功夫,便知道這些人都是高手。所幸,這些人放任吳承恩三人越過了腳下,似乎目的並不在此。待到吳承恩等人走遠,這才從樹上落下了一個身影,蹲伏在路邊,細細查看著吳承恩和青玄來時的腳印。“李家,這個方向。”那身影站起身來,指了指前方。樹頂上的一眾身影得了答案,各自亮出了手中兵器。其中一人,隻是抖了抖肩頭,上麵布滿了六翅烏鴉。借著月光,能看到此人正是血菩薩。地上的身影完成使命,隨即化作一股青煙飄回了樹頂。血菩薩朝著自己身邊的玖瞥了一眼,眼神之中,全然是猜忌和不信。“人肯定要搶回來,他是二十八宿的管事,怎麼著也不能讓執金吾拿他做文章。天下,都在看著咱們呢。”玖顯然注意到了同僚的目光,淡笑著擺手:“畢竟,殺他,是我的事兒……”其餘八個玖一並點頭,卻又各自遲疑,仿佛在質疑自己說的這番話。八個玖的身影緊盯著站在血菩薩身邊的自己;身為本尊的玖,目光之中,卻有著一絲迷離。最終,九個身影一並垂頭,最終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不經意的歎息:“玉兔……”李家宅邸之中,客人三三兩兩的散去之後難得又恢複了之前近乎無聊的寧靜。麥芒伍得了大器的招呼,不卑不亢地走向內宅——李靖傳話,說是要見他。房間裡,李靖的傷勢並不重,一旁的六萬正在幫忙小心料理。而站在一旁還在哭的,是那趕也不趕不走的金鼻白毛鼠。麥芒伍入了房間,李靖頭也不抬,隻是示意麥芒伍坐下。而李靖手邊的桌案上,正放著兩封剛剛由信鴿傳來的密報。“你知道我想乾什麼。”李靖等了一會兒後,見麥芒伍不說話,便主動開了口:“雖然我也知道不可能。”“是的。玉兔走與不走,結果都一樣。”麥芒伍點點頭,似是早已看破一切:“你想以她的性命要挾我加入執金吾。我是鎮邪司的管事,兒女情長,終究是要排在效忠朝廷之後。”李靖聽到這裡,倒是仔細上下打量了一番這位“伍太醫”,然後咧嘴笑了笑:“說得你自己還真跟香饃饃一樣搶手……其實啊,我執金吾有六萬,有來世仙,便已足夠。我與你們大當家素有交情,知道你和玖都算是他的關門弟子。招納你,是看你在二十八宿活得憋屈。你不用自視甚高,執金吾有沒有你,都一樣。”麥芒伍點點頭,淡然說道:“吳承恩他們已經走了嗎?”李靖冷笑一聲:“我說過,李家不會為難他們。怎得,信不過我?”麥芒伍聽到這裡,便站起了身:“既然如此,要殺要剮,悉聽尊便。至於玉兔,她隻是前身在太醫院為我搗藥的宮女,後來被皇上看中納了嬪妃。讓她入二十八宿,無非是作為鎮邪司耳目監視朝局,並非什麼重要人物。不過,若大當家可以高抬貴手,在下感激不儘。”“多殺一個二十八宿這麼賺的事兒,我憑什麼放過她?就憑你一句話?你算什麼身份?”李靖捋了捋胡子,語氣之中毫無感情。“這位姑娘在京城時,我們也沒有刁難於她。”麥芒伍看向李靖身邊的金鼻白毛鼠,淡然說道。聽到這裡,金鼻白毛鼠嚇了一跳,不曉得仇家為什麼突然提到自己。這番話,倒是令李靖神色一變,憤而拍案:“怎得,要我執金吾對你們感恩戴德?”“禍不及妻兒家眷,自古都是這個道理。”麥芒伍有理有據,繼續說道:“這位姑娘手腳纖細,聽聞呼吸吐納也不像是善鬥之身;她加入執金吾,多半是同玉兔加入二十八宿差不多的緣由。既然她們入了陣營隻是為了有一個棲身之所,何苦以咱們兩家的血海世仇待之?有仇報仇,我一人擔著便是。”旁邊的金鼻白毛鼠愣了愣,似乎這才聽出了個大概。李靖捋了捋胡子,沒有接話。一旁的六萬退了一步,打量著李靖頭上包紮好的傷口,忍不住說道:“老爺子……有些話,聽起來倒也不無幾分道理……”“彆多事。”李靖嗬斥一句,繼而沉默了片刻;他再一次看了看桌案上那兩封密報,終究拿了一個主意:“去,把大器給我叫進來。”話聲未落,不用六萬傳話,早就站在門口的大器連滾帶爬進了房間,隔在了李靖和麥芒伍正中:“在這兒呢!大當家有何吩咐?”大器想要護住麥芒伍的用心格外明顯。李靖看到這一幕,知道大器這人有恩必報——他的胳膊欠了對方一筆債,才有此舉動。“把玉兔姑娘……請來,送走。”李靖遲疑些許,還是說出了口。大器急忙領命,卻沒有離去,似乎再等更重要的安排:“那……伍先生,是由我送走,還是由我送?走?”李靖閉上了眼睛,長長地歎了口氣。沒多久,房間裡便隻剩下了李靖一人靜養。有人敲了敲門,走進的卻是李征。李征向著窗外望了望,嘴中說道:“這麼安排,真的好嗎?”李靖沒有說話。“就算李家留不下麥芒伍,也斷然不該放虎歸山……”李征說著,手不自覺地撫摸了一下身後的大刀:“現在改變主意斬草除根,讓我追出去還來得及。麥芒伍和那個宮女,我會做得漂亮。”“兩封密報。”李靖睜開了眼,指了指桌子上的信紙:“一封是從二十八宿裡麵的細作發來的,提醒我二十八宿已經傾巢出動來李家要人。這些家夥屈身於鎮邪司衙門,一直聽命於朝廷;現在忽然違背了皇命殺到這裡,定然是打算拚個有來無回。算上信鴿的腳程,他們多半已經到李家了。”“怎得,你因為這個便放了麥芒伍?”李征聽到這裡,眼睛瞪得布滿血線:“他娘的,來得好!我這就去召集人手,正好將這幾世恩仇做個了斷!”說著,李征轉身便要召集人馬。“慢。”李靖隨手一揮,門口的木門緊閉,攔住了想要離開的李征:“他們來這裡,我也氣,我也恨,我也想大開殺戒一了百了。區區幾個二十八宿,在咱李家地盤上,我還不至於被掣肘。關鍵的,是這第二封密報……不,這不是密報,而是我的一個故人寫給我的一封信。”“誰?”殺氣騰騰的李征聽到這裡,才積攢了幾分耐性;他深知老爺子近百年深入淺出,能讓老爺子稱一句“朋友”的人,掰著指頭算,也不會超過三個。李靖沒有回答,隻是麵露難色,再一次拿起了那第二張字條細細端看。看到李靖神色,李征登時一愣:“莫非是……”“沒錯。”李靖點頭:“正是他們的大當家,寫信求我放麥芒伍一馬。若是平時,我便假裝沒有看到便作罷……但是,今日水陸大會剛剛結束,百妖都未走遠……一旦打起來……”說著,李靖搖頭苦笑:“我怕的,並非是他們二十八宿。你也知道,那家夥與牛魔王關係匪淺。隻要動手,保不齊牛魔王真的會摻上一腳;到時候,咱李家好不容易在這十天挽回的天下局麵,恐怕便要拱手相讓,落得個滿盤皆輸了。”李征沒有說話;但是他心裡,知道李靖的擔憂並非小題大做。“反正麥芒伍時日無多……順水人情,做了便做了。”李靖站起身來,一臉苦笑:“這件事,不要讓袁天罡知道。不然他的脾氣,肯定要殺過去的,到時候……”“明白。”李征點頭,自然是以大局為重。李靖捏著手中字條,猛然間一股真氣騰起,將字條燒成了灰燼:“便賣你一個人情。五年之後……不;三年之後,待我李家喘過這口氣來,咱們一並算賬。”灰燼四散,仿佛帶著無儘的不甘。李靖捋著胡子,站在了窗口:自己見慣了生死,不代表自己習慣了生死。生與死的一念之間,容下一個隻想著治病救人醫天下的大夫,恐怕也不是什麼大錯吧。李家宅邸門口,麥芒伍帶著簡單的行李,身後跟著玉兔,在與那邋裡邋遢的大器告彆。大器滿臉倔強,硬是不肯看麥芒伍一眼,便啐了口吐沫然後關上大門,嘴裡麵冷言冷語說著自己要好好洗洗門口的地,都被人踩臭了。門外,蹣跚的腳步聲伴隨著揮之不去的咳嗽遠去。大器靠在門上等了一會兒,嘴裡自言自語道:“姓伍的,咱們兩清了。下一次碰麵,你便隻是二十八宿,我便隻是執金吾。到時候,就算老爺子心軟……”正在恍惚間,一隻金色的蜻蜓開始在大器麵前打轉。大器頭也不抬,悶聲悶氣地說道:“出來。我心情不好,一不留神殺了你,大家都不好看。”金色的蜻蜓在空中上下橫走,列出法陣。很快,它的主人炙蜻蜓出現在了大器麵前。“你怎麼還不走?”大器言語之中頗不耐煩,粗暴地拉開大門指了指林子的方向:“你大哥都走了,而且是跟著那個挺漂亮的小妖精一起離的這裡,你還賴在我李家做什麼?告訴你,水陸大會結束了,我們李家不管這頓飯!”“牛魔王已不是我大哥了!”炙蜻蜓語調激烈得糾正道,然後猛然一愣:“啊?大哥是和那個……呸呸呸,牛魔王是和九尾仙狐一起離開的?”“有事說事,沒事就滾!”大器沒好氣地吼了一句,再一次指了指門口。他已經是最大程度地客客氣氣請對方離開了。“前幾天,你故意放了我的一支眼線……”炙蜻蜓急忙轉回正題,咳嗽了一聲說道:“兩隻蜻蜓,你隻抓走了一隻。我思來想去也不明白,特意前來一問。”“留著一隻,就是給你提個醒。我知道你在十二方裡是負責搞情報的,專長不是打架,這才留你幾分麵子。”大器說得格外坦蕩,雖然言辭令人不悅:“況且,你雖看到了,還能記得起來嗎?”說到這裡,炙蜻蜓倒是真的一陣含糊:著實,待到那吳承恩揮筆之後,似乎很多東西都被封印進了書裡。炙蜻蜓確確實實記得自己看到了什麼重要的人物,卻死活想不起來那人到底是誰。問題,算是解決了。炙蜻蜓並不想招惹此刻暴脾氣的大器,最後選擇拱手告彆,邁出了大門。大器毫不客氣,在他身後將大門重重關上,震得天地都一陣搖晃。“恩公……”大器說著,抬頭看了看天色:“路上,一定替我照顧好小姐。還有……一定小心啊。”說完,大器依舊是滿腹牢騷,嘴裡麵罵罵咧咧地朝著內宅複命去了。有些祈願,注定是沒有用的。吳承恩此時已經掏出了龍須筆,而青玄也已經捏緊了手裡的念珠。李棠則是皺著眉,環顧著周圍。他們三人,才剛剛走出了李家林子不到五裡地,便被十幾名水陸大會的賓客殺氣騰騰地團團圍住。看來這一切早有預謀。這些人沒有立刻撲上來的原因,或多或少,是忌憚於站在吳承恩、青玄身邊的李家小姐。“你們要乾什麼?”吳承恩大聲問道,換回來的卻隻是一陣夾雜著憤怒與冷笑。青玄屏住了呼吸——麵前這些人倒是有幾分依稀印象,或多或少都與“齊天”有著血海深仇;區彆,隻在於或是死了手足,或是被滅了滿門。每一個在場的賓客,都有十足的理由動手。奇怪……按說這些人不會尋上門的啊……青玄做好了動手的準備,心中卻是疑慮重重:這些人應該記不起關於吳承恩寫入書中的事情,記不清那些新仇舊恨;除非這些人認定了自己與齊天有所瓜葛,但是這樣一來他們反倒更應該知難而退……難道,是有人故意從中作梗……一股不祥的兆意化作了冷汗,彌漫在青玄的後背。“李家,不會為難吳承恩他們。咱李家,一字千金。他又是小姐的朋友……”同一時間,李靖坐在袁天罡身邊,一並對深坐在黑暗中的巍巍老者複命:“但是,也不能任由猴子在外麵失去掌控。”袁天罡聽著這番前後矛盾的話,遲疑地看著身邊一臉正氣的李靖。“不過……若是李家的賓客擅自動手,便與李家無乾了。”李靖說著,臉上的正氣,似乎從未有過動搖:“說好的,是李家不會為難吳承恩。但是,如果是其他人聽信了什麼謠言而去尋仇……”“做得好。”一聲蒼老的讚許,從黑暗之中徐徐傳來。兩隻枯瘦蒼老的手臂從黑暗之中探出攤開了手心,左手一個“因”字,右手一個“果”字。雙手略微揮了揮,示意二人可以退下。而世間的一切,似乎都被這雙攤開的手緊緊握住。袁天罡跟在李靖身後走出來,小心地關上後麵的門,然後他一把抓住李靖的衣領:“百妖有人去找吳承恩了?”“放開。”李靖心不在焉說道。“你大膽!小姐明擺著是去追趕吳承恩那廝,此刻說不定已經聚在了一起!要是百妖出手無眼傷了小姐,我非得把你……”袁天罡並未退縮,說得越發咬牙切齒——走在院子裡的大器猛然抬頭,看到那素來不可一世的袁天罡正青頭烏臉地從空中飛了過去——雖然不知道是誰下得黑手,大器還是忍不住拍了一下巴掌,嘴裡叫了一句“好”。林子裡,十幾名賓客亮出了兵器,最後一次耐著性子對李棠說道:“小姐讓開,彆讓我們難做。”吳承恩聽到這裡,斷定對方並非是看中李棠身份而來找麻煩,嘴裡即刻小聲說道:“趕緊讓開,我和青玄應對即可。”然而,此時的李棠已經抽出了猩紅的錦繡蟬翼刀握在手中,緊緊圍靠在吳承恩身旁——她沒有說話,一半是因為不想就此離開,另一半原因……是因為,李棠第一次覺得緊張。麵前的一眾賓客,有兩三個是李棠看著眼熟的;這兩三個人,都曾經在以往的日子裡來過李家到訪。那個時候,李棠還並未懂事;她隻是依稀記得自己被李靖抱在懷中,而李靖捧著她的小手,指著那幾個人的背影囑咐道:“小姐,以後遇到他們要客氣一些。他們……厲害。”能讓李靖說出這番評價的人,絕非一般身手。李棠心中唯一的執念,便是對方會顧忌到自己身份而有所退讓;自己若是一走了之,恐怕吳承恩和青玄難逃此關。隻是眼下,對麵的這些人似乎都急紅了眼,麵對著李棠不僅沒有退後,反倒是愈發逼上前了幾步。怎麼辦……李棠心中,第一次有了些許“逃”的念頭——不,也並非是逃。自己隻要轉身往回奔走不遠,便能喊來執金吾解決這場爭端。是的,眼下不僅實力是對方占優,就連人數也是對方有著壓倒性優勢……自己去找幫手,哪怕隻是去找來一個執金吾,說不定也能……“我就說嘛……”一個氣喘籲籲的聲音,忽然從吳承恩等人的背後傳來。很快,一道銀色的閃電落在了李棠身前,化作猛獸,齜牙咧嘴地朝著麵前的賓客發出威脅的“嗚嗚”聲。身後的身影停了腳步,然後一陣令人格外耳熟的抱怨跟著響起:“這次老爺子這麼輕易就讓我混出了李家,我就知道裡麵有貓膩……”李棠聽到這個聲響,先是一喜,卻又隨即轉憂——是來人了,但是……你來也幫不上忙啊!李晉背著大弓,滿頭大汗地倚著一棵樹。吳承恩回過頭,剛要提醒李晉情勢危急,卻沒想到李晉從懷裡掏出來了那張寫著“李棠”名字的宣紙,整個人都是氣急敗壞:“好你個吳承恩,騙了我家小姐私奔不說,還敢耍這種小手段自作聰明!咱執金吾都是身經百戰、經驗老道的硬手,你覺得能有幾個上你的鬼當!?”說完,吳承恩盯著宣紙沒有開口,李晉自己也愣了愣:這舉動說明,他已經上當了。“總之……”李晉大手一揮,急忙掩蓋了自己的尷尬,他走到青玄身邊看著對麵的那些個兵器在手的賓客:“看來,我來得正好啊。水陸大會結束的時候,聽說都會有人下黑手、了私仇。我還正愁沒看到這般熱鬨呢,沒想到在這裡趕上了。”“滾開。”為首的賓客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李晉的俏皮話——他們對李棠還能客氣三分,對於這個小小的執金吾,自然是不用留什麼情麵。“喲嗬,你敢這麼和李家的人說話,你……”李晉聽到這裡,正要上前爭辯,卻被青玄一把拽住。“他們是來找我的……”青玄心中自然知道大事不妙;他攔住李晉後,一把將李晉拉近,然後輕聲說道:“帶上吳承恩和李棠,趕緊走……血債血償,這是我應得的下場。本來我就該孤身一人,能讓吳承恩陪我這麼久,我已經知足。隻要吳承恩能護好書卷,那麼……”賓客之中有一人呼扇了一下耳朵,隨即大聲說道:“沒錯,閒雜人等趕緊讓開!冤有頭,債有主!我們找的,是那個白衣行者!”青玄聽到這裡,倒是長出了一口氣,隨即將身後的禪杖取下放在地上,順手將念珠也掛了起來——誰都看得出,他似乎並不打算戰鬥。李晉猛然攥住了青玄的手腕,略微用力,生生將青玄的手掰開。青玄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一幕——“誰要殺他,來。”李晉重新轉過身,摘下了身後的大弓,然後吹了個口哨。哮天即刻化作閃電,落在了弓弦之上。“對,你們來!”李棠聽到這裡,也橫舞著錦繡蟬翼刀,擋在了青玄身前。至於吳承恩,早就握緊了龍須筆,站在了最前麵。“你們知道那個行者是誰麼?你們知道,全天下幾乎所有的人與妖,都想殺了他麼!?”為首的一個賓客皺著眉,上前一步淒厲地喝道:“你們真想以三人之力來敵天下嗎!?”金光一閃,揮舞著龍須筆的黑衣身影,已經第一時間向天下給出了答案——“來啊,看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