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半個來月裡,京城裡的文武百官總覺得隱隱有些不對勁。首先,皇上這些日子依舊沒有上朝——自打皇上開始修仙起,就沒上過朝,這倒是稀鬆平常之事;但是,一向代為處理朝政的三位國師也均沒有露麵,隻是交代朝廷的大小事務都由六部各自盯緊,折子也都是交給宮裡的統領太監。單是此等怪事倒也可以用捕風捉影來搪塞,但三千營也被調入京城皇宮之內這件事可不假,他們都戴著明晃晃的刀劍,裡裡外外嚴密把守著京城。空氣之中,隱隱約約透出一絲不妙的氣味。一時間百姓眾說紛紜,話題都涉及到前些日子半夜裡的一場對決;有人說呢,那是名氣震天的鎮邪司兩大高手廝殺,差點鬨出人命;不過,也有人說,是有人謀心於當今聖上,做出了大逆不道之舉。民間的閒話,素來都有三分道理。一時間六部的幾位尚書也是心有餘悸,急於想要見皇上一麵。大明江山,總不能像現在這樣持續給人一種岌岌可危的感覺。然而,那把門的三千營統領,顯然是國師心腹;無論來者地位高低如何,這些人一概無話可答,隻管儘忠職守。但凡有人敢越雷池一步,這些將士便會抽刀。前幾日,那吏部尚書帶著自己家的親兵,意圖闖宮——但當他看到對方毫不遲疑地手起刀落,自己身邊的管家屍首一橫,便打消了這個念頭。近在眼前的皇宮仿佛與世隔絕,再無半點消息傳出來。到了晚上,煙柳巷裡的女子們,似乎也察覺到了事情同往日不大相同:那夜夜笙歌、揮金如土的玖爺,已經好久沒有在任何一家青樓裡麵露臉了。以往入夜,半個京城的紈絝子弟都能與那瀟灑的玖打上一個照麵。現如今,這個人卻仿佛改邪歸正一般,在這片紙醉金迷的世界裡銷聲匿跡。不錯……玖現在確實顧不上再去找什麼姑娘。因為眼下,他最最看中的“心上人”,是眼前病榻上剛剛起身的麥芒伍。半個多月裡,玖一邊料理著鎮邪司裡的雜事,一邊不斷四處搜尋著麥芒伍的下落。直覺告訴玖,麥芒伍不可能離開京城,他八成就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蟄伏。於是,鎮邪司衙門裡被翻了個遍,鬼市裡也被玖騷擾了幾次,甚至許久之前麥芒伍曾經效命的太醫院也沒有放過。隻是萬沒想到,麥芒伍卻是被安排在了淨通寺的寺院之中,守著天鼎熬日子。“不吵嗎?”玖笑著,聽著近在咫尺的辰時鐘聲,悠揚的嗡鳴感始終揮之不去。對於需要靜養的人來說,這鐘聲大概和炸雷無異。麥芒伍未做答複,隻是看著玖身後的一條血路,皺了皺眉。自己潛伏於此,其實寺院裡是沒有人知道的。一切都是銅雀的悉心安排,住的房間乃是當朝一品大員平日裡來此參拜時用的行宮。至於一日三餐,也是掩人耳目,都是由鬼市的下人負責準備。每日裡,單是餐飲便要準備二十份兒,分彆送至京城各個眼線處,以此掩護麥芒伍所在。玖顯然注意到了麥芒伍的目光,隨即又是笑了笑,側身指著地上的屍首說道:“你放心,爺不殺普通人。他們都是鬼市的好手,雖然確實都不知情,卻依舊執行銅雀掌櫃的命令,不讓鎮邪司的人靠近。難得啊,銅雀都已經離開了京城,他們卻日夜警惕,絲毫沒有懈怠。好手下,好手下。”正說著,玖忽然間向後退了一步——地上一人並未斷氣,他用儘了力氣,握著匕首卻終是徒勞地刺了個空。他身上已經有了七處致命傷,而傷口也呈現漣漪之勢,不斷在他的肉身上肆意蔓延。就連嘴裡吐出的鮮血,也仿佛綻放的花朵一般有了波紋。“掌櫃的……屬下無用啊……”那人已經沒了力氣,苦笑一聲,終是不甘心地徹底倒下。房間裡,再無聲響。“何必。”麥芒伍歎口氣,開口後隻有兩個字。玖似乎很不解為什麼麥芒伍會這麼說:“他們攔著爺,爺便下手。這有什麼問題?”“不。”麥芒伍擺擺手,表示自己不是在對玖說話:“我是說,何必以死相博。如果發現情況不對,他們還是有機會逃走的。現在,卻白白在這裡丟了性命……”玖愣了一愣,隨即仰天大笑——這並非是嘲諷麥芒伍的一番言辭而做出的舉動;玖是打心眼裡覺得,這番話再好笑不過:“驚天變之後,爺還以為你早就看透了:生與死本就毫無意義。在那齊天眼裡,蒼生就如同腳下草芥一般,可有可無。世上,隻有一個道理,便是弱肉強食。”“玖,始終記住:你我不是齊天。”麥芒伍收拾妥當後,端正坐在了椅子上,抬起手掌罩住了桌子上的茶壺。片刻後,茶壺裡的水便被煮開了。麥芒伍對麵前的玖說道:“我準備粗茶,你去把本尊叫來。”桌子上,隻有一個茶碗。“爺便是本尊,有什麼遺言,但說無妨。”麵前的玖邁了幾步,堵住了房間裡唯一的門口後從容開口。俊朗的外表下,快要藏不住陣陣殺機。然而麥芒伍依舊不急不躁,甚至連銀針都沒有亮出來。“束手待斃?那便成全你。”見麥芒伍毫無防備,玖卻沒有任何留手的打算,即刻比出二指,瞄向了麥芒伍的命門。“真要動手,便快一些。”麥芒伍抬起頭,開口催促道:“不然……”麵前的玖擺出姿勢半刻,卻又隻是搖頭笑了笑:“瞞不過你。其實爺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分身還是本尊。但是爺身邊既然沒有子囚和太歲相隨,想必爺多半隻是一個分身。本尊提到過,殺你,肯定要他親自動手。爺不能誤了自己的好事,對吧?”“若不動手,怕是沒有機會了。”麥芒伍歎口氣。房門外的樹杈上,開始三三兩兩地落下烏鴉。這些黑色生靈,都是歪著腦袋,怯生生盯著玖的後背出神。玖還未答話,卻聽得身後有什麼東西湧出。回頭望去,幾隻落在地上的烏鴉紛紛垂頭嘔血,祭出了血潭。而枯黑的血菩薩,已經爬出了半個身子。“來得好。”玖笑了笑,看來是麥芒伍的援兵到了——不過,自己雖然不能殺麥芒伍,其他人倒是解悶的好對象。想到這裡,趁著那血菩薩還未站穩,玖已經朝著對方比出了一根手指——嘎巴一聲脆響。玖低頭,看到自己的手指頭已經耷拉下去,指骨被利落折斷。而玖的身前,蹲伏的不是彆人,正是七子之中身手最快的瘸子。“得手了。”瘸子低聲說道。果然,玖點穴之際,真氣都是凝在指尖,指骨卻與一般人無異。麵對這個可能的破綻,瘸子可以說是拿性命一試究竟。玖並未慌張,隻是居高臨下瞥了一眼瘸子,然後掩麵竊笑:“怪味,很重。”殊不知,瘸子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他周身暗自纏了無數火罐,裡麵皆是火藥與油。如果剛才失手,瘸子便會引燃自己身上的火罐,定要與眼前的敵人一同葬身火海。即便,對方隻是一個分身。此刻見自己得手,瘸子便不多思量,騰身而起,摸出一把匕首朝著玖的心口刺了進去。玖的身子微微一怔,第一次和這個下人四目相對。“還我兄弟的命來!”說話間,瘸子咬牙將手腕一扭,霎時間崩斷了玖心口的兩根肋骨。玖抖了抖,顫抖地伸出手,握住了瘸子的手腕——隻是,令瘸子詫異的是,對方不僅沒有推自己,反而在抓住他的手腕後,向著心口的傷口繼續用力。“還不夠,使勁捅。”玖冷笑著,將臉貼在了瘸子的雙眼前:“使勁……你主子是不是沒有告訴過你,爺的心,早就被他折騰空了?”瘸子順著傷口位置窺探,果然,胸腔裡竟然詭異的空無一物。未等瘸子回應,玖的手指已經貼在了瘸子的腦門上,隨即輕輕一彈——登時,瘸子感覺到自己的腦漿似乎變成了大海,一陣陣不可抵擋的潮起潮落不斷在腦腔內回旋。然後,瘸子的身子才離地而起,朝著半空飛去。此時,血菩薩剛剛喚出肩頭的六翅烏鴉。眼見瘸子被擊飛,血菩薩隻說一聲“不好”,便急忙催促自己身邊的靈物展開翅膀,旋轉著去接住了瘸子。此番旋轉,皆是為了卸去玖那詭異的力道。否則,等不到瘸子落地,便會在空中失去性命。看到旋轉而去的烏鴉,玖一邊將自己胸口的匕首緩緩抽出,一邊讚歎點頭:“倒是清楚爺的本事……隻不過,你現在救他,倒不如留幾隻烏鴉等著救自己。”沾血的匕首被扔在了地上,玖將斷掉的手指握住,隨即前後用力,重新將指骨接好。再然後,玖隻是隨意點了自己身上幾個穴位,胸口的傷口便止住了血。看到如此陣勢,顯然是出乎血菩薩意料之外的——無心之人,世上從來聞所未聞。難不成,玖是不死之身?瞧著對麵血菩薩的表情,玖隻是笑著擺手:“不必驚慌。下一次,砍爺的脖子,爺便會一命嗚呼。”血菩薩恢複了冷靜,開口喊道:“老伍,不必著急。區區一個分身,還奈何不房間裡的麥芒伍,卻始終沒有回應一句什麼,好讓外麵的血菩薩安心。“知道這幾年裡你南征北戰,本事越發高強。這也算是咱二十八宿的福氣。”玖對於血菩薩的話,倒是頗為讚同:“但是,爺並不打算吃這個虧……”言語之中,另外兩個遲到的玖,一左一右邁著悠閒的步子走進了院子,包圍了正中的血菩薩。三個玖互相望了一眼,分彆比出了手指,瞄向了血菩薩的三處不同要害。房間裡,麥芒伍一陣輕咳,隨即手掌中多了一片血汙。這片血汙突然一陣波動,湧出來了一隻烏鴉的雛鳥。雛鳥抖抖翅膀,落在了麥芒伍的肩頭上,輕聲說了幾句,儼然是血菩薩的聲音:“我拖住他,你快走。”語調之中,絲毫沒有退意。血菩薩知道,自己想要攔住這幾個二當家的分身,多半是難逃生天的結果。今天,應該是水陸大會的第二天吧……麥芒伍並未起身,反而是用手邊剛煮好的水給自己泡了一碗茶。順利的話,銅雀應該已經帶著東西到了李家,今天便會派上用場。隻是銅雀向來利己主義,利益至上,多半會將自己的計劃為其所用——好在,這一步自己也已經算到了。三國師帶皇上出遊一事,既然神機營被秘密調遣,三國師應該也有把握。而吳承恩……自己半年的悉心教誨,以後隻要青玄留在他身邊,吳承恩多半不會走向邪路。五年,甚至十年之內,隻要銅雀還在鬼市,出於他的利益,吳承恩便會不知不覺地成為朝廷鎮邪司新的中流砥柱——這段時間,應該能夠等到大當家回來。細想想,似乎一切,都已經布置妥當。整個大局的藥引,隻欠了最後一道。麥芒伍低頭,看了看手邊的茶杯。裡麵湧出的並非一般茶香,反而是那股自己最熟悉的、也是最引以為豪的致命幽香……那是以鶴頂紅為鋪墊,輔以幽篁等陰草,淬煉出的世間頂級劇毒——七轉鬼引散。隻要自己喝上一口,便可以在半柱香的時間裡,以最痛苦的方式,告彆這個世界。屆時,自己的魂魄受這毒藥影響,便會凝成內丹。待到吳承恩回來,隻要落筆,便能知道後續安排。鎮邪司,決不能再內鬥下去……李家內鬥的結果,便是執金吾損毀過半,實力驟減,這才引得天下群雄虎視眈眈,伏下了今日動蕩的隱患。如果鎮邪司也走上這條路的話,朝廷才真的是危在旦夕。一個人,換一個衙門;一個衙門,換一個朝廷;一個朝廷,換天下蒼生……這筆買賣,怎麼算也是賺的。隻可惜……麥芒伍捧起了茶碗,心中一陣悲涼:自己即便醫得好天下,卻醫不好麵前的玖。究其根本,就在於玖的病灶,便是玉兔。而造成今天這一切結果的罪魁禍首,卻是麥芒伍本人。隻希望這一口茶咽下去,玖便再無理由鬥下去,隻能選擇收手。君子以茶代酒,希望玖念及昔日二人的感情了結恩怨,重新真正回歸二十八宿,繼而為朝廷鞠躬儘瘁。麥芒伍捧起了茶碗,嗅了嗅那陣引人神往的芳香,眼前浮現的,卻是幾年前玖因為一點小事與自己爭執時的畫麵……其實說到底,那件事太小了,不過是糾纏於玖喜歡左手拿筷子而已。在一旁幫著二人添飯的玉兔看著二人你來我往吵得不可開交,露出羞澀的笑容。鎮邪司裡,幾位前輩正在罵罵咧咧地示意玖和麥芒伍這對兒新手不要騷吵,吃飯便要有吃飯的規矩。大當家當時正在睡覺,管家一個人拿著名冊,派發著當月的月錢。七子那時候也都還在,聚在一起商量著晚上要去揍玖一頓給主子出氣——當然了,晚上他們七個和玖在青樓附近打了個兩敗俱傷,第二天還是自己出麵,去臨街的衙門裡費儘力氣才把灰頭土臉的八個人從牢房裡提了出來。路過兵器鋪的時候,麥芒伍瞧著一把青龍劍質地不錯,便自己出錢,買了回來送給九劍傍身——畢竟這小子實在用不慣鴛鴦刀……本以為,這些日子會落筆成生命的唯一回憶,留在人生儘頭時慢慢品味。驚天變,改變了太多人的人生軌跡。麥芒伍一直提醒著已經失去人性的玖:他不是怪物,不是齊天,不該如此墮落。誰曾想到,驚天變的那一晚造就出的怪物,並非隻有一個玖。麥芒伍深知,自己才是墜入黑暗最深的人。門外,血菩薩抵住了兩個玖的襲擊,腰間卻還是被麵前的第三個玖打中一招。隨即,血菩薩便站立不穩,本就枯黑脆硬的身軀更是吃不得玖的招式,流出的血仿佛魚鱗一般片片剝落。本來畏縮在主人身後的六翅烏鴉此刻不管不顧,烏央烏央飛出一片,拚命啄咬著麵前的玖。縱使見慣了生死,卻依舊不想看到手足相殘。麥芒伍移開了目光,隻是盯著茶碗,心中不想讓自己的雙眸最後定格於眼前的廝鬥。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眼下,服下這碗粗茶,便能讓自己為故事畫下一個句號,以便讓世界進入到下一個篇章……“不,不好了!”一陣驚呼之聲,陡然傳來。麥芒伍的手微微一震,抬起眼,望向門口。幾個神色匆匆的身影,似乎丟了魂一般四散而奔,口中隻是呼喊著“不好”二字。但是,他們並非是注意到了玖和血菩薩的廝殺,反倒是像被彆的東西嚇得六神無主。沒多久,外麵出現了錦衣衛的身影。幾個錦衣衛似乎這才看到了在淨通寺出現的血菩薩和玖,急忙上前跪拜,手中捧著的,乃是今天的平安簽。事關重大,幾名錦衣衛不敢造次,隻好請在場的二十八宿定奪。玖微微皺眉,接過了錦衣衛手中的簽子略微看了看,隨即搖搖頭,示意錦衣衛帶著簽子入屋。錦衣衛不曉得是何安排,進屋之後,看到那端坐的麥芒伍,卻是長出了一口氣:“伍大人!您在便好!快看看今天的簽子吧……出大事了!”那錦衣衛因為這瞬間的放鬆,腿已經軟了,幾乎連滾帶爬走到了麥芒伍身前,遞上了今天的簽子。麥芒伍略微遲疑,終是放下了茶碗,接過了簽子。隻是略略一掃,麥芒伍便邁步出門,抬頭看了看天色:辰時剛過,千裡之外的李家,應該正式迎來了水陸大會的第二天。而麥芒伍捏在手中的那根寫著“大凶”的簽子,仿佛千斤之重。難不成……自己算錯了什麼?麥芒伍沒有說話,表情異常嚴峻。冥冥之中,一個老人提起了筆,看著手中剛剛寫完“大凶”二字的竹簽,朝著未乾的墨跡小心地吹了幾口氣。“你還不能尋死呢,麥芒伍。”那老人詭笑著,滿臉的皺紋仿佛是大地的脈絡,而那空洞的雙眼又仿佛早已看穿前世今生:“並非袁某糾纏……此乃,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