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等到吳承恩從床上一如既往地打著哈欠醒來時,猛然嚇了一跳。一方麵,是因為今日的天氣實在不好;外麵飛沙走石,從南麵刮來了一陣黃沙,聽著響動著實有些怕人。而另一方麵,床的前麵,並沒有平日裡打坐的青玄,反而恭敬地半跪著清風和明月二人。“公子醒了。”那一向喜歡口出惡言的清風頭也不抬,語氣也是十二分恭敬。而明月則是捧著一杯暖茶,出奇清香醒腦。吳承恩有些慌亂,試探一句這茶是不是給自己準備的;得到了肯定答案後,吳承恩才接過去,品了一口後便一飲而儘。“早飯已備好,公子是在這裡吃,還是去後廚吃?”清風接過空茶杯,恭敬問道。“我師兄呢?”吳承恩嘴上不說,心裡卻更慌亂了——一貫思路,這清風越是對自己好,就代表著他給自己挖的坑越大。“已經在後廚用膳完畢,現在估計正在喂馬。”明月低頭回答。“那我便也出去吃吧。”吳承恩起了床,穿好衣物,便推開門,從自己的偏房裡走了出去——門外,剛剛離開了衙門的下人們已經全部連夜歸來,鎮邪司裡又變回了平時的一副熱鬨情景。隻是這一次,當吳承恩打開門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吳承恩的身上。吳承恩情不自禁一陣哆嗦:看來虎符失竊那件事還沒完?明明昨夜自己已經將虎符交給麥芒伍了,他不是說一切都了結了嗎?難不成,昨天晚上出了什麼新的大事?大家這麼盯著自己,難不成又有了新的大鍋要背?“吳大人早!”有人開了口,語調之中夾雜著幾分敬仰,甚至蓋過了這漫天風沙的音噪。“早……”吳承恩本能回答道,張開嘴便險些吃了一嘴的沙子。很快,熱情的問候聲便此起彼伏。吳承恩越發不安,幾乎是一路小跑去了後廚——怎麼回事,衙門裡的人都犯了癡心瘋嗎?還是像是當時在黃花鎮一般,自己中了什麼詭異的幻術?不行,自己得趕緊去找青玄才是。後廚裡,並沒有青玄的身影;相反,大長桌上,四、五個吳承恩並不相熟的二十八宿正坐在其中用膳,其中就有那平日裡足不出戶的千裡眼和順風耳。見得吳承恩唐突推門進來,那幾人卻沒有像平日那般避瘟神似的起身便走,反而是挪了挪桌子上的盤碟,默契地空了一個用餐的位置出來。“過來坐!”順風耳因為耳聾,雖然語調平常,音量卻像是雷鳴一般大聲吼道。吳承恩把這句邀請聽成了命令,終是不敢多說,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眾人便都沒了其他說辭,隻是繼續夾菜吃飯。“那個,你見到我師兄了嗎?”吳承恩何曾見過這般陣仗,自然是不敢動筷子,隻得小聲對旁邊的順風耳打聽。但是那順風耳本是聾子,自然沒有反應。看到順風耳的冷淡反應,吳承恩反而長出一口氣,覺得這才是平日裡自己所住的鎮邪司。於是吳承恩思忖片刻,抬手想要去拍一拍那順風耳的肩膀——順風耳看也不看,肩膀便是一躲,同時將雙眼瞄向了吳承恩。吳承恩嚇了一跳,又硬著頭皮小聲問了一遍。順風耳看著他的唇齒上下翻動後,點點頭,說:“你師兄剛走,喂馬去了。”吳承恩這才想起這順風耳隻能看不能聽,心下一陣自責,剛要開口道歉,誰想到旁邊坐著的千裡眼卻微微掀開自己的眼罩後搭了話:“有急事?風沙這麼大,用不用我幫你尋一下?”還沒等吳承恩反應過來,隻見得那千裡眼雙眼周圍閃爍片刻,緊接著他便將眼罩放下,夾了一口菜:“你師兄在庫房搬草料呢。”說罷,那千裡眼擦擦嘴巴,拉了一把身邊的順風耳。兩人便一同起身,準備去地下的密室繼續監控京城。“聽說,昨夜你同大器單挑,還贏了。”旁邊的另一名二十八宿忍不住開了口——吳承恩抬頭,卻認不出此人是誰。畢竟衙門裡人多,而且二十八宿平日裡都是對自己視而不見,吳承恩自然是兩眼一抹黑,分不清下人和二十八宿。其實,想分清楚這些人,清風倒是說過一個竅門:“想親手弄死你的便是二十八宿,想親眼看著你被弄死的,便是衙門裡的下人。”大器……應該是昨日那個同李晉在一起的賭鬼吧?之前吳承恩並不知道這廝乃是執金吾,才陪他玩了一局骰子。不過……自己頂多是陪著對方解悶,猜中了一個點數而已,兩人之間也就這點交情。要是以此刁難,怎麼也說不過去吧。“是的,不過也不是什麼單挑,隻是賭贏了。”吳承恩點點頭,說道,“後來,他就把那虎符……”那人已經起身,拍了拍吳承恩的肩膀後豎起了大拇指,似乎並不打算聽吳承恩說完:“幸好有你挽回一城,傳出去,也是咱二十八宿和執金吾各勝一手。要不然,咱家的臉麵,都在昨天晚上被麥芒伍丟儘了!以後咱們還怎麼抬得起頭來!怎麼做人!”說罷,其他二人也是附和一陣,話裡話外雖然有所避諱,卻都說著不該對執金吾抬手。吳承恩有些遲疑:印象裡,他還是第一次在衙門裡聽到有人對麥芒伍直呼其名;平日,這些放蕩不羈之人即便瘋癲,提到這位鎮邪司管事,也都是畢恭畢敬尊稱一聲“伍大人”的。“你倒是吃啊!怎麼,不合口?要不要我幫你喊廚嫂給你另做一份?”那站在吳承恩身邊的二十八宿見他呆若木雞,搖了搖吳承恩的肩膀。另兩人紛紛點頭,說就是就是,你也太瘦了些,應該多吃。吳承恩急忙啃了幾口乾糧,添了一口菜,便起身說自己飽了;出門之後,吳承恩直接奔著庫房而去。庫房門口,青玄正頂著陣陣風沙,背著禪杖、抱著一大摞草料,看樣子是去馬廄的路上。吳承恩顧不及太多,便跟住了青玄,一路上將今天早起的詭異見聞說了個乾淨。幾隻駿馬早就擠在了圍欄口的料槽旁,看到青玄走近,紛紛甩了甩尾巴。青玄將切細了的草料一並放下,挨個摸了摸每隻馬的額頭囑咐它們好好吃飯後,才轉身對吳承恩說道:“聽著是好事。怎麼,有人對你好,你反而不習慣了?”“我挺害怕的,青玄……”吳承恩縮縮脖子,左右看了看確定沒有他人後,才輕聲說道,“我擔心這又是那清風和明月搗鬼,說不定準備了什麼幺蛾子要整我……”話聲未落,隻聽兩聲輕響——清風和明月已經半跪在吳承恩的身邊了。“公子您喊我們?”清風抬頭,對著吳承恩問道。吳承恩嚇了一跳:“你們何時來的……不對,你們怎麼來了。”“身為公子的伴讀書童,理應隨叫隨到啊。”清風倒是答得理所當然,似乎奇怪吳承恩為什麼有此一問。青玄卻也驚訝了三分:其實剛才他就察覺到,這清風和明月早就一路尾隨著吳承恩,後來潛伏在馬廄頂上。早上的時候,這二人更是殷勤,破天荒地陪著自己一起吃了早點,然後便張羅著去伺候吳承恩。不過,青玄能察覺出,此二人即便一直跟著吳承恩,倒不是監視,更像是嚴密保護;隻因二人雖然一直在暗處與吳承恩形影不離,一門心思卻隻在周圍,單純警惕著吳承恩身邊方圓十丈左右的距離。現在,兩人半跪在吳承恩身邊,看著這般氣派情景,倒恍惚有些像是帶著子囚和太歲的二當家了。吳承恩思來想去,對清風開口問道:“伍大人呢?還有,你倆起來說話吧……這麼做我不大受得起。”“伍大人去宮裡交付虎符,天不亮就走了。”清風倒也不客氣,同明月立時起身。吳承恩這才注意到明月的雙眼極其閃爍,似是對吳承恩有無限好感,也像是他看麥芒伍一般的神情。“這事怎麼不帶我一並去說清楚呢……我可是三國師嘴裡的犯人啊。”“大人還要與那三個匹夫聊一聊水陸大會請帖的事情,公子不便參與。”清風直言不諱——昨夜執金吾在京城現身,現在請帖一事,在鎮邪司裡已不算是什麼大秘密。末了,清風又補了一句:“而且,公子當時還在熟睡,小的覺得公子今日還要勞神寫書,便自作主張沒有驚擾。”正說著,又有不認識的二十八宿來這邊牽馬出門,見得青玄與吳承恩後,便隨口招呼了一聲:“喂馬呢?倒是辛苦。”青玄點頭,吳承恩卻接不上話茬。好在這人倒也並不介意吳承恩的反應,隻是翻身上馬,豪爽一句自己要出門辦事,晚上有空可以喝上一杯,隨即便揚鞭而去。明月皺了皺眉,低聲說道:“公子,好歹那也是前輩,您不該仗著自己身手了得、立了大功而這麼端著架子……”“那是誰啊!我都不認識的!”吳承恩算是委屈,覺得今天這日子,倒還不如往日裡一群人對自己冷言冷語呢——忽然間,吳承恩似乎有所恍惚:“等等,身手了得,還立了大功?不是不是,嚴格來說,那虎符隻是我誤打誤撞撿回來的!我師兄可以作證!”一番話,吳承恩似乎是想急於撇清自己。倒是青玄總算聽出來了其中玄機。隻是青玄沒想到,找回虎符一事頂多算是將功補過,然而虎符是從大器手中收繳,這意義便大不一樣了。這件事,可以說是機緣巧合。昨夜裡,即便大家都沒有再多說什麼,鎮邪司內裡的隔閡卻已經產生。但是,麥芒伍身邊的人都覺得吳承恩拿回了虎符,幫著伍大人解決了心頭大患,絕對稱得上是對得起伍大人。而另外那些人的眼裡,隻看到了吳承恩是從大器手中奪走了虎符,維護了二十八宿的聲譽。此等強者,自然是要高看一眼的。一來二去,現在的吳承恩稱得上是鎮邪司裡最受歡迎的不二人選。“公子過謙了。”清風說到這裡時,臉上露出了一絲不大樂意的表情,“從去年武舉之時,您便被伍大人一眼看中。這半年裡,您又多次被伍大人傳至天樓耳提麵命,讓我等七子說不出的妒忌,總覺得伍大人選你當關門弟子算是瞎了眼。不過,直到今日開花結果,我們才相信,伍大人沒有看錯。公子果然是天賦異稟。”這番話,倒是清風的肺腑之言。想當初,清風一直以為麥芒伍若是收關門弟子,人選必定是在忠心耿耿的七子之中。那麼,不是自己這個“騙子”,便是那之前殞命於卷簾的傻子。時至今日的結局,要恨,就恨自己不夠強吧。畢竟在這個世界上,實力才是一切道理。“真不是什麼關門弟子……伍大人傳我到天樓,講的大部分都是什麼蒼生之道,偶爾也會要我陪他下棋解悶……”吳承恩隻是擺手,示意清風想多了,“他倒是想傳我一些本事,隻是我天資愚鈍,學不會啊!對吧青玄?”說著,吳承恩向一旁的青玄求助。這番話,彆說清風和明月了,就連青玄都不大信得:那麥芒伍的棋藝之高乃是京城皆知,甚至有朝廷大員不顧身份之差,懇求麥芒伍可以登門賜教。說麥芒伍閒暇時與吳承恩這個臭棋簍子以棋局解悶?這瞎話編得也忒不走心了。隻是……這倒是青玄第一次聽吳承恩說起,麥芒伍竟然想傳一些本事於他。怪不得當麥芒伍知道青玄傳授吳承恩五行之力時那般不爽。如果是麥芒伍培養一名弟子,依照他那步步為營的性格,自然是遵循循序漸進四個字。而青玄的所作所為,絕對稱得上是揠苗助長。“算了算了,交代不清了……還有,你們彆跟著我。”吳承恩歎口氣,覺得無意再多辯解,拉著青玄便走。“遵命。總之,從明日起,我倆便徹底是公子的人了。公子放心,隨叫隨到。”那清風和明月答複了一聲,很快也從馬廄消失,不知去向。從明日起隨叫隨到?吳承恩哭笑不得。回到房間裡,吳承恩瞥了一眼桌子上的蒲公英書信後,便翻箱倒櫃開始尋找銀子。青玄在一旁不曉得吳承恩是何目的,便問了一嘴。“要不然,咱還是去李棠那邊避上幾天吧……”吳承恩打定了主意,弱弱地開了口。“怎麼,不寫書了?”青玄聽到此等提議,倒是並不反感。這半年裡,雖然青玄倒也樂意看到漂泊的吳承恩暫且得以安居,隻是他的本事長進卻不儘人意,大不如之前跟著自己在荒郊野嶺靠著搏命練得快。“說真的,這裡現在讓我發慌,靜不下來。而且李春芳也是一直不滿意我的稿子。倒不如避一避,去散散心,緩緩頭腦。”吳承恩即刻堅決表明自己並非是放棄出書這個夢想——畢竟自己可是要靠著這件事流芳千古的。搜羅了一些散碎銀子,卻並沒多少。要知道僅靠著這點盤纏想走到李家去,恐怕並不現實。吳承恩倒不介意,起身便要離開。“真要走,也該同那麥芒伍說一聲吧?”青玄倒是不介意可以預見的一路風餐露宿,隻是覺得這麼一走了之,實在有些唐突。畢竟,麥芒伍人還是不錯的。“不不不,要走,肯定要打招呼的。因為咱還得回來呢不是麼。”吳承恩急忙擺手,示意眼下並不是要離開,“隻是,好久未見李棠了,又是咱登門拜訪,怎麼也不能空手而去,得準備準備才合禮儀。你我這便去鬼市轉轉,看看能不能買些稀罕物給她——哎,本想著帶我的書去給她開眼的,現在隻能退而求其次了。”眼看吳承恩就要出門,青玄卻一把攔住了他,同時耐心走到桌邊,攤開了一張宣紙。“今日月初,慣例又該試試了。”青玄回身,一邊將門窗緊閉,一邊說道。吳承恩哦了一聲,走到紙前,掏出龍須筆便揮舞起來。隻見四個字落在紙上後,綻發出了異樣的黑光,隨即整張宣紙便開始揉縮成一團。青玄歎了口氣:“還是不行。”說著,青玄便拿出念珠,口中念了一個火字,準備將紙燒掉。吳承恩急忙製止,說蒲公英還在紙下麵呢,這一燒不就全毀了?青玄這才想起來了宣紙下麵是李棠寄來的書信。看著那張宣紙已經失去了原有的雪白凝成了一團,青玄遲疑了些許。“走吧,反正沒人看得出寫的是什麼。”吳承恩倒覺得,青玄小心謹慎得過分了。此前數年裡,每月一次,都要自己寫這幾個字。而在吳承恩落筆寫完這四個字後,青玄都會不留痕跡將其付之一炬;來了鎮邪司後,青玄更是謹慎,非要盯著紙片燒成了灰才會離開。其實吧,這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反正放著不管,過不了一時三刻,那宣紙也會漸漸從這世上消失的。吳承恩等不及那麼久,拉著青玄便走。這一次,兩人從衙門裡出去,短短一程路上都被人熱情招呼。吳承恩實在覺得自己不過僥幸,實乃受之有愧,隻是加快了步伐,頂著風沙低頭不語。當然了,目前整個衙門裡,隻有吳承恩是這麼看待自己的。房間裡,明月正守在門口,而清風已經將揉凝成一團的宣紙攤開,絲毫沒有顧忌到自己被灼傷的雙手。此番舉動,自然是瞞著吳承恩的,也怪不得那清風之前說了一句“從明日起才是吳承恩的人”這句話。隻是,清風看著宣紙上麵的四個字,他情不自禁倒吸了一口涼氣:“伍大人,您果真沒有看錯。”說完,他竟然將雙手,按在了那還在灼燒的墨跡之上——隻聽得一陣皮肉被烤焦的響動,那張宣紙,便連同清風手上冒出的一股青煙,一並消失不見了。此時的清風已是大汗淋漓,卻說不清這是因為雙手傳來的劇痛本身,還是因為那被烙印在自己掌心的四個字所帶來的巨大恐懼。那本該是不允許再出現於世上的四個字;此時此刻,它們卻猙獰著,叫囂著,仿佛要把這個世界重新拉回到曾經的噩夢之中——齊?天?大?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