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章 鑄 劍(1 / 1)

秦王政三年(前244年)的秋季,工室內的坩堝燒得正旺,將周圍烘烤得猶如盛夏。桃工紀寅站在坩堝旁,反複查看著火的顏色。所謂桃工,是專門負責鑄劍的工匠,也就是人們俗稱的鑄劍師。除此之外,還有專門負責製造箭簇、戈、戟、矛的冶工,負責製造削刀的築工、負責製造量器的栗工等等。他們都屬於一個叫做寺工的機構,位置就在鹹陽宮的西麵。紀寅是隸屬於寺工的鑄劍師中,技藝最高超的一名。他三十六歲,普通人的相貌,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然而紀寅一走進鑄劍的工室,立刻就像變了個人般,渾身散發著令人肅然起敬的榮光。紀寅的家族,世世代代為秦王室鑄劍。尤其是紀寅的祖父在秦昭襄王元年為秦王所鑄的佩劍,名字叫做誡,自問世以來一直是秦國排名第一的名劍。正因為紀寅出生於這樣的家族,他在寺工的所有匠人中,是唯一享有獨屬工室的人。紀寅鑄劍時不喜歡有人打擾,從製摸、翻範、調劑到最後打磨、裝飾、開刃等一係列流程,全部由他一個人完成。那間獨屬於紀寅的工室可以說是最適合他了。然而從半個月前開始,工室內常常多了一個人,這讓紀寅很不自在,卻又不得不接受下來。事情的開端,要從半個多月前,寺工丞薑義急匆匆地到工室找他講起。“寅,有人要見你,快跟我去正堂!”薑義一進門就拉著紀寅往外走。他的官職僅次於寺工令,地位遠高於僅僅是一位匠人的紀寅。因為兩個人在少年時便已相識,私底下是不分你我的好友。紀寅原本在磨石上砥礪一把剛鑄成的短劍,還未搞清楚狀況就被薑義拉了出去。他有些惱怒,但是見到薑義眼中非同尋常的激動神色之後,他什麼都沒問就跟著對方來到了寺工的正堂。出乎意料的是,正堂中不僅站著寺工令吳讋([zhé]),還站著少府孫兼。少府是秦國九卿之一,亦是寺工令的直屬長官。紀寅在寺工做了二十年的桃工,還是第一次被少府親自接見。紀寅不知所措地看著堂中的兩人,寺工令也就算了,連少府這樣的高官亦近距離地站在自己眼前,這實在讓人惶恐不安。他暗暗回想最近在鑄劍上是否有什麼紕漏,可是思考一番後發現並沒有任何值得少府光臨一趟的大事。另一邊,少府孫兼一直打量著紀寅。那對細長的眼睛裡閃耀著奇異的微光,仿佛站在眼前的不是一名地位卑賤的匠人,而是受人尊敬的大將軍。“你就是紀寅?聽說你的祖父為昭襄王鑄造了誡劍?”孫少府開口問道。“是的。”紀寅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生硬地回了兩個字之後又埋頭沉默下來。寺工丞薑義在一旁暗暗為自己的好友著急,他趕緊上前對寺工令說道:“工師不是說,相邦府有詔令傳下來麼?”寺工的最高長官寺工令又被稱為工師,顧名思義乃百工之師,對各種技藝都有豐富而實際的了解。現任寺工令吳讋是去年春季才從丞的位置提拔為令,而年紀已經有六十餘歲了。此時他點了點頭,以恭謹目光向少府示意之後才緩緩開口:“大王想要造一把超越了太阿之劍的寶劍。”紀寅的眼睛驀地睜大了。秦王政於三年前在雍城登基時,大典中所使用的佩劍即為太阿之劍。這把劍自秦昭襄王起,一直是數代秦王的佩劍。如今大王突然下令鑄造新劍,是有什麼特彆的原因麼?也許是看出了紀寅的困惑,寺工令接著說道:“太阿雖然是天下聞名的寶劍,但畢竟是一把楚劍。大王身為秦人,希望擁有一把熔秦國的金錫,取秦國的工藝,由秦國的匠人鑄造的秦劍。今年蠟祭大典(作者注1),大王要佩戴這把秦劍出席祭禮。”說到這裡,寺工令的目光移向少府,“正因涉及如此重任,孫少府親自前來,就是為了見見秦國第一的桃工。”紀寅聽到這裡,終於明白了少府盯著自己的那種目光。說得徹底些,孫少府的升遷之路似乎就維係在自己身上。意識到這一點,紀寅反而放下心來。他對升遷並無興趣,也無意去討好達官貴人們。他是一名桃工,最喜歡以及最擅長的事情僅僅是鑄劍而已。而且,他從很早以前就想要鑄造一把震驚天下的寶劍。紀寅的祖父鑄造誡劍,號稱秦國第一劍,然而當武安君向秦昭襄王獻上太阿時,誡劍立刻在太阿的光芒下相形見絀了。自此之後,秦昭襄王的佩劍便從誡劍換成了太阿。所以,即使沒有今日這個契機,紀寅內心裡亦有著強烈的追求最高技藝的渴望。要鑄造一把超越太阿之劍的寶劍!寺工令的一句話已足夠紀寅義無反顧地接下這個重任了。“大王對劍的形製有什麼要求呢?”紀寅再度開口時,語氣變得堅定起來。少府的眼中劃過喜色,他立刻答道:“大王好長劍,指明一定要四尺之劍。”紀寅頷首,太阿劍乃三尺之劍,若鑄造四尺長劍,自然在威懾力上壓過太阿......不過鑄劍的難度亦大大增加了。劍若是造得太長,在受力時極易折斷,這也是世間普遍流行三尺劍的原因。感到難度的不僅僅是紀寅,同樣身為匠人的寺工丞和寺工令亦露出了難色。“即使秦劍在鋒利堅硬的程度上超越太阿,長度多出一尺的話,與太阿交鋒恐怕還是會折斷吧......”薑義喃喃說道。“可是大王一定要四尺之劍!”此時少府提高了音量,像是強調似的揚起了下巴,“大王上承天命,下安黎庶,怎麼能和凡人一樣佩帶三尺劍呢?況且大王言重於山,下達的命令是絕對不會更改的!”薑義見狀,埋頭連連稱是,可心裡卻還是不太服氣的。他想大王不還是一位十五歲的少年麼,硬要在腰間掛四尺長劍的話,劍鋒會不會觸到地麵?他的腦海裡不由地浮現出一副滑稽的畫麵。身形還未完全長開的少年君王,腰間掛著一把比他的腿還要長的劍,劍鞘的尖端觸到宮殿精美的雕花地磚。當君王邁步行走時,拖在地上的劍發出鈍鈍的摩擦聲。僅僅是這樣想象著,薑義就忍不住要笑出來了。還好他一直埋著頭,彆人亦看不見他腦子裡的畫麵,要不然這大不敬的罪名必定是要落在他頭上了。就在寺工丞胡思亂想時,寺工令吳讋以一副沉思的模樣低聲說道:“大王對材質有要求麼?如果沒有要求,咱們鑄造一把鐵劍如何呢?”少府的眼睛瞬間被這個提議點亮了。他一邊點頭一邊說道:“大王隻對長度提了要求,無論是青銅劍還是鐵劍,隻要能超越太阿就行了。”薑義終於從自己的想象中脫離出來,緊緊跟上了話題。“如果是鐵劍的話,鍛造四尺劍應該是沒有問題的!紀寅,你之前不是專門研究過韓燕楚三國鍛造鐵劍的技藝麼?”這麼說著,他轉頭看向紀寅。當今天下,擁有最高超的鐵劍鍛造技術的,乃韓燕楚三國。秦國向來在青銅劍鑄造上精益求精,並沒有特意追求過鐵劍製造技術。在秦國寺工內,有鐵劍鍛造經驗的匠人屈指可數,而紀寅就是其中之一。處於話題中心的紀寅從剛才起就一直保持著沉默。麵對寺工丞的詢問,他出人意料地搖了搖頭,毫不猶豫地說道:“青銅。如果是我來鑄劍的話,一定采用青銅材質。”其餘三人不約而同地露出了不解的神色。毫無疑問,就材質來看,無論是硬度還是韌性,明明是鐵劍遠勝於青銅劍的。“太阿乃青銅劍。我若是鍛造一把鐵劍的話,即使超越了太阿,所有人亦會認為,那不過是勝在材質之上。隻有在材質相同的情況下,純粹以匠人技藝一決高下,才能突出秦國的鑄劍技術超越了楚國。想要讓天下人心服口服,不正是大王下這個旨意的目的麼?”“原來如此,不愧是秦國第一的桃工!”少府不由地讚許道,“那麼,鑄劍事宜一切交給你就行了吧?”說實話,他並不關心劍的材質,青銅也好,鐵劍也好,隻要讓大王滿意就行了——那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寺工令和寺工丞亦看向紀寅。與少府不同,他們的眼中有著隱隱擔憂的神色。“沒有問題。我一定會造出一把超越太阿的名劍!”紀寅充滿自信地答道,渾身再度散發出隻在鑄劍時才會勃發的榮光。===========================================================接下來的兩天,紀寅一直在工室內思考鑄劍的具體方案。雖說已經將長度和材質決定下來,然而究竟要以何種工藝來鑄劍,他尚未決定下來。當時豪言壯語地接下這個任務更多地出於匠人的熱情,一旦回到自己的工室,則完全冷靜了下來。不用說,長劍易斷的問題仍舊是亟需解決的難題。其實是劍的形狀,以及名字。對了?名字,究竟要取什麼樣的名字才好呢?大王有沒有提過這方麵的內容呢?自己是否要去找少府商談一下。一連串的問題盤旋在紀寅腦海中,即使麵對最喜歡的鑄劍工作亦開始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壓力。事情的轉機發生在第三天的早上。當紀寅再度枯坐在工室內冥思苦想時,少府孫兼突然造訪,這次和他一起來的除了寺工的正副長官,還有另外一個陌生人。那是一位身形頎長,眉眼溫潤的文官,氣質儒雅,線條柔和的臉龐帶著微微的笑意。“這位是相邦長史李斯。他剛從魏國出使歸來,此後會負責督造鑄劍一事。”在少府的一番介紹下,紀寅逐漸弄明白這位李長史是大王特意遣來跟進此事的長官。而且紀寅怎麼也沒有想到,那人竟然和自己是同歲,明明看起來隻有二十餘歲的樣子。當然,最讓他驚訝的是,李長史帶來了秦王最新的旨意。“想著你也許還沒有將方案定下來,於是一大早就趕過來了。這是我繪製的草圖,不知是否可以采用呢?”來人說話完全沒有為官者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反而流露出一種潤物無聲的親和力。他將帶來的羊皮卷打開,裡麵繪製著一柄長劍的圖樣。紀寅埋頭看去,赫然發現圖樣的上方標注著尺寸:三尺六寸。他抬起頭,先看了看少府,見對方臉上掛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神情,冷眼旁觀地杵在一旁保持著沉默。紀寅不得不自己開口問道:“大王不是指明要四尺劍麼?”話音剛落,紀寅便見到李長史的眼神微頓,漆黑的眸子中似乎劃過一絲傷痛,而嘴角卻勾起細小的弧度。“改為三尺六寸不是更適合麼?”他淡淡說道。“話雖如此,可是這並不能解決根本問題。”紀寅沒有多想,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就事實來說,即使改成了三尺六寸,那仍舊是一把不折不扣的長劍。容易折斷的問題並不會因為減少了四寸而得到根本性的解決。如果要改的話,何不索性改成三尺劍呢?紀寅的這句話當然沒有說出口。而李長史接下來的話再一次讓紀寅感到驚訝。“我聽聞鑄造青銅劍最重要的是調劑銅、錫、鉛的比例,其中最關鍵的是錫的多少。錫多,則劍堅硬鋒利;錫少,則劍柔韌不折。若要使劍既鋒利又不易折斷,銅錫的比例應該是四比一吧。”紀寅完全沒有料到眼前的這位文官對鑄劍工藝如此了解。短短幾句話便直達核心。即使是直接管理寺工的少府,所知亦不過是劍刃是否鋒利,外形是否美觀而已。按照秦國製度,寺工所製的兵器、車馬器、生活用器等,均要求刻上年號、各級監造者以及製造者的名字。所謂的監造者,除了寺工丞、寺工令之外,最高級彆為主管朝政的相邦。當今相邦乃文信侯呂不韋,因此寺工所造的每一件器物上都會有呂不韋的名字。呂相是最高監造者,然而他不必了解器物的製造過程,本人更用不著在寺工現身。李斯的官職是相邦長史,其職責是作為相邦的幕僚為國家出謀劃策。況且少府剛才不是說,李長史自去年上任以來,一直是專門負責外交事宜麼?什麼時候連長史也需要親自了解青銅兵器的製造工藝了?一想到這裡,紀寅不由地對眼前的文官刮目相看。顯然這位李長史並不是一位頂著監造名號的掛名官員。“李長史說得不錯。若是鑄造一般的四尺劍,銅錫比例做到四比一就足夠了。然而,眼下咱們要鑄造的,是以超越太阿為目標的寶劍。僅僅是將銅錫比例調劑到最佳恐怕還不夠。”紀寅毫不隱諱地說道。“那麼,紀工對此有什麼好方案呢?”李斯微微側頭,從容的神情似乎篤定紀寅心中已經有了解決方案。“劍是以刺擊為主,劈斬為輔的兵器,因此劍刃均要堅硬鋒利,銅錫為四比一;劍脊承受力道,需要有一定韌性,銅錫為五比一......”他的話尚未說完,寺工令吳讋驚歎出聲。“啊!你說的是相劍術士所說的兩色劍吧?!”紀寅點了點頭,進一步說道:“普通劍乃一次澆鑄完成。兩色劍則是分彆澆鑄劍刃和劍脊,兩者嵌合而成。劍刃錫多而色白,劍脊錫少而色金,故稱此類劍為兩色劍。”“原來如此。”李斯立刻明白了紀寅的意思,他眯起眼睛,仿佛試探似地問道:“這種技藝聽起來簡單,做起來可是相當難的......”“若是簡單的話,就用不著我這位秦國第一的桃工親自出手了。”這麼說著,不苟言笑的紀寅終於露出了一點點得意的笑容。“如果可以的話,能否也讓我親眼見見秦國第一桃工的鑄劍過程呢?”李斯彎了眸子,不緊不慢地說道。紀寅的笑容凝固在臉上。他向來是獨立鑄劍的......令紀寅煩惱的是,從那天開始,李長史便每天到他的工室中守著自己鑄劍。啊,這一位還真是儘職儘責的“督造官”呀。紀寅不僅一次這麼想到。===========================================================此時此刻,紀寅盯著坩堝內的火,目睹它從黑濁轉為黃白,又從黃白轉為青白,最後變成了純青色。顏色的變化說明坩堝內的合金原料已經熔煉完畢,可以開始澆鑄了。這半個月來,紀寅反複試驗,終於完美地掌握了鑄劍的全部技巧。昨天他和李斯已經成功完成了劍脊的鑄造。今日,他將要開始劍刃的二次澆鑄。奇怪,已經到了這個時辰,為何李長史還未現身?紀寅不得不承認,這段時間以來他大概已經習慣了李長史好學又專注的目光。說起來,這位長史還真是與眾不同。雖然第一天就見識到他對鑄劍工藝的了解,慢慢接觸下來,紀寅進一步發現他的知識廣博,幾乎對所有的匠人工藝都有所了解。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對手工藝如此感興趣的官員。他們一般都是不屑於接觸這類知識的。紀寅和李斯熟悉之後,知道他並沒有什麼官架子,有一次曾僭越地問起他為何擁有堪稱專業匠人的知識。李長史聞言,隻是淡淡的笑了笑,轉頭看向了彆處。紀寅總覺得李長史似乎帶著一張麵具,看不清他柔和笑顏下的情緒起伏。唯有一次,他偶然窺見對方龜裂麵具下的真實。那時,紀寅隨口問起了楚國的鑄劍工藝——他知道李長史是楚國人。令他震驚的是,他不過才說了幾個字,對方的眼神咻地冷了下來。那雙溫潤如玉的眸子裡射出銳利的光,猶如他親手砥礪的鋒刃,閃著令人戰栗的寒意。從那之後,紀寅在李長史麵前絕口不提楚國二字。哎,李長史怎麼還沒有來?昨日明明說好要正式鑄劍了......紀寅一邊想著,一邊再一次對銅錫進行熔煉。多次熔煉可以進一步去除原料中的雜質,而且他還可以借由這一步再等一等李長史。就在他快要完成二次熔煉時,李長史的身影終於出現在工室門口。“還好趕上了。”李斯臉上掛著歉意的笑容,眼睛往坩堝的方向瞄了一眼後快步走了進來。紀寅不說話,悶頭乾自己的活兒。李斯眨了眨眼,站在紀寅旁邊狀似隨意地說道:“並非故意拖延......原本隻是在鹹陽宮和蒙驁將軍共同商討國事,不想事後又被大王留下對弈。大王一旦下得興起,總會忘記時間。”對弈?紀寅有些哭笑不得。他之前還在擔心李長史是否出了什麼事呢!不過這也更加證明了孫少府那日的說法,他說李長史受到大王異乎尋常的寵信。那是紀寅第一次見到李長史之後的事情。孫少府站在寺工的門口,望著同僚的馬車遠去,喃喃說道:“李通古剛來秦國時,不過是相邦府中的一名舍人,不久之後即被相邦推薦為郎官。去年他在離宮見到大王之後,立刻就被大王擢升為長史。長史雖然是一個不上不下的官職,可李通古擔任的是長史中的長史——相邦長史。那可是處理機要的職位,這個職位上的人不僅被相邦所信任,亦有大量接近大王的機會。你們想想看,大王是那樣一個說一不二的性格,就因為李通古不讚成大王鑄造四尺之劍,大王才改成三尺六寸。”這麼說著的少府,語氣裡含著若隱若現的嫉意。“也許是因為李長史出自相邦府,才得到大王的特彆信任吧?”寺工令說道。薑義在旁邊附和地點了點頭。國中上下,誰不知道大王尊稱相邦為“仲父”?大王登基時年紀尚輕,由相邦呂不韋攝政,那可是當今秦國最有權勢之人!就在三人議論著李斯受到特彆恩寵的原因時,紀寅的注意力卻落到了奇怪的地方。“李通古?”少府孫兼露出困惑的神情,似乎他自己也覺得奇怪。“呂相一直是這麼稱呼他的。他剛到秦國的時候名字就叫做李通古......也許是李長史的字吧......”如此含糊的說法,最終也沒有一個確切的結論。紀寅將紛亂的思緒收回,重新聚集在眼前的工作上。此時二次熔煉已經完成了,他回頭看向李長史,沉聲說道:“李長史退開一點吧,小心溶液濺到你身上。”李斯退開兩步,仍然站在很近的地方,眼睛緊緊地盯著坩堝,似乎不願意錯過鑄劍的任何一個細節。紀寅沒有再說什麼,誰叫李長史是大王指派的監造官呢?為了保證這位監造官的安全,他隻能全力使溶液一滴不漏地澆鑄進陶範中了。紀寅彎下腰,用特殊的工具打開了坩堝下方的出口,出口下方正對著陶範的澆鑄口。很快,帶著灼烈溫度的金屬溶液順著坩堝出口澆鑄進劍形的陶範中。陶範中放置著昨日澆鑄完成的劍脊,劍脊兩側有著嵌合劍刃用的凹槽。金屬溶液不斷流入陶範中,冷卻、凝固,最後與劍脊完美地嵌合在一起。紀寅卸除陶範,從裡麵露出一把奪目的寶劍。蘭葉形的劍身修長,有著金色的劍脊和白色的劍刃。尤其是劍脊靠近劍格的地方,鑄銘著兩個端莊挺遒的字體,定秦。這把劍,正是秦王嬴政親自取名的定秦劍!而劍上的銘文,則是由長史李斯親自書寫的小篆(注2)。三天前,當李斯將劍銘的字樣交給紀寅時,曾經引起一場爭論。“堂堂秦王的佩劍,絕不能使用小篆的銘文!”正在用木料雕刻劍模的紀寅,拒絕在劍模上刻出字樣。“為什麼?”李斯平靜地問道。紀寅皺起了眉頭,這還用問麼?大篆才是正式的官方字體!他的祖父所鑄造的誡劍,其銘文即為大篆。小篆這種簡化了筆畫的字體,天生帶著一種投機取巧的輕浮感,用在非正式場合還湊合,怎麼能用在王的佩劍上呢?!——儘管他不得不承認,李長史的那兩個字的確是寫得十分漂亮。對於紀寅不解又埋怨的目光,李斯澹然自若。他拉過胡凳坐了下來,這才不緊不慢地說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是永恒不變的。先民們茹毛飲血,今日的人們如果還茹毛飲血,就會被天下人嘲笑了。同理,今日秦國的官方字體是大篆,也許明日就可以換成小篆。今日七國都各自使用自己國家的字體,也許明日全天下都在使用秦國的字體了。大篆筆畫複雜,異體字繁多,正是因為使用不便,人們才開始使用小篆,不是嗎?”說到這裡,李斯嘴角勾起似有似無的弧度,目光直直地落在紀寅身上。“我們的大王,雖然還是一位十五歲的少年,然而他的目光已經落到很遠的地方了,腦子裡已經在思考很久以後的事情了......紀工知道定秦的含義麼?”紀寅愣住了,定秦難道不是安定秦國之意麼?李斯寒潭般的眸子似乎能夠映出人心。他嘴角的笑意漸漸加深,眼神亦變得更加柔和。“不是那個意思,不僅僅是一個叫做秦的國家。所謂的定秦,是平定一個天下,一個叫做秦的天下。”紀寅睜大眼睛,一時間隻覺得心臟在胸腔內劇烈地跳動著。那種澎湃的心情,往日隻有在他鑄造出最好的劍的時候才會有。哦,不對......此時的這種心情,甚至超越了往常的任何一個時刻。而在他眼前的李長史,目光也隨著話語落到了很遠的地方。“正如紀工熔煉合金,需要在坩堝內加入助熔劑一樣,大王想要將天下熔煉為一個整體,需要統一的文字作為助熔劑。比起大篆,還是筆畫流暢簡潔的小篆更適合推廣四海吧。”“......”紀寅沒有回應。他以前總以為自己不過是一名桃工,天下大事和他沒有關係。可是現在有一個人,就在他的眼前告訴他,他紀寅鑄造的劍,將要指向整個天下。“紀寅,你的劍配得上王。而我李斯的字,亦配得上王。”李斯終於收回目光,定定地注視著紀寅。紀寅重重地點了點頭,不再有任何懷疑。現在,這把定秦劍終於成型了。紀寅眼含熱淚,雙手將寶劍從陶範中取出來,豎劍於眼前。他輕輕彈了彈劍身,側耳傾聽。長劍發出悅耳的劍鳴聲,紀寅終於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當他聽到劍的聲音,立刻就知道了——這是一把絕世之劍啊!然而,這樣還不夠......僅僅是超越了太阿之劍還不夠。若要配得上那位獨一無二的王,還得有一個步驟。紀寅側頭看向李斯,以一種起誓般的鄭重態度對他說道:“大王和李長史的目光都在遠方,你們能夠看到我所看不到的遙遠未來。若是為了那個未來,紀寅想要試一試家族從未用過的某個秘方,據說可以使劍千年不鏽。李長史願意相信我嗎?”李斯彎了眸子,淡淡道:“你才是定秦劍的鑄造者,不是嗎?”紀寅聞言,和李斯相視而笑。===========================================================秦王政三年的蠟祭大典剛過,紀寅懶洋洋地坐在工室門口曬著冬日難得的暖陽。寺工丞和寺工令坐在旁邊,暫時拋開了官職高低,像好友一般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著。“師工,大王腰佩定秦劍是什麼樣子?”薑義好奇地問道。君王主持的蠟祭大典,像他這樣的低級官員是無緣出席的。即使是寺工令吳讋,這次也是因為鑄造定秦劍的關係,得到上麵的特彆恩準才得以出席。老人滿是褶皺的眼角含著笑,微微晃著腦袋說道:“哎呀,老夫站得太遠,年紀又大了,怎麼看得清楚?”“不可能!寺工內誰不知道您年紀雖大,眼神卻堪比軍營裡的那些神射手。要不然,銅器上那些幾不可察的瑕疵您是怎麼發現的?”薑義不依不撓地糾纏著。寺工令不得不仰頭做起了沉思狀,過了好半天才緩緩說道:“老夫確實看不清大王的相貌。不過即使隔著那麼遠的距離,老夫亦能感受到大王身上散發的王氣。”“王氣?”“是的,從身形和儀式上的一舉一動就能感受到。大王風神俊朗,氣宇軒昂。那把定秦劍掛在大王腰間,真是太適合不過了。”老人發自肺腑地讚歎道。“長劍沒有觸到地上嗎?”薑義瞪大眼睛問道。他的話音剛落,老人一掌重重拍到了他的額頭上。“義,你的腦中裡又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我們的大王少年英武,身高近八尺,定秦劍怎麼會觸到地上?”薑義摸了摸紅腫的額頭,嘿嘿笑了起來。他不僅沒有生氣,反而還有些高興呢。說真的,他挺喜歡“我們的大王”這樣的稱呼。紀寅斜眼看著這一切,心情愉悅。他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層,站了起來。“乾活了!兩位長官也該回去了吧?”說完這句話,紀寅轉身走進了自己的工室。注1:古代年終大祭。周代稱為蠟祭,漢之後稱為臘祭。本文中,秦國的歲尾為夏曆的九月,故蠟祭是在九月舉行。注2:關於小篆的創立有兩種說法。一是李斯創立說,即秦始皇統一天下後,由李斯在籀文(大篆)的基礎上進行簡化後創立的全國標準字體。二是秦國創立說,即小篆早在統一前的秦國就已經開始使用,隻不過在秦始皇滅六國之後,由李斯進一步整理、規範以及推廣的字體。本文采取後一種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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