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點,熟絡醫學的蕭櫟不難看出來,自然也沒能瞞過蔣毅的眼睛——作為梓平市公安局刑偵大隊長,他擁有豐富的斷案經驗。“高老師近兩年身體一直不大好,他有高血壓,腿腳不太靈便,局裡本打算讓他提前退休,可又怕挫傷他的情緒,所以讓他做了法醫方麵的技術顧問。近半年來,他直接參與的任務非常少,實質處於半離休狀態。”蔣毅再次蹲下身,從沙發邊揭起一片沾著泥巴的紙錢前後翻看,嘴裡的話卻並未停下,“眼下的情況表明,高老師死於急性腦出血。這種病死亡率極高,但可防可治,高老師是學醫的,他完全知道如何排除隱患規避風險。”“誘發腦出血的因素主要有三個,一是劇烈活動,而是飲酒過度,三是情緒激動,在我印象裡高老師是不喝酒的,隻偶爾抽煙;案子發生在深夜,高老師的身體條件也不允許有什麼劇烈活動;隻剩下第三種可能,即遭受強烈的精神刺激,比如——驚嚇。”蕭櫟接住蔣毅的話坎認真做著分析,“顯然,凶手是有備而來,他選擇了合適的時間和地點,在受害者心理與生理狀況最為薄弱的時候,突然出現給予致命一擊。”蔣毅把那片紙錢交給痕跡勘察人員,後者接過看了看,裝入隨身的證物袋。“接著說下去。”蔣毅望著蕭櫟,目光裡透著讚賞與鼓勵。“通過高老師的衣著、死因,以及摔倒的位置與角度推斷,案發經過應該是這樣的。”蕭櫟坦然迎接了對方的讚賞,爾後以她特有的邏輯思維深入剖析道,“淩晨兩點左右,高老師起夜如廁,睡眼惺忪中,無意發現衛生間的窗戶上有一張臉。在這種狀況下,即便是正常人,也會產生極大驚懼,對於一個患有高血壓的老年人,其造成的衝擊可想而知。”“事實上,恐怖的能量遠不止於此,因為高老師看到的是一張狼頭麵具。十二年前,他曾對一具遼代古屍實施解剖,屍身便戴有一副金色的狼頭麵具,那副麵具,很多當事人都有印象,但給他造成的記憶比任何人更要根深蒂固。在極度的驚駭下,高老師本能地往客廳裡退,由於腿腳不靈便,才在衛生間到客廳的通道上留下這條擦滑的痕跡。凶犯跳窗而入,步步進逼,高老師在退卻中撞上客廳的沙發,並被搖晃的沙發帶翻在地,由此引發急性腦出血而當場死亡。”“很好。”讚譽過後,蔣毅拋出一個刁鑽的疑問,“凶手兵不血刃地做了案,且沒有留下腳印和指紋,可謂乾淨利落天衣無縫。至此,他應該功成身退才對,可他卻沒急著走,而是趁受害者斷氣之前,匆匆在其喉部留下兩個指洞。如此前後矛盾,其目的是什麼?”“應該在暗示什麼東西。十二年前那具遼代古屍?”蕭櫟搖搖頭:“如果要造出厲鬼殺人的假象,他完全有機會把場麵做得更加逼真,他也完全具備這樣的能力,可眼下的情景卻像是他故意賣出的破綻。這個——我一時還弄不明白。”蔣毅有些失望地收回視線,該問題也正是他剛才為之沉思的內容。蔣毅的電話來了,來電者名字為韓覺。蔣毅翻出手機問:“那邊情況怎麼樣?”話筒傳來的聲音很小,蕭櫟隻依稀聽到四個字:“匪夷所思——”在蔣毅通話的過程中,蕭櫟查看了高老師的廚房和陽台,等她從臥室出來的時候,蔣毅的通話已處於收尾階段。蔣毅看著表對話筒說:“現在五點二十,六點鐘到會議室碰一下。”通完電話,蔣毅站起身對門口那個年長的警員挑挑下巴:“王福勝,通知收隊。”收隊,意味著現場勘察結束,高法正的屍體將被送入殯儀館,等著他的女兒前來料理後事。蔣毅和蕭櫟先後走出高法正的住宅,一路上二人並肩前行,似有滿腹話語卻都又默默無言。小區門口,蕭櫟叫住準備上車的蔣毅,這次,她沒有直呼其名,而是稱其“老蔣。”如此親切熟稔的稱呼令蔣毅感到意外,怔了片刻才回過身,兩人目光再次發生碰撞。蕭櫟拉了下被風撩起的衣角,這個動作本身沒有意義,卻可以讓她在四目相對中顯得輕鬆自然無拘無束:“恭喜你晉升為刑警大隊長。”蔣毅摘下帽子撓撓頭發,這個動作對他來說頗失風度:“都上任半年了,有點——晚了吧?”蕭櫟又道:“也謝謝你今天沒有固守原則。”蔣毅聞聽,嘴角輕輕挑了一下。他是個不苟言笑的人,這樣的表情跟他打破原則的幾率一樣稀缺。在蔣毅看來,蕭櫟今天有些反常。更令他詫異的是,她居然做出比自己的笑容更為罕見的自責。蕭櫟:“今天的事你彆介意,畢竟死者是我過去的老師。”蕭櫟向來行事高調鋒芒畢露,是個比較清高孤傲的人,這種自責令蔣毅有點無所適從。因此,蔣毅緊起來,彆看他平日裡運籌帷幄決勝千裡,一旦緊張起來,尤其是在女人麵前緊張起來,就會變得口笨齒拙。誰也不會想到,這個破案無數的偵查英雄,在風月方麵其實非常低能,不然,他也不會斷送那場被人視作完美的婚姻。幾秒鐘後,蔣毅頗為被動地應了句:“也是我的老師,不過,他在乎你更多些。”答案很累贅,不過這的確是他打破原則的理由。想必大家早對蔣、蕭二人的關係有所洞察,而事實也正如你們所想的那樣。十幾年前,他們曾是省公大著名的雙子星,高法正則是教授他們法醫學的講師。畢業後他們進入同一所警局,共同參與破獲那樁重大文物盜竊案並雙雙立功。因為那樁案子,他們選擇了相守一生,也因為那樁案子,他們又很快分道揚鑣。雙子星的光芒曇花一現,不少人為之歎惋。今日,高老師的死對蕭櫟觸動很大。她忽然覺得,生命實在太脆弱了,誰都拿不準自己什麼時候離開這個世界,人至終途,所有的理想、信念、金錢、榮譽都將變成過眼雲煙,所有的愛、恨、情、仇也都將化為一抔黃土,死亡麵前,還有什麼榮耀放不下,有什麼恩怨解不開呢?何況他們之間那點事連恩怨都談不上。蔣毅在蕭櫟迷離的視線中上了車,警車閃著燈離去。直到周圍看客都散儘的時候,蕭櫟才挪開步子,走向自己停在路邊的座駕。拉開車門,她發現副駕駛位杵著個黑影,昏黃的路燈穿透窗子,映出半顆金色的狼頭。十幾分鐘前還在討論的殺人凶手赫然出現在自己車裡,這令蕭櫟大為震驚,她記得很清楚,離開的時候車門是鎖著的,他是如何進入車廂的呢?戴麵具的家夥一動不動,似乎給她充分的時間思考這個疑問。幾秒鐘後,蕭櫟終於恍然:來高老師家的路上經過“翠坪山莊”時,車尾像被什麼東西給撞了一下,也許就是對方故意搞的鬼,然後趁她下車查看,悄悄打開車門鑽進了她的後廂。蕭櫟推測出這個答案的同時,那張麵具亦慢慢向她轉過來,唇齶突出眼窩深邃,一雙尖耳閃爍著詭異的金屬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