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北國已亂,南國不安,可荒唐的世道裡也有貞靜的人世,尋常的歲月裡亦有梅花的消息。梅城人喜愛畫鵲兆喜,極尊重喜鵲帶來的喜氣。梅城人家的院落裡要是出現喜鵲在枝頭或者屋簷上,總是忙不迭地打發小孩去捉肥大的蟲子來吸引喜鵲築巢,為的是求一絲喜氣,在戰時更是如此。人們常說,隻要喜鵲仍願意在這裡安家,梅城就能保持歲月的靜好。新月是京城人士,長於梅城邊緣的小鎮南芫鎮,自母親去世後便無依無靠,所幸還有陳家對她多多照拂。她是遺腹子,未曾見過父親。聽母親說,父親曾於陳家有恩,她與陳夫人亦是閨中密友,所以家族發生變故之時,便決定遠離京中變故,南下投靠。陳叔叔感念父親的恩德,在陳府隔壁建起一座院落贈予她們,在兩個院子之間開了個小門,互通友好,又將家具和奴仆等一應事宜打理妥帖,對外隻稱是夫人的寡妹前來投靠。從此,她便稱陳夫人為姨媽,陳叔叔為姨父,陳家獨子陳嘉為表哥。“小姐,小姐——”忍冬雙手抱著一團小東西,急急忙忙跑進屋內。“怎麼吵吵嚷嚷的,又要讓人笑話了。”新月換了一身輕便的衣裳,正在檢查行囊,聽見忍冬的叫喚,從內屋走了出來。忍冬吐了吐舌頭,打開手掌,讓新月看見她手裡的雛鳥。“小喜鵲?”臟兮兮的雛鳥耷拉著腦袋奄奄一息,新月著實分辨不出初生的小鳥哪樣是哪樣,可這梅城最多的就是喜鵲了。因這原因,見到鳥雀也總往喜鵲上猜。忍冬連忙點頭,“它摔在地上,我把它撿起來放在桌子上,然後它媽媽繞了兩圈就飛回窩裡,不要它了。小姐,你說它還能活嗎?”新月遺憾地搖頭,“你不該動它的。沾染了人氣的雛鳥,母鳥聞不見自己的氣息,是不會要它的。”忍冬是奶娘的小女兒,自母親和奶娘離世後便一直跟在新月身邊服侍。可她到底比新月小兩歲,新月總是忍不住把她當作妹妹寵上幾分,舍不得抹去她的天真活潑,便養出了幾分小孩子的心性。忍冬立刻像蔫了的茄子一樣,沒精打采的。新月有些不忍心,安慰道:“你撿些枯草幫它做一個窩,至於能不能活便隻能聽天由命了。”“嗯。”忍冬稍微打起一點精神,注意到新月的穿著,露出不讚同的神色。“小姐,你又要出去了嗎?這個月都是第三次了,你又不讓我跟著,太危險了……”忍冬囉嗦起來的勁頭跟奶娘如出一轍。新月明白忍冬的擔心,可該做和不該做的,她心如明鏡。如母親所言,活著左不過就這一世而已。她從不寄望新月能夠繼承家業,那對一個姑娘家來說太艱難了,她隻求閨女一生平安喜樂、自由順遂。偏偏新月對醫藥極有興趣,不愧是骨子裡流淌著醫藥世家的血液。少時,母親有意不讓她接觸醫術,不想讓她背負丈夫的遺願,甚至是步丈夫的後塵。後來,新月無意中發現箱籠裡的藥典,萌發了興趣,自己研究起來。也虧得她有悟性,每每從外麵摘回來的野草真的是藥草。新月沒事便躲在房間裡搗鼓藥草,還把藥草送給家中患病受傷的奴仆。等母親發現的時候已經無法阻止她濃厚的興趣了,便隻能好好教導她,避免學藝不精,害人害己。“如果我趕不及在晚飯之前回來,你記得幫我遮掩過去,就說我去程府作客,程穎留我吃晚飯。”新月邊往外走邊囑咐。程穎是程府的二小姐,是新月的好友,以往也常在她家吃飯和留宿。自從母親走後,新月每日都會去隔壁吃晚飯,後來姨父姨媽也相繼去世後,便隻剩下陳嘉和她一起吃了。若是不找好借口,陳嘉一定會等她的。陳家和新月的家族一樣,都是醫藥世家,所以當年陳家家主決意在南芫鎮安家之時,便看上了金鶴山的好,將陳府建在山腳,遠離城區的喧囂。梅城四季如春,即便是冬日也能看到鬱鬱蔥蔥的樹木,而金鶴山因為地勢高的關係,越往上走,在冬季寒冷的年份,也能遇上飄雪。如此多變的氣候造就了金鶴山的植被非常豐富,其中不乏珍貴的野生藥草。但同時山上也危機四伏,陳嘉的叔叔便是在采藥時遇上野狼襲擊傷勢過重而不治身亡的。自此以後,陳府的人便很少上山采藥,隻是每年會外聘打手並組織全府的護院仆人一起上山,大規模地采一次藥。所以陳嘉不讚同新月獨自上山采藥的行為,若是讓他知道了,能對著她語重心長地絮叨上三日三夜。可是新月自小就喜愛觀察植物,親自采摘和製藥。這習慣已經養成了十幾年了,哪裡是彆人三言兩語就能勸住的。新月一邊默背著鐵皮石斛的形態特征和生長習性一邊往山上走。昨日她下山的時候在山澗峭壁中似乎見到了鐵皮石斛,可惜當時天色已晚光線不夠,看得不夠清晰。結果昨晚她心心念念著那到底是不是鐵皮石斛,徹夜難眠。今日午膳後便忍不住要去看個清楚,若是能夠采摘下來那真的是做夢都能笑醒。七月流火,天氣漸涼,可她還是出了一身汗,走了約莫一個時辰,在一塊大石頭旁坐下歇息。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應該就是在這個位置了。新月抬頭張望,熱切地尋找著心中所想。找到了!新月左右踱步,見右側的石頭堆疊得像淩亂的階梯一樣,似乎可以爬上去,便從背上的籮筐中拿出藥鋤掛在腰間,將鞋襪脫下想往上爬。新月剛爬上一塊大石頭,右腳忽然被什麼東西拉扯住,手一滑摔倒在地上。腳和手上立時劃出了血痕。她往右邊看去,此時才發現在草叢中躺著一個穿著軍服的人。他雙眼如鷹一般銳利,直勾勾地盯著新月,盯得她不禁背脊發涼。隻是下一瞬,他便失去意識,暈過去了。新月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過去,發現他應該是中毒導致的昏迷,一摸額頭,已經出現發熱的症狀了,將他翻轉過來,果然背部有一條又深又長的傷痕,腐爛的肉和破爛的衣服攪和在一起,黑糊糊的一團,觸目驚心。新月知道鐵皮石斛能夠解毒消炎去熱,這樣看來,那藥草是非摘下來不可了。她的右腳扭傷了,隻能將重心放在左腳上,以左腳發力向上爬去。所幸近日沒有下雨,天氣乾燥,否則泥濘濕滑,前路更渺茫。等新月真的將鐵皮石斛摘下來的時候,手心和腳板都是紅通通的,特彆是手掌,麻得鑽心窩。那男人實在是過於高大,新月沒有辦法將他扶起來,隻能用竹子搭了一個簡易的筏子將他拖著走。山裡頭有一間茅屋,是陳家建造的,專門給上山的人歇息準備的。男人醒來的時候,身處一間茅屋裡,趴在茅草堆裡,上半身沒有衣服,身上蓋著一件灰色披風,火光劈裡啪啦地跳著,在白日裡不太顯眼,卻感受到一股溫暖的熱氣,四周十分安靜。他用手撐著緩緩起身,覺著身後濕漉漉的,用手一摸,手上沾染上攪碎的藥草。有人幫他上了藥。“你醒了?”新月抱著一捆乾柴走進屋裡,“覺得怎麼樣,還有發熱嗎?”她站在離他三步開外的地方放下乾柴。因不確定他的身份,又想起他昏迷前犀利的眼神,不敢輕易靠近。他又用那種狩獵般的眼神盯著她,好一會兒才移開雙眼,等他再次看向新月時,已經換上淡漠的神情。“有勞姑娘了。”他換了個姿勢坐起來,披風滑落,露出精壯的胸膛。新月懊惱地將眼神移開。早先幫他上藥的時候迫不得已將他的衣服脫了。當時他沒有意識,不覺得怎樣,現在他醒了便尷尬了。她不知道他會這麼早醒,早知道就先幫他把衣服套上。新月解釋道:“你的傷勢很重,所以我幫你把衣服剪開,處理了傷口。隻是這裡沒有稱手的工具,隻怕會留疤。”她從雜物堆中找出一套仆役的衣服遞給他。“你先將就著穿上吧。”他接過後穿上,仍是說著同樣的一句話:“有勞姑娘了。”然後便是一室寂寞,他表現出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樣子,新月也不好搭話。可是即便醫者眼中病人無性彆,新月不在乎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但是也害怕所救非人。於是她隻能硬著頭皮問:“抱歉,我不是八卦,隻是我應該有權利知道自己救的是誰,是好人還是壞人,是吧?”他沉默了片刻說道:“國軍少將周頤。”周頤,字年熙,梅城督軍次子,人稱年少帥。即便如新月這般不了解時事的閨閣女子,也久仰大名。沒曾想他居然會出現在這個窮鄉僻壤之中。不過也難怪,新月憶起前陣子陳嘉曾經說過,鎮上這短時間多了很多生麵孔,讓她少出門,免得沾染上無畏的事端。似乎是說在附近的大山中發現鐵礦,隔壁禹城的督軍想要分一杯羹,挑起了爭端。事情源於南芫鎮雖然屬於梅城的管轄範圍,但實際上卻是離禹城更近,所以金鶴山、雁南山等自然也離禹城更近。也是因為地處偏遠,所以周督軍一直沒有派軍隊駐紮在南芫鎮。近來,兩撥勢力便在南芫鎮較勁起來。他應該是奉命前來處理軍務,卻不知道為何受了重傷倒在山裡。新月此時才知曉,她一不小心,救了個了不得的大人物。她重新打量眼前男人的同時,周頤也在審視遠遠地坐在屋子那頭的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