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秉誠急切地將那位公子迎了進來。他不想做過多的寒暄,於是略略相互介紹了一番便直奔主題。“顧公子,請問你真有醫治小女的辦法?”二人一落座,茶還沒端上來竹秉誠便急不可耐地問道。“自然當真。”顧公子說罷朝身後的小廝使了個眼色,那青衣的少年便將一直握在手裡的白玉瓷瓶放在了竹秉誠與顧公子中間的木桌上。“這是京城名醫所製的藥丸,對令千金現在這樣的症狀頗有奇效。”顧公子笑著解說,卻見竹秉誠臉上還有些遲疑,便又繼續說道,“放心,藥是好藥。畢竟我與你無冤無仇何苦這樣騙你?不過藥雖然有用,卻也隻能讓小姐蘇醒罷了。”竹秉誠本想致謝,一聽這話卻又緊張起來:“顧公子此話怎講?”“小姐所患,本是心病。”竹秉誠略一沉吟,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一夜之間,自己敬重了十幾年的師父竟淪為殺人凶手,這樣的打擊讓一個十六歲的少女如何承受?他掩麵長歎,隻能暗歎老天作孽。見竹秉誠的反應,顧公子知曉他是明白自己的意思了,於是又安慰道:“不過不妨事。被心病所擾者我見過不少,隻要周圍人善加開導,自然能令其茅塞頓開。”竹秉誠苦笑:“可是顧公子,你瞧瞧我們這衙門裡有人像是會開導人的嗎?”他的視線掃了一圈,入眼的都是五大三粗的衙役,心頭又是一塞。“這個嘛……”顧公子微微眯眼,“便是竹大人需要安排的事了。在下還有些事,先行告退。”“顧公子,茶還沒上來呢。”“不必了,”顧公子又是一笑,“不叨擾竹大人了。比起喝茶,還是令千金的事更要緊些。不過,這次算我送大人一個人情,下次若有什麼需要大人幫忙的,還望大人賣我三分薄麵。”說完,他一拱手說了聲“留步”便帶著身後的小廝往大門走去。竹秉誠站起身,目送二人走出大門後又坐了下來。心病,心病。心病難醫啊。竹秉誠拿起桌上的白色瓷瓶,隻覺得有一口氣堵在他的心口,格外難受。算了,若是能醒過來也好啊。他用右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做完這個動作他突然發覺自己似乎已經開始衰老。罷了罷了,年華易逝,危如朝露啊。“公子,”衙門外,小六跟在顧公子的後麵不滿地輕聲說道,“您就這麼把那藥送出去了?那可是徐大夫親自為您配的藥!老爺夫人要是知道這件事準把……小的給罵死。”顧公子苦笑著看向滿臉委屈的小六,說:“既然如此,那這件事你不說我不說,老爺夫人不就不知道了嗎?”“可是……”“而且我這麼做是有原因的。你不用擔心。”顧公子淡淡一笑,“賣竹秉誠的這個人情,將來有一天我絕對會連本帶利地收回來的。”說罷他又輕笑了幾聲。小六看著自家公子的笑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他越發覺得公子很可怕了,以前覺得他像狐狸,現在他才覺得不是這樣,自家的公子,分明是狐狸成了精啊!不過……噓,這話他可不敢說出來呢。三日後,餘杭縣縣衙的大牢裡來了一位探監者。按理說,死牢是不允許探監的,但這位探監者又不是單純地為探視犯人而來,於是看守隻好無奈地將那人放了進去,當然,隻給她一炷香的時間。孟淮之沒想到竹亭會來,因為都過去好幾天了,他從牢獄土牆上狹小的窗口中可以望見一枝瘦小的樹乾已經開始長出新葉了。枯樹生新葉,他卻馬上要死了。真是諷刺。所以,當他見到臉色蒼白、走路搖搖晃晃的竹亭不由得有些驚訝。“你來了。”這是他的第一句話。“嗯。”竹亭說著又點點頭,她的眼中沒有什麼神采,看起來極其呆愣,全然沒了往日的機靈勁兒。“你這幾天好像瘦了不少。”孟淮之繼續說,語氣平淡得似乎二人之間就是在純粹地拉家常。“最近身體不好,養了幾天病。”竹亭微微垂下眼簾。孟淮之點點頭,囑咐道:“多吃點肉。”然後,二人之間又沉默了許久。最終,是竹亭率先打破了僵局:“為什麼?”“我那天不是說了嗎?”孟淮之一臉的無所謂,“就是為了發泄我心中的不滿和憤怒,僅此而已。”“我不是說這個。”竹亭皺著眉,“我是問,為什麼你要一邊犯案一邊給我這麼多提示?”“有嗎?”“比如那幾天反複叮囑我整理卷宗,若不是我留意到這些,根本不會懷疑到你身上。”“哦……”孟淮之撓撓自己的左臉頰,似乎是在回憶什麼,“這個嘛,不過是我一時看不下去那些卷宗被亂擺亂放吧。畢竟我是個很講究的人。”竹亭皺眉望著他,他也望著竹亭,隻是神色輕鬆,完全不像一個階下囚該有的樣子。“既然你執意這麼說,”竹亭的眉頭舒展開,她也露出了無所謂的表情,“那好吧。我的問題結束了,你就在這裡等待你的死期吧。”“你現在的口氣完全不像在和師父說話哦。”孟淮之看著她轉過去的側臉,說道。竹亭的拳頭握緊了一些,而後又鬆開了,她長出一口氣,像是在宣告什麼重要內容一般地一字一句地說:“你不是我的師父。從你殺害第一個人時開始,你就不再是我師父了。”“是嗎?”孟淮之啞然失笑,“那好吧。”竹亭不再理會他的笑,挺身準備走出牢獄。“小亭兒。”這聲呼喚令她停住了腳步,但她沒有回頭。“恭喜你,出師了。”這是一種宣告,是一種傳承,即使不是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但這六個字的分量足夠令竹亭感到緊張和壓抑,就像這六個字是砸在她的心口一樣。她沒想到,這六個字的到來並沒有令她歡欣雀躍,反倒是覺得肩膀上沉甸甸的。她用極其緩慢的速度一步一步走出了大牢,她覺得自己似乎有哪裡不對,似乎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湧上她的心頭。她走出了大牢,外麵的陽光灑在她的臉上。“小姐,”路過的衙役看著竹亭,麵露疑惑,“你怎麼哭了啊?”咦?竹亭摸了摸自己的臉,有些濕濕的,指尖所觸的是一片細膩的溫熱。嘉靖十年,正月末,竹亭出師,代價慘重。殺人凶手孟淮之被判斬首。六扇門捕快寧珞心、歐陽安回京城複命。從那天起,餘杭縣裡便出了一位每日身著男裝的女仵作,明察秋毫,懲惡揚善。這樣的日子足足過了七年。七年後,那位救過女仵作一命的顧公子再度拜訪餘杭,為的,就是“連本帶利收回他曾賣出的那份人情”。七年後,船上。“顧東樓,你的意思是……你救過我?”竹亭狐疑地看著麵前的年輕公子。“非也非也。”雖然嘴上是在否認,但顧東樓臉上得意的神色還是落入了竹亭的眼中,“我呢,不過是送了一瓶藥而已,雖然那瓶藥價值連城還讓你脫離了昏迷的境地。”他這話明擺著是在邀功,但竹亭忽略掉了他的言外之意,點點頭說:“看來你人倒是不差。”“可不是嗎?我可是正人君子。”“那你為什麼要把我誆來?若是你要討人情,去跟我爹討不就是了嗎?”竹亭問,“你可千萬彆為難我。”顧東樓看著天空,此時已入黃昏,天色暗沉。他先問:“我們快要到京城了吧?”竹亭掰著手指算了算,說:“快了,還要兩天。中間不停靠其他港口的話應該更快。”顧東樓點點頭,這才看向竹亭,認真地說:“竹亭,我現在對你說的話,你一定要記住。雖然……雖然很抱歉。”他閉上眼睛,似乎很苦惱。竹亭有些疑惑又有些不安,她道:“你說吧,我會記著。”他低垂眼瞼,一副為難的模樣,沉默了片刻才說道:“其實,這次帶你來京城是希望你能幫幫我。”“幫你?做什麼?”看著氣氛越來越凝重,竹亭故意把自己的語調放輕鬆了一些,“你這麼厲害,我能怎麼幫你?”“具體的,等你到了京城便知道了。”他語氣淡然,神情卻很嚴肅,“也許之後你會很生氣,惱我坑了你害了你……但是我隻能向你道歉,因為我實在是彆無他法……”聽到他的話,竹亭覺得自己的心臟都被揪緊了。怎麼?自己這是被顧東樓騙進坑裡了?她微微張嘴,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換作以前,她會立刻想辦法跑路,但不知為何,現在她卻隻有一種衝動,就是幫他,幫顧東樓一把。“也許到了京城後,你與我站在一起會變成眾矢之的,”顧東樓的手指縮了縮,緊緊地抓住船上的木欄,“但我也隻能儘力地保護你的安全……我能做的,僅此而已。”“夠了。”竹亭輕聲說道,顧東樓看向她。“夠多了。你做的足夠了。我答應你,會儘力去解決你的麻煩。”竹亭睜大了眼睛,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至於你說你坑了我的這筆賬,等解決掉那些麻煩事,咱們再一一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