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住自己長裙的兩側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竹亭又咽了口唾沫,儘量使自己的表情不要太難看。她想問“為什麼”,但現在她問不出口。或許是因為膽怯,又或許是因為彆的理由。她不懂。結果,率先開口的是對方。“你是如何知曉的?”對方沒說“知曉”的內容,但竹亭明白對方是讓自己將自己的所有思路都說出來。原本她不想說的,但現在她覺得無所謂了。她又咽了口唾沫,說道:“因為這三名死者有許多共同點,這些共同點讓我發現了你。”對方將手中的油燈燈台放在桌子上,環住雙手,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三名死者都是男子,且死因相同。都是先被扼住脖子而後被鈍器擊打而亡。”竹亭不疾不徐地說,“一開始所有人都認為這是女子氣力不足而造成的,但若真是發覺自己力氣不足以扼殺男子,一次兩次也就罷了,為何三次都是如此行為?這說明,並非是凶手氣力不足,而是凶手本來有力氣殺死他們,卻因為一些原因無法放出全部的力量。“前幾天的夜裡,我偷偷跑去義莊想再驗驗屍體,或許能發現一些不曾被發現的細節。果然,我看到了。”竹亭微微垂下眼簾,似乎是在回憶著什麼,“我看到那三名死者脖子的扼痕上還有幾道極其細密的網狀印痕。這時候我明白了,凶手為什麼無法使出全力,是因為一樣東西,一樣我也有的東西——手套。佩戴了手套,我連筆都抓不穩,更何況是要殺人呢?”她淒然一笑,繼續說道:“而且,楊麻子、陳三斤、王初……這些名字對我而言尤其熟悉,但我就是想不起來到底是在哪裡聽到過。直到一個時辰前,我在衙門的某個房間裡終於找到了,這些名字曾陪伴了我好幾天——整理那些陳年卷宗時,我要用時間和筆畫順序排列它們,楊麻子、陳三斤、王初,它們的名字分彆出現在同一個時間段三個順次格子裡的卷宗。沒錯,凶手選擇目標的標準並不僅僅是罪大惡極之人,還是在衙門裡記錄在案的人。“得知了這個規律的我,便按照你的順序查看了下一個格子裡對應的卷宗。所以,我來到了這裡。”竹亭微微昂頭,似乎又出現了幾分得意,“你果然也來了。不過……可惜我來遲了一步。”剛剛沒出現多久的驕傲又消失了,竹亭的臉上又充滿了遺憾,她低聲道:“這樣一來,凶手是誰便也呼之欲出了。身在衙門可以隨時翻閱卷宗還能佩戴手套的人,除了我,不就隻有一個人了嗎?師父,你覺得我說得對嗎?”她衝麵前的人淒然笑道,明明是在笑,卻又是那麼無力與苦澀,似乎她才是那個失敗者。孟淮之的臉上依舊是溫潤的笑容,像是在鼓勵她似的,他抬起手鼓了幾個掌,卻因為帶著厚重的手套隻能聽見幾聲沉悶的響動。這種聲音令竹亭尤其不適。“小亭兒好生聰慧,為師沒看錯你。”他笑得尤其和善,似乎置身事外,根本不是一個已經殺了四個人的凶殘犯人,“不過小亭兒你知道為什麼為師一定要帶著手套行動嗎?”竹亭沉默片刻,問:“為什麼?”“第一嘛,是因為不想讓手受傷,畢竟若是被看到傷口,對我的處境更不利。第二,則是因為這是‘仵作’身份的證明。”他舉起右手,眼神變得有些迷離,“隻有戴上它,我才能清楚地告訴自己,我是一名仵作。”“仵作是為了替死者洗刷冤情,而不是殺人!”竹亭大聲爭辯。“洗刷冤情?說得輕巧!”孟淮之的眼神瞬間變得凶惡起來,即使隻是一瞬間,卻令竹亭感到不寒而栗,她從未見過師父露出那樣的神情,“仵作一職自古就被認為是下賤的、奸邪的,當年我無父無母被一個老仵作收養繼承他一身本事,可是呢?最後卻因為這些本事遭受白眼無數。說我是小人?我比那些自命清高的人不知高尚多少!”竹亭咬了咬嘴唇,說:“那隻是一部分人……”孟淮之打斷了她,冷笑道:“小亭兒,你從小在衙門裡長大,你的爹爹是縣令是這個餘杭縣的父母官!所以才沒人敢議論你!若你和我是一樣的出身,你還能說出那些話嗎?你從不知世間險惡隻沉迷在自己‘太平世間’的夢裡。你知道為什麼你爹不願意讓你跟著我嗎?因為他不想讓你承受那些莫須有的罪名,可惜,你太幼稚了。”竹亭覺得自己的嗓子很乾,乾到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覺得有一塊大石頭壓在心口,連心跳都變得格外費力沉重。“不……不是這樣的……”她想爭辯,可一句爭辯的話都說不出口。“不要自欺欺人了。”孟淮之摘下了手套丟在地上,“你知道為什麼我會殺人嗎?因為他們說我是奸巧小人,所以我就想啊,乾脆做點什麼證明自己吧,比如說,將那些為人不齒的惡人一一正法。這樣一來,我便是他們口中的‘正人君子’了吧?”竹亭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天翻地覆,她有些頭暈,還有點惡心。這時她才聞到房間裡的血腥味,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一個男人正仰麵躺在一灘血泊之中。她乾澀的喉嚨裡“啊啊”了幾聲,發酸的鼻子致使眼淚奪眶而出。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這一定是夢吧?這是一場噩夢對吧?她捂住耳朵緩緩地滑坐在地。她在哭嗎?可是她聽不見自己的哭聲,她能聽見的隻有嘈雜的耳鳴和悶悶的開門聲。“再見了,小亭兒。”孟淮之開門離去,唯有竹亭一人還覺得頭暈目眩。 孟淮之走出門,順手將那扇已經破敗不堪的木門關上。他麵上的神色分為寂寥。他看看天,輕聲長歎:“餘杭看來是待不下去了。”而後,他便轉身欲走,誰知正對上一雙帶著幾分驚愕的眼睛。“你……”寧珞心微微皺眉,“你是衙門的人?你怎麼在這兒?”啊,是那個姑娘。孟淮之想起來眼前的人是前幾天來到餘杭縣查案的六扇門兩位捕快之一,他們之間見過幾麵,沒想到她居然會在這裡。此情此景下,顯然她是還沒反應過來為什麼從屋子裡走出來的會是他。孟淮之微微垂下眼簾想了想,說:“你找小亭兒?”寧珞心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小亭兒”是指的竹亭,隨後點點頭。“她在裡麵。”孟淮之的臉上又露出了一貫的笑容,“去看看她吧。”寧珞心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幾眼,思索了片刻後繞過他推開了木門。一開門,映入眼簾的便是癱坐在地的竹亭。她雙目緊閉,表情格外痛苦,寧珞心頓時大驚,趕緊上前蹲在竹亭身側,用力地搖晃她的身體並高聲呼喚道:“喂,竹亭!竹亭!你醒醒!”而後,她上下檢查了一下竹亭有沒有受傷,而後又測了測竹亭的鼻息,還好,人沒事,隻是昏過去了。但是,她怎麼會突然昏過去呢……寧珞心瞪大了眼睛,暗罵一聲,將竹亭放下衝出了屋子。屋外,已經不見孟淮之的身影。可惡!被那個混蛋擺了一道!寧珞心咬牙切齒,她想去追,但是又想到身後還昏迷不醒的竹亭,隻好狠狠一跺腳,大罵一句“混蛋”。 孟淮之快步走在夜路上,他其實也是緊張的。畢竟雖然他殺過人卻終究不通武藝,隻希望那個女捕快彆追上自己。他專挑那些狹窄陰暗的小路走,彎彎繞繞不容易被人追上。這些年在餘杭他早就把這些小路摸得一清二楚。但為什麼?為什麼現在他的麵前還站著兩個人?那兩個人一左一右並排而立,似乎是恭候他多時了。孟淮之趕緊停住腳步,警惕地看著麵前兩人。“公子,他來了。”右邊的青衫少年招呼道。“嗯。”左邊的則是一個拿著折扇的玉麵公子,他漫不經心地看了麵前的孟淮之一眼,問,“小六,你說咱們這算不算為餘杭縣除掉一害啊?”“公子說得沒錯,就是除害。”小六笑嘻嘻地應答。孟淮之聽著他們兩人的對話,心中生出了一絲不安,他大聲問道:“你們兩個是是什麼人?”小六瞟了她一眼,不屑地說:“取你命的人!”那名玉麵公子“嗯”了一聲,接話道:“誰說要取他命了?彆下死手,打昏就好。不要讓其他人發現有咱們出手的痕跡。餘杭縣的事兒,還是交給他們自己解決比較穩妥。”“小六得令。”說完這句話,小六一個飛身便朝孟淮之所在的方向襲來,他的眼神就像一頭完全釋放野性的巨獸,而孟淮之,很不幸地成為了他的獵物。片刻的喧囂之後,餘杭縣的夜晚又恢複了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