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肆名為“緣分”。這平淡卻飽含深意的二字瞬間就博得了竹亭的喜愛。顧東樓本想找間裝潢華貴、格調上等的茶樓,卻被竹亭硬生生地拉入了此處。茶肆裡沒多少客人,算上他們二人也才三位。這間茶肆其實就是一座茅草篷房,擱著幾張木桌木凳,與郊外賣涼茶的小屋沒什麼差彆。而且它坐落的位置也不好,明明不遠處就是大街,卻偏偏安置在一處幽靜的小巷內,左右都被高牆夾著。若不是竹亭一時心血來潮往這種偏僻巷子裡鑽,恐怕就得與這間茶肆失之交臂了。茶肆裡的小二見終於來了客人,趕忙上前招呼,熱情得讓顧東樓都不好意思不在此處喝點東西。但畢竟是小茶肆,自然也就沒有什麼西湖龍井、君山銀針,就是本地特產的碧螺春也隻能勉強算個次等。小二上了茶,顧東樓隻呷了一口,便放下了茶杯不去看它了。“顧公子,彆這麼挑剔嘛。”竹亭抿了口熱騰騰的茶水,讓它在自己的舌尖打了個轉才吞了下去,“咱們平頭小老百姓,有茶喝就不錯了。比不上你們這些大戶人家的。”“無所謂,我來這兒又不是為了喝茶,”顧東樓輕輕轉著盛滿茶水的杯子,權當作自我消遣,“你說要來聊聊,所以在下當然是洗耳恭聽了。”竹亭也不著急,又喝了口茶。待茶水咽下去後,才慢騰騰地說道:“這個嘛,說‘洗耳恭聽’還是過了。在下連卷宗都沒見著,隻憑剛才那二人的三言兩語也不好斷言,何況他們各執一詞,似乎都有道理。這事兒,還得看了屍體才能下定論。”“哦?此話從何說起?”顧東樓似乎來了興趣,身子湊近了幾分。“你想啊,那婦人說自己的相公是被那屠戶活活打死的,可究竟打了幾下、打了哪裡、何處受傷重何處受傷輕,我們都一概不知,這樣沒頭沒腦的,你讓我怎麼下定論?“而且呀,那屠戶又說自己沒打死她相公,若真是當場死亡,他又何必搬出這套說辭?所以極有可能是,屠戶與婦人的相公發生衝突而且動了手,但那位死者並沒有當場死去,而是過了段時間才傷重不治而亡。”聽到此處,顧東樓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如此說來,那個屠戶是保辜期過了,就等量刑裁決了?”竹亭點點頭。保辜期這一製度是沿用前朝而來。按當朝律法,當傷害案件發生後,受害人傷情未定,如果受害人在法定的期限內因該傷害死亡,就對加害人以殺人罪論處;如果受害人在法定的期限內沒有死亡,或因其他原因死亡,或在法定期限之外死亡,則對加害人以傷害罪論處。而這個“期限”,就是保辜期。“這屠戶也真是倒黴,恐怕他自己也沒想到居然會因為一場爭鬥卷進了人命案子。”顧東樓心情似乎不錯,竟又抿了一口已經有些泛涼的茶水。“這麼說也沒毛病,”竹亭接著補充道,“但是現在的問題是,死者的直接死因究竟是不是因為屠戶?”顧東樓明白竹亭的意思,雖然在保辜期內,但如果死者並不是因為屠戶的毆打致死,那麼屠戶也不需要背負太多的罪責。他晃晃腦袋,輕鬆地說:“這還不簡單?找個仵作,一驗便知。誒,對了,你也是仵作,這事兒是你老本行啊!”“顧公子,放尊重些。”竹亭在鼻尖前擺擺手,好似在驅逐什麼惹人嫌的東西。就在顧東樓準備繼續說些什麼的時候,這小茶肆裡一直默默無言的另一位客人突然一拍桌子高聲喊道:“小二!結賬!”他這一聲喊,嚇得毫無防備的顧東樓後背一顫。他的臉上微微透露出了一絲嫌惡,扭過頭一看,卻見那位客人竟朝他們的方向走來。竹亭也注意到了動靜,順著顧東樓的視線望去,隻見一個頭發胡亂綁起,鬢邊還有幾撮亂發飛揚的高大短須漢子走過來。他穿著乾練,隻是衣衫洗得有些發白。看相貌,也是個決計過不了而立的年輕人,隻是與那些書生郎不同,這人不僅不修邊幅而且應該還是個練家子。他身材健碩,與他比起來,顧東樓就像一個紙片人一樣單薄。他臉上的表情並不嚴厲,卻透著一股不怒而威的味道。待他再走近些,竹亭才看見他的腰間還係著一把長刀,即使還在鞘中,卻已經令人感到緊張了。相信顧東樓也注意到了這人的不同尋常。未等那人開口,顧東樓先打了個招呼,“這位好漢,不知有何貴乾?”那漢子也不答,直接繞過了顧東樓,竟一屁股坐在了竹亭的鄰座。二人都詫異地盯著他,可漢子像是沒看到一般,自顧自地對竹亭說:“敢問先生尊姓大名?”“呃?”竹亭一愣。姑且不說竹亭是個女兒家,這麼貿然地問人家名字有多唐突,隻他陰惻惻地走過來直接坐在彆人身邊,手裡還提著一把刀,就足夠引起人的防備心!一時之間,竹亭也不知道該不該作答。像在征詢意見一樣地瞄了顧東樓一眼,見他沒有太大的反應,這才小心翼翼地答道:“不敢不敢,在下姓竹。”她也不透露太多的信息,問什麼答什麼,老老實實的才不會惹麻煩上身。“竹?哦,竹公子。”那漢子重重地點點頭,“在下姓歐陽,單名一個安字。在此遇見公子,實在是……那個詞怎麼說來著?”就在這歐陽安抬頭努力思索的時候,竹亭趕緊扭過頭看著顧東樓,卻見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用口型問:“有病?”竹亭搖搖頭,表示“我也不知道”。“對了!想起來了!”歐陽安再次一拍木桌,巨大的聲響震得竹亭和顧東樓二人又是一顫,“三生有幸!在此遇見公子,實在是三生有幸。”竹亭苦笑著應和,這種狀況下她實在是覺得頭疼,比之前在馬車上顛簸還要頭疼。而顧東樓這廝,竟然叫小二送來了一碟瓜子,做好了看戲的姿態。“竹公子,想必你也知道今日寶應縣衙審理的那樁案子了?剛才在下在旁邊聽你說的那些,實在是厲害。你真的沒見過卷宗?或者你真的不是縣衙裡的人?”歐陽安熱情的提問令竹亭有些措手不及,但她的心裡冒出了一個疑惑:這位好漢當真看不出自己是男是女?“歐陽公子言重了。”竹亭道,“在下剛才所說不過是一些個人想法,對這樁案件也沒什麼實際幫助,隻是一個過路人的臆測罷了。不過在下的確不是寶應縣衙的人,也的確沒看過卷宗。”“哦?”歐陽安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但上半身又湊近了竹亭幾分,“可是在下剛才聽聞,竹公子是仵作?”這是剛才顧東樓說的,但歐陽安一直都不看顧東樓,像是旁邊空無一物一樣。這樣的態度卻沒讓顧東樓生氣,那廝反倒是一副樂得清閒的模樣。“對,在下的確是一名小小仵作。”竹亭終於露出了一個並非勉強的笑容,“隻不過在下是餘杭縣仵作,今日是路過寶應縣,碰巧得知這樁案件。”竹亭並不介意讓歐陽安知道自己的身份,若是他因為對自己感到厭惡,那也能讓他離自己遠些,畢竟她還是更喜歡清靜一些的環境,也沒興趣跟那些對仵作一職有偏見的人打交道。然而,事情並沒有如她所想的那般發展。她的話音剛落,歐陽安的臉上立刻浮現了興奮的神色,大聲笑道:“竹公子當真是仵作?那豈不是很厲害?你是不是破過很多案子?我見竹公子氣度非凡,應該不是尋常人吧?我跟你說,我們那兒的仵作也……呃……”聲音戛然而止,歐陽安似乎注意到了什麼,趕緊閉上嘴巴。而他剛才如炮彈一般一連串的問句卻惹得竹亭頭暈腦脹。如今總算停了下來,竹亭也不由得露出幾分喜色。“唉,一不小心就止不住了。竹公子,是在下唐突了。”像是為自己找了個台階,歐陽安忙衝竹亭抱拳賠不是,而竹亭則回了個禮,連稱無妨。“今日一見,也是緣分。”竹亭笑道。“正應了這茶肆的招牌。”歐陽安豪氣地笑了幾聲,站了起來,“今日天色不早,在下也有事在身,先行一步了。若是有緣,日後自會再與竹公子相見。”此人雖然話多,且不拘小節,但也是個豪爽的好漢。與他結交一番倒也不壞。竹亭起身,再次抱拳道:“後會有期。”待歐陽安大步走出茶肆後,竹亭這才坐下,一坐下便迎上了顧東樓複雜的眼神。“……你看什麼呢?”“沒什麼。”顧東樓用手指劃弄著被他磕了一盤子的瓜子皮,“隻是沒想到,你居然能與這種傻大個兒交談甚歡。”習慣了顧東樓這般嘴裡不饒人,竹亭也懶得回敬他什麼。但她始終有一種預感,自己與那位歐陽安,必定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