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露重,偶有幾隻寒鴉掠過頭頂,除了翅膀撲棱棱的聲音,四周都靜得讓人心慌。這一派荒蕪的景象,卻是隻有枯藤老樹昏鴉便,沒有下句。本該是一片靜謐,卻不想兩盞明晃晃的燈籠正由遠至近,磕磕絆絆地走入此地。本就涼颼颼的夜晚,衣衫還被夜露打濕,已經如此不適還要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千萬句牢騷正堵在心裡沒處發泄,身後的人卻還一刻不停地催著。“走快點,彆停。”那人用她一貫冷冷清清的調子催促道,手中的燈籠柄還狠狠地戳了戳打頭陣的那人的腰間。“彆催!沒停!我可是健步如飛,還用不著你來嘮叨!”前麵那人側過頭惡狠狠道,但腳步卻比剛才加快了幾分。身後的女子不說話了,似乎是終於滿意了他的前進速度。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地走著,不一會兒,終於在一個小土堆前停下了腳步。“喂,”剛才走在前麵的那名男子沒好氣地說,“這半夜三更、荒山野嶺的,你不會真想……”“當然。”說話間,那名一直走在他身後的女子已經拿出了工具——兩把鐵鏟,一把丟給了那個男子,一把握在自己手裡,“我說顧公子,你今天應該把那些礙事的玉佩啦、扳指啦、玉簪啦丟在客棧了吧?”“你什麼意思?我是那麼不知輕重的人嗎?”像是要證明什麼一般,男子攤開雙臂前後展示了一下今天的打扮,他穿著一身利落合身的夜行衣,頭發也挽成一個整潔的發髻,在燈籠柔和的光線照映下,清秀俊朗的五官倒更加引人注目了,“我今兒個可是收拾得乾乾淨淨、妥妥帖帖的。”女子白了他一眼,嘀咕一句:“那就好。”隨後,兩人相互對視一眼,便心有靈犀般地對那層小土堆開始作業——你一鏟我一鏟地挖著,就算是如此寒冷的夜晚,不一會兒兩人都渾身是汗。黏糊糊的感覺再配合上本就被夜露沾濕的衣服,男子在心裡盤算著乾完活兒趕緊回去洗一盆熱水澡。而那女子反倒專心致誌地刨著土,一絲不苟的模樣讓男子生生地把剛想發出的牢騷又給咽了回去。罷了罷了,她一直都是這樣的。男子無奈地想道。約摸一炷香的功夫,兩人腳邊的土越堆越多,就在男子打算再刨一鏟子的時候,那女子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臂,輕聲製止道:“等等。”男子看了看她,知道她這是有所發現了。於是放下了手中的鐵鏟,盯著女子慢慢地蹲下,用並不細嫩的小手輕輕地掃了掃土層,目光死死地注視著手掌所觸及的地方。須臾,她終於站了起來。“準備一下吧。”她將鐵鏟遞給了男子,長出了一口氣。男子一愣,問:“找到了?”“嗯。”女子指了指腳邊約十寸遠的地方,“就在那躺著呢。幸好來得及時。不然還不知道會被怎麼處理呢。”男子聞言,輕輕地點點頭,似乎也有幾分慶幸。隨後,他一聳肩,“那現在,驗吧。”女子的動作一滯,“驗?”“嗯?你大晚上的帶我來這兒刨土不就是來驗屍的嗎?現在屍體找著了,驗呐。”男子一臉的無所謂,惹得女子有些哭笑不得。“我說顧公子呐,你可曾見著我今天出門帶了酒醋生薑?”“……不曾。鐵鏟倒是扛了兩柄。”“何況這昏天黑地、寒風瑟瑟的,你讓我在此地驗屍那不是給我出難題嗎?”話說到這個份上了,男子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你……你莫不是想……”他連聲音都開始打顫。“顧公子,現在這兒就您一個男丁,您總不會指望我一個弱質女子把這麼具屍首扛回去吧?”那女子猛地抓住男子的衣袖,打斷了他想溜走的念頭,吃吃地笑看著他,模樣像極了一隻詭計得逞的狐狸。“你……你……”男子一時氣急,舌頭竟打起結,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見他這般模樣,女子又嘻嘻一笑,附在他耳邊輕聲道:“我可聽說,這亂葬崗裡,不乾淨呢。呼——”她衝他耳邊吹了口氣,雞皮疙瘩登時往他頭頂上直冒。他不怕鬼,可他怕身邊這個比鬼還要精靈古怪的女子。過了小半天,男子總算是泄了氣。他仰頭,望著滿天星辰,不禁長歎一聲:“都是孽緣啊!”——嘉靖十七年,浙江餘杭縣。正值初春時節,天氣還有些涼颼颼的。但這點微小的涼意並不能妨礙人們出門踏春賞景的好興致,更何況還是風景宜人的蘇杭。前人有雲:“此景天下應無,東南形勝,偉觀真奇絕。”初春時日雖道不上“奇絕”二字,但小小餘杭縣便能有如此熱鬨非凡的情形,也算得上是“天下應無”了。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販與絡繹不絕的來往行人交錯而行,人聲鼎沸的街道與某處成了鮮明的對比。今日的餘杭縣衙異常冷清,但縣衙冷清是好事。竹秉誠身為一方父母官,最大心願便是那鳴冤鼓永不被擊響。難得偷得半日清閒,他便將那把快要落滿灰塵的躺椅搬到了衙門裡的空地上,好好兒地享受享受初春的陽光。太陽曬在他的身上,總算是暖和了一把他那身骨頭。竹縣令可不容易啊。他早年喪妻,而後便再無續弦,雖悲痛萬分,所幸妻子為他留下了一個小女兒。一個鰥夫,拉扯大一個女娃可不容易,更何況自己的女兒還——“爹——”一聲清脆的呼喚生生把竹秉誠的思緒拉了回來。他睜開眼睛,果不其然看見了自己那不省心的女兒。“爹!你看,我又有發現了!”隻見麵前的人一身白卦裹得嚴嚴實實,頭戴一頂棉質小白帽,戴著白色厚手套的手上還拿著一副口罩,渾身上下白成一片,令人不由得多打量此人幾眼。隻見她身材嬌小,生得中人之姿,一雙杏眼中卻透著光亮,平添了幾分古靈精怪的味道,皮膚卻慘白慘白的,仿若大病初愈,與她身上的衣服不遑多讓。全身上下唯一一點帶有生命氣息的,大概隻剩那張小巧且紅潤的嘴唇了。“爹,”女子興致勃勃地衝竹秉誠笑道,“我剛剛在後院實驗過了。生前傷和死後傷的確大不相同。生前受傷,創口明顯,出血量大,受傷處會形成凝血塊並且局部結出血痂;而死後傷截然相反!如此一來,再遇到什麼刑獄案件便……”她正說得起勁,竹秉誠卻長歎一口氣打斷了她,“亭兒啊。”“呃,爹?”被自己爹爹打斷的竹亭終於止住了臉上的興奮之色,麵露尷尬。“你又拿什麼東西實驗了?”“呃……”竹亭的眼神開始上下飄忽不定,“就,借了王大嬸家兩頭豬……”竹秉誠覺得自己一口氣要上不來了。“你!你這不肖女啊!這年都過了多久了,你怎麼還跟這些畜生過不去啊?啊?!”竹秉誠顫顫巍巍地指著竹亭的腦袋,恨不得戳在她的腦門上,“你數數,你這倆月都‘借’了多少頭豬了?!哪次不是我派人把錢給人家送過去才了事?你爹我雖是朝廷命官,可一個月俸祿還不夠你糟蹋幾頭豬,這話說出去隻怕外頭人要笑死你爹我了!”竹秉誠的訓斥可謂是字字誅心,竹亭聽得是心驚肉跳,但就算如此,她也還是弱弱地辯解道:“可是……爹,有些事情必須要眼見為實……”“眼見為實?你要不要親眼看看你怎麼把你親爹給活活氣死?!”竹秉誠乾脆癱在了躺椅上,調整了好一會兒才把氣給捋順了。他長出一口氣,語重心長道,“亭兒啊,不是爹說你,你說你一個女孩子家家,不做針線女紅,不愛珠寶首飾我都能理解,可你怎麼偏偏跟那些……那些……”他把那個詞語生生地卡在喉嚨裡,反倒是一直站著受訓的竹亭蹲在了他的身側,苦笑道——“屍體。爹,女兒不求您能理解女兒,但您身為餘杭縣令,每年審理大小案件不下百件,女兒也想為爹爹分憂啊。”“可這仵作一職分明是下等……”“爹!”礙於沒有淨手,竹亭隻好提高了音量打斷了自己的爹爹,“前朝宋慈曾說‘獄事莫重於大辟,大辟莫重於初情,初情莫重於檢驗’,檢驗一事,必須要有人去做,又何來上等下等之分呢?”竹秉誠深深地看著竹亭,終歸是長歎無言。站在縣衙門口的兩名小吏互看一眼,聳了聳肩。“老爺和小姐又吵架了。”小吏甲說。“比起吵沒吵架,”小吏乙舔舔嘴唇,“我更在意這幾天的夥食。咱們又有肉吃了。”夜,餘杭縣郊的一處小湖上,一艘小木船正晃晃悠悠地行在水麵上,唯有一盞油燈點明它的方向。“客官,”年邁的船夫一麵撐船一麵望向船艙裡,招呼道,“這麼晚了,您還要進縣城?會不會累著?小老兒看見岸邊就有一家客棧,要不要今晚在那裡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再走?當然了,小老兒不會多收您的銀兩……”“船家,”未等船夫說完,船艙裡的客人便打斷了他。聽聲音,客人是一位年輕的公子,“不礙事,我去縣城裡有要緊事要做。”說完便不再說話,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模樣。聽了這話,船夫也不過多打聽了。他一個行船的,自然懂得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不該說的道理,何況看這位公子穿著華貴,氣度不凡,想來也不是什麼平凡人物。雖然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坐自己的小破船,但既然他不說,自己也不便去問。如此這般,他也隻顧一個勁兒地撐船了。除了燈火微弱的“啪啪”聲,耳邊也隻有嘩啦啦的水聲了。夜深寒氣重,就連穿著蓑衣的老船夫都不禁打了個冷顫。得了,送完這位客人趕緊喝點燒酒暖暖身子吧,正如此想著的老船夫,耳邊突然傳來的“砰”的一聲輕響。而船也應聲搖晃了幾下。雖不算劇烈,但也讓他有些站不穩。“怎麼了?”船艙裡的客人問道。“誒,我看看!”老船夫心裡犯嘀咕,莫非是撞上什麼東西了?這行船於水,能撞上什麼?他伸手取過油燈,仔仔細細地查看了一下船身,並沒有漏水的跡象,那便好。船夫長出了一口氣。此處離縣城也不遠,若是沒什麼大問題便可繼續前行了。老船夫如此一想,正準備重新掛上油燈繼續前行,一樣東西卻落入了他的眼裡。他重新舉起燈盞,顫顫巍巍地探過頭去一瞧——“鬼!水鬼啊——”淒厲的慘叫,響徹整個湖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