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蘺捂著脖子倚靠在牆邊,她看著千歲坐進了棺材,臉上焦急得不行,身子卻動也不能動,“千歲,這是疏荼的陰謀,不能上當,我不問你千年前的事了!不問了!你隻要是千歲就夠了,彆管什麼駱定之!”她的喊叫在洞裡形成回音,一層又一層地撲向千歲的耳朵,可他隻對她笑了笑,便躺下去,蓋上了棺蓋。那把淩霄在黑暗中刺入了心口,他隻覺得體內有一處從未察覺過的堅壁被破開了,一瞬間好多記憶如決堤一般爭先恐後地往外噴湧,眼前的那片黑裡出現了一道光,光影之中一個人的影子在點點滴滴的碎片中拚湊成形,是駱定之,千年前閣皂山上一心求仙道的駱定之。“京瑬,此次閉關若是順利,我便能修出仙基,你毋須將如此名貴的龍珠相贈,心意我領了便是。”駱定之端坐於道堂蒲團之上,甚是溫和的麵對眼前一身青衣的俊秀青年。“師兄,你我皆知此關甚為凶險,若無龍珠護體,稍有差池便是萬劫不複,你若不想我擔憂,便將這龍珠收下吧,也不枉我費儘心力拚這一遭。”京瑬擼起袖子,將手臂上微見白骨的傷口示意於他。“京瑬!”駱定之吃驚地捧住他的手臂,“怎會如此?是燭九陰的火精所傷?”“是,有師父的玉骨膏,這傷終會痊愈,師兄不必擔心,隻是龍珠乃燭九陰所護,得來著實不易,還請師兄莫要再拒了我這番心意。”京瑬收回手,不在意地將袖子放下,他走回茶桌前,拿起一個朱色的漆盒放到駱定之手裡。駱定之連連推脫:“既是如此艱辛尋來,我便更不可不勞而獲,此龍珠你應留為己用。”京瑬強硬地塞到他手裡:“師兄糊塗了,這龍珠隻可助於修仙基,師父說我如今為凡欲所困,尚未有資格被度入仙門,若要此龍珠留為己用,不過是暴殄天物罷了。”駱定之見他麵露頹萎之色,怕再推辭反生衝突,便接過安慰道“師弟莫要灰心,你年紀尚輕,塵緣未斷亦是自然,你向來的師父疼惜,況而今修為已登上乘,入仙門不過是遲早,隻需修身養性耐心等待。”京瑬淡笑“師兄說的是,如此,我便先耐心等待師兄大成後出關吧。”駱定之拍拍身邊的蒲團“火精傷人元氣,你坐上來,我度你些內力。”“師兄馬上就要閉關了,還是莫要消耗內力,我這傷,耐心等待,便會好的。”京瑬調笑著跑出了屋子。傳說人若要修出仙基,必先要悟道,如何悟,何為道,就在這最關鍵的一次閉關中。駱定之並不知道這一次閉關會麵臨什麼,葛天師已傳授修習心法,想來再難也不過是在入定後,以神識在無我之境中闖過層層難關。然而,無我之境裡並無想象中的層層難關,隻有一個虛構的凡世。駱定之的神識自進入幻境,便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身處何處。他如同一介凡夫俗子在虛幻中過起了日子,有了雙親、愛人,甚至還成家立業有了子嗣,眼瞅著就要這麼一輩子過下去了,卻在突然之間遭遇了多重變故,父母雙亡,妻兒離散,家業被奪占。世間疾苦重重包圍而至,他也陷入到了仇恨之中,哪怕幻境已給出了悟道的暗示,他也選擇了忽視,隻偏執地把那個本就虛無的“凡世”攪了個天翻地覆。這是一次能否獲仙基的考驗,他失敗了,幻境中醒來,尚在失魂落魄中,便發現自己的內力竟散的隻剩五成,閉關失敗,可等一年再重新來過,但若是修為減半,那便是要再苦修個百十年的。情急之下,他借龍珠強行催動靈犀骨內的精氣來重塑內力,卻沒想到走火入魔遭到反噬,不僅修為散儘,連性命都堪憂了。也許是還未從幻境的遭遇裡回過神,又或許是他本就如此偏執,在被葛天師所救後,他未曾聽進師父:“天意如此,時候未到,便從頭來過”的勸慰,愣是懊悔於自己在假凡世中的愚鈍和衝動,痛恨那輕易奪走他半生修為的“天意”,進而生出了一股怨念。修行可延年益壽,所以修道之士多被凡人當做活神仙。可沒了一身修為,壽命自會等同於凡人,數十載的光陰莫說是重新修行了,許是要全部耗費在恢複這虛弱的身子上,都未可知。他還有什麼機會去求仙道,況,師父向來看重自己,更破例傳授了修仙秘術,怎可讓他老人家失望啊。不,萬萬不可,他一定要求得仙道。從出生到現在,人生隻為了一件事,那便是求得仙道,為此,他將自己束縛在閣皂山苦修,一步都未曾踏出過,如今,怎可讓這些年的功夫通通白費。若是規規矩矩地重新修行,時間和這吊著一口氣的身子骨都不允許,倒不如另辟蹊徑,直登仙門。駱定之自幼聽過四大僵屍始祖“旱魃、將臣、後卿、贏勾”的傳說,他們皆是受上古神獸“犼”感染所化,但卻各不相同,旱魃、後卿、贏勾都死得極慘,隻有吸血僵屍將臣以不死之身修成了真神。這個傳說啟發了他,僵屍不死之身是修行的絕佳體質。但,將臣一脈的吸血僵屍都沒有完整魂魄,因此生性原始殘暴、迫害生靈,為正道人士所不容,他斷不能為了修仙,成為此等孽障。可若是將魂魄封於僵體中,那便不同了,有了自我意識,就有了約束,也就能壓製住屍性。用何物將魂魄封印?他想起了自己曾一時興起所發明的五行釘。五行釘是用葛天師傳授的術法改編後煉製的,金針上的符籙光是篆刻就花了有足足一年的時間,更莫提上麵傾注的內力有多少了。他曾用五行釘封印過一個小道童的魂魄,以此拖延時間找到了靈芝為其續命。所以,也許這就是天意,他創製它,最終是為了救自己。葛天師再度出山會友時,駱定之趁機去了凡世,他雖無了修為,可仍懂得如何操縱術法,是故捉一隻吸血僵屍並非難事。在成功將屍毒過入自己體內後,五行釘也生生地刺入體內封住了魂魄。沒人知道在清醒狀態下用法器釘住魂魄有多麼痛苦,再加上屍毒入侵,駱定之躺在陰棺裡生不如死地足足熬了八十一天,才吐出最後一口氣,成了徹徹底底的僵屍。起初,一切都是好的,皮膚變的堅不可摧,行動也自如靈活,他能夠完全的壓製住屍性,保有自己的意識和記憶,他還是駱定之。可當一個手腕流血的婦人出現在他眼前時,一切突然就變得不可控了,他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隻知道濃香的鮮血流入到嘴裡是,靈魂在五行釘下顫抖,那是開啟另外一個感官世界的臨界點。葛天師在人間找到他時,蜀地一個郡縣已被僵屍之禍折磨得幾近全城覆滅,而罪魁禍首便是他,駱定之。當屍毒反過來操縱魂魄時,人性的那一麵會被帶往邪惡,他化作大魔王攪得一方水土成了煉獄,即使在葛天師趕到後,也仍肆無忌憚。“定之,你如何生了此等執念!”葛玄無比痛心地看著他,未曾料到從來都不用操心的弟子會墮落到如斯地步。“往日裡,是我迂腐了,竟不知世上有如此多的銷魂之事,天大地大唯我最大,便是那神仙也要來羨慕我。”駱定之斜躺在虎皮塌上,手裡端著一碗鮮血,他故意在葛玄麵前喝了一大口,露出了享受沉淪的神色。“定之,成仙一事萬不可強求,當初閉關失敗,說明緣分未到,為師說過,從頭來過便是,你何苦要枉顧性命,翻下如此大錯啊。”“從頭來過,我為何要從頭來過?什麼是天意,什麼是狗屁天意,我苦修近百年的功力一朝全散,僅是一句仙緣未到,便可了事?荒謬!區區仙基,不要也罷,成仙,我自有我的法子!“不,如今我已是不死之身,何須再去修仙,直接如將臣一般飛升為真神,豈不是更好!你南天門不收我,我便直衝九重天!哈哈哈哈哈……”葛玄實在看不下去他這般癲狂的樣子,果斷出了手。他不是葛玄的對手,但這段時日的胡作非為已經體內的屍性擴張至了妖邪的境界,所以他們打了個昏天暗地,足足兩炷香的功夫,他才落下陣來。闖下如此大禍,原是要被挫骨揚灰的,所幸葛玄算到蜀中郡縣當由此劫,駱定之這番殺戮竟勉強算得是順應天意,才躲過了天雷之罰。愛徒受執念所惑,葛玄自覺難辭其咎,若不是他一味宣講成仙之事,慣於將弟子封閉在過於單純的空間內,定之也不會如此執著了。五行釘是逆天之物,若是取出,定之將魂飛魄散,他於心不忍,隻得注入一道自己的禁製術,一來可助其壓製屍毒、穩住魂魄,二來也可將此段不堪的記憶封禁,好讓其在正法加持下重新修行。駱定之再有意識時,他已成了葛玄的護法僵屍,隻記得自己走火入魔丟了性命,是師父憐愛,才給了他“重生”的機會。葛玄飛升仙班後,他便一人留在老陰山裡繼續修行,除了京瑬和其他道門子弟偶會來搗亂,再無有煩心之事了,紮紮實實地以正法淨化屍毒,也漸漸有了成效。京瑬最後一次找來時,已是蓄須的中年模樣,他依然想從駱定之這裡得到長生的法子,依然又失敗了。他算到了自己劫數將至,急於尋求解救之法,駱定之的油鹽不進徹底激怒了他,一氣之下,他不管不顧地道出了一件秘事。“駱定之,我就算是逃不過這一劫,心中也是痛快的,能斷了你順遂的求仙之路,讓你變成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也值了!哈哈哈哈……”“京瑬,莫要說胡說,速速離開吧,以後不要再來了。”“哼,你到現在都不知自己如何走火入魔散了修為,也是蠢到家了。”“你是何意?”“我也不過賭一把,堵你進入幻境並不能順利過關,心神受影響,必會致內力紊亂發泄。我在天山老兒的嘴裡得知,龍珠如若不在恰當時刻服下,便會反過來吸食人內力,你當時的五成內力便是進了龍珠裡。“龍珠吸食內力本也不是險事,待師父回來便有的救,可你偏偏生了執念,蠢到要強行催動靈犀骨,如此走火入魔便是神仙也難救了。駱定之,這麼想來,你也不過如此!”“為何,你為何不將龍珠隱患告知與我?”駱定之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屍爪已露了出來。“為何?我要的就是毀你修行,我看夠了你那副不食人間煙火的虛偽模樣,受夠了葛玄對你的偏心!我就是要挫挫你的銳氣。本來沒想要你的命,是你生了執念,自食其果,活該!”駱定之就在那麼一瞬間,起了殺意,若不是葛天師下的禁製阻止他殺人,京瑬當場就會斷送性命。他逃回家裡才意識到原來命中的這一劫已經來了,大限將至,他仍不甘心,隻得留下絕密手記,盼望著有一天自己的子孫能看到,繼續去找駱定之尋得長生……千歲從棺中出來,露蘺便知道他一定找回駱定之的回憶了,她輕喚了他一聲,得到的隻是淡淡的一瞥,似乎有什麼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