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椅的輪子在凹凸不平的泥巴路上難以推動,兩邊尖利的野生闊葉時不時剮蹭她的臉。周圍的一切都讓她很煩。寧昭昭深呼吸,一鼓作氣站了起來,十分不爽地棄下喬九給她的這把輪椅。還好,肋骨沒有很疼。她撥開路上的野草,朝著前走去。這裡離大路還有不少距離,她一手捂住胸口,不緊不慢地走著。就在剛剛,她在喬九麵前揚長而去。半小時前,喬九站在那棵大樹下,他安靜了好一會兒,回頭道:“喬姝,就是我來到這裡的原因。”寧昭昭仰頭看了看這棵樹,這是一棵很大的樹,蔥蘢繁茂的枝葉把她頭頂的天空全部遮蓋住了,隻投下一點潤澤的光。“瑤城曾是我的家,我走丟了很久,現在好不容易才找回這裡。”“假禾一”——喬九站在那裡,眸色淡淡,語氣沉沉。此刻他的神態和語氣,讓她幾乎分辨不出與禾一有什麼不同。“喬姝她——是我姐姐。”他說完抿起唇,抬眼空洞地看向虛空。那時候,他六歲,喬姝早就過了成婚的年紀,為了照顧他,一直未嫁。他忽然輕笑起來:“我自幼父母雙亡,她是這個世上對我最好的人。”摔倒的背後總有一雙溫暖的手把他托起,夜半三更迷糊醒來總能看到昏暗的燭火下那個穿針引線的背影,本該柔軟的肩頭卻因長期挑著重擔而粗糙不堪。那時候的他,不太懂得父母雙亡背後的意義,因為喬姝在他身後,為他撐起了保護傘,遮住了所有風和雨。有過頑劣不堪的時刻,有過無理的爭吵,直到一次他看到喬姝紅了眼眶,年幼的心裡第一次認識到一種叫愧疚的東西。但再如何早熟,他也沒有意識到,喬姝其實也隻是一個不足十八歲的女孩,得不到父母關愛的的不僅是他,還有她。他至少還有姐姐的關懷和照顧,而喬姝呢?一無所有。寧昭昭見他沉默了許久,也沒出聲打斷,默默等他接著說下去。喬九飄忽的視線漸漸沉澱下來,轉身朝她一步步走過來,到她跟前才停下。他彎下腰,雙手撐住輪椅的兩個扶手,附身到她麵前,直直看著她。這麼近的距離讓寧昭昭極度不適,在她想要推開他時,喬九說話了:“知道嗎?因為他,我很討厭這張臉,所以我從不照鏡子。”寧昭昭皺著眉看他從自己麵前離開。喬九站直後,眼中倏然布滿白霜,拳頭握緊得發抖,麵部線條僵直:“如果不是為了他,喬姝也不會受到傷害。”他永遠也忘不了,光線不足的房間中,那幾個畜生在喬姝身上馳騁獸欲的樣子。寧昭昭感覺到周遭忽然陰涼了幾度,風颯颯吹過,帶來一片濃密的雲,遮住了陽光。她遲疑片刻,問:“你要說的事實,就是喬姝是為了禾一,才被人傷害,最終去世的?”“她沒有死!她就在這裡!”喬九激動地大聲道。他五官擰起來,跪到地上,神色痛苦道:“是因為他的錯,所以姐姐她才不肯出來見我……”寧昭昭注意到,喬九每次提起禾一,隻用“他”來代替名字。她不屑道:“你左一個因為他,右一個因為他,你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敢說。”可喬九卻低聲笑起來,笑夠了,才抬眼看她,“名字?偷來的也能算名字?”寧昭昭剛要反駁,卻因為他接下來的一句話把所有的話都堵了回去——“你把‘喬’字拆開,像不像他的名字?”喬九看到她反應笑得更大聲,他頗為愉快地從地上站起來,“這下你知道了麼?我和他,誰才是冒牌的?”寧昭昭咬了咬牙,正色道:“這並不能說明什麼。”喬九並不惱怒,相反笑得很歡暢。這世上認識他的人並不多,同時認識他和禾一的人更少,隻要有人,哪怕隻有一個人,知道禾一才是冒牌的,他就心滿意足了。寧昭昭看不慣他這副得意的樣子,冷靜想了想,故意說道:“如果真如你所說,你和禾一相反,你一點錯也沒有,那為什麼喬姝不肯見你?”喬九勾起嘴角,“那是因為他還沒有死,隻要他死了,喬姝會出來的。”“如果你的目的是這個,三天後禾一不會來的。”她冷冷道。“不,他會來。”喬九十分肯定,他太了解禾一了,就像了解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一樣。他看寧昭昭執拗的神情,微笑著又說:“我知道他什麼都不記得了,但是看到我留下的那些照片,他還是義無反顧地來了。”什麼都不記得,這是他恨禾一的第二個原因。既然不記得,那他就把傷口揭開,讓禾一成倍感受這種痛苦。他來到瑤城後,就經常感受到非常熟悉的氣息,那百分百是喬姝的氣息。第一次,他隻感應到微弱的氣息,追過去,那是一家雜貨店,裡麵的人已死。第二次,是在半個月之後,喬姝的氣息再次強烈起來,他趕到時,又是一具死屍,他站著看了一會兒。他猜到這是喬姝做的,雖然不知道原因,但無論她做什麼,他都支持,於是他蘸了些血,在牆上留下了她的名字。隻是,她為什麼不肯出來見他呢?第三次,是那間小賓館,他追了幾次都沒追上,每一次,都是氣息強烈後又消散。直到今天,他又追到了泳池邊,碰到寧昭昭。……在經曆了痛失姐姐的變故後,他頭痛欲裂,記憶模糊不清。醒來時,他在一條小巷的角落裡,身邊躺著一個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那個人,就是現在的禾一。他知道自己叫喬九,隻記得兒時的回憶。但身邊這個人讓他不安和恐懼,他快速躲了起來。同時,他也發現世界變了,曾經那個鋪著青石板的小鎮不見了,路上有很多會跑的四輪車。他撿了一些比長衫還難看的衣服穿起來,開始觀察這個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很疑惑這個人是哪來的?他想起街上的說書先生講過真假美猴王的故事。這個人肯定是假冒的,嗯,喬九心想。他躲在暗處等了很久,地上那個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才醒過來,醒來後冒牌貨似乎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也沒有發現他的存在。他悄悄跟著他,一連跟了幾天幾夜,得出一個結論,這個人甚至連他都不如,居然在流浪,如果是他,這幾天的時間肯定能混口飯吃。他也就這麼做了,一家小飯館留他做洗碗工,他適應得很快,還摸清了那個冒牌貨的住處和日常行走路線。冒牌貨常常一臉木然的蜷縮在街角,他很看不起,甚至怕人發現他們有著一模一樣的臉。這個城裡的東西是他沒見過的,就連飯菜也不是家鄉的味道。該死,這裡不是他家,他想回家,卻忘了那個小鎮叫什麼,他想找姐姐,卻不記得回家的路。慢慢地,他發現身上有一些變化,力氣變大了好幾倍,身體的敏捷程度超乎常人,無論多嚴重的傷口,都能很快恢複如初。洗碗工不是他的目標,他在一次偶然中混進了當地的幫派,他的身手讓他在裡麵如魚得水,在幫派的日子,他明白了錢在這個時代有多麼重要。他很早就聽說世界上沒有指紋完全相同的人,終於有一次,他忍不住去試了。在一個黑夜,他把臉蒙上,偷襲了冒牌貨,沒想到冒牌貨沒他想象中那麼遲鈍,居然避開了他悄無聲息揮過來的拳頭。沒辦法,他隻好拿出匕首,先下手割了冒牌貨的脖子。他不想看到這張臉,於是把臉上的黑布扯下來,蓋在這張臉上,取了手掌的指紋。結果令他震驚——他們的指紋完全吻合,但更令他吃驚的是,被他割喉的冒牌貨沒有死,依舊活得好好的,傷口也不見了。這令他感到恐懼,還有憤怒。後來他的日子過得也沒有表麵這麼順心,幼時的記憶讓他在無數個夜晚輾難眠。他漸漸想起一些恐怖的畫麵,姐姐喬姝痛苦的表情,到底是誰害得她慘遭汙辱?所有的記憶都指向這個冒牌貨,是他害了姐姐。又過了幾年。他依舊暗中監視冒牌貨的行蹤,冒牌貨說自己叫禾一,他聽到時就笑了,果然是冒牌的,連名字也要模仿。八年過去了。冒牌貨在他的監視中,漸漸開始走上了生活的正軌。而他,在各種老板的手下輾轉中,認識了趙立。趙立很器重他,給的報酬也足夠多,隨著關係的深入,他知道趙立一直在做一件事,關於尋找某種神奇力量的事,他本不感興趣,但某天突發奇想,主動加入了趙立的隊伍中。他監視了冒牌貨這麼久,忽然很想知道要是冒牌貨發現自己的存在是什麼表情。於是他把從趙立那裡拿來的資料,寄了一些給冒牌貨,冒牌貨果然順著這些資料開始查了。他按趙立的指示,混入了吳泰初的打手中,在吳家墓裡,他與冒牌貨第二次交手,對方依舊那麼不堪一擊。趙立一直以為冒牌貨是他的孿生兄弟,他也從不解釋。後來趙立在冒牌貨手上栽了跟頭,提前告知他幫他找到的記憶中的小鎮,就叫瑤城。這個塵封了百年之久的名字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了。*天漸漸暗下來,像是要下雨。寧昭昭走到一半時,肋骨的傷口又開始發作,好在大路就在不遠處了,在那裡會有車經過。臨走前喬九的話還在耳邊回響——“告訴他,喬姝因他而死。三天後,我就在這裡等他。”她停下腳步,太急促的呼吸會讓傷口更疼,滿眼的沙石草木中,她想起上次和台福通的電話,那邊的醫生聽了她提供的病情表現後,初步診斷的也是人格分裂。現在的主人格禾一完全把自己封閉起來了,取而代之的是隻有六歲的小九,小九不覺得自己的相貌與他的年齡有什麼衝突,也不知道禾一的存在。至於喬九,她心中更偏向於,他也曾是禾一的一個人格,隻是不知為何被星石之力分成了兩個人。如果不赴約喬九的約,選擇逃走的話……不行,寧昭昭搖搖頭,這件事必須解決,她繼續緩步向前走。禾一的病因是因喬姝而起,喬九說禾一害了她,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現在這個下手殺人的,又是否真的是喬姝的鬼魂?等了十多分鐘,她搭上一輛回城的順風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