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背上插進去許多木頭樁子,估計已經刺破了內臟,血流了一地,腿被巨大的石塊壓著,但她還是堅持撐著上半身,留了一個足夠的空間給小女孩。女主人說:“救……救她好嗎?”柳宣義沒說話。女主人嘴裡咳了一口血,她說:“我不會叫你白白救她的。”小女孩一邊用手背擦著眼淚,一邊軟糯糯的叫著:“阿娘,阿娘!”柳宣義的心被狠狠的撞了一下,他說:“我不知道,要怎麼養活她。”他那時心也是亂的,怕養不好這麼一個小不點,也怕小不點恨他,要不是因為他和宋玉找到了通往村子的路,這些人也不會闖進來。“讓她活下去。”女主人說,“你剛剛也看到了,古墓已經消失了,其實這不是地震,而是我丈夫觸發了古墓的機關,所以古墓才會消失,要想找到古墓,唯有第五家族的口訣,但是這口訣,隻會傳給第五家族的繼承人,連我都不知道。“說完,她小聲對小女孩說了幾句話,她哇哇大哭起來,說道:“我不走,阿娘,我不走,我們一起找阿爹。”女主人說:“珍珠聽話,跟叔叔走。”珍珠搖頭:“阿娘,我不走。”女主人說:“把她抱走吧,我快撐不住了。”柳宣義抱起珍珠,可是珍珠不配合,又踢又踹,好幾次都弄到了柳宣義的傷口,痛得他臉色發白。女主人說:“求求你,好好照顧她。”突然,她話鋒一轉,咳著血說道:“不要想著騙珍珠說出口訣,我剛剛告訴她了,等到她十八歲的時候才能說出來,她很聰明,如果你照顧她到成年,你一定會得到你想要的……”女主人緩緩地倒下了,但是眼睛還是睜著的,努力看向珍珠。柳宣義用手輕輕地將她的眼睛闔上,珍珠伸手,要拉住女主人的手,柳宣義強行將她抱走了,儘管懷裡的人哭到嗓子都冒血了,他也沒有停下來,停下來,大家都得死在這裡,這麼多屍體,感染的幾率相當大。柳宣義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這麼一個口訣,他隻知道,這個小家夥,成了他負重前行的麻煩,她像個炸藥包一樣,隨時隨地都會點燃,原來太聰明的孩子也不好,一路上什麼陰謀詭計都想過,就是想趁他不注意逃回村子裡。他怕把孩子弄丟了,又怕路上的人以為自己拐賣人口,還好從雲南回貴州的路不遠,那時的珍珠已經哭得有點神誌不清了,喉嚨還經常咳出血來,話也講不出來。柳宣義不敢帶著珍珠坐火車,怕這小家夥找機會陰他。晚上,他開了一間房,他抱著珍珠說:“珍珠啊,你不要哭了好不好。”這麼一個小娃娃,哭得喉嚨都出血了,眼睛裡全是血絲,任誰見了都會難受。珍珠揚了揚被綁著的手,柳宣義為難的看著她,不是他有虐待孩子的習慣,隻是,這珍珠跟彆的孩子不一樣,一不留神就能跑得無影無蹤,到時候真被人販子拐走了可怎麼辦?珍珠不理他,又默默的掉著眼淚,睡著了也哼哼唧唧的,含含糊糊的喊著:阿娘,阿爹,珍珠好想你們。到了貴州之後,柳宣義將珍珠交給了一名老中醫,他走之前交代老中醫說:“這孩子,你得好好看著,不能讓她跑了。”老中醫害怕的說:“柳少爺,這孩子您是哪兒來的啊?”柳宣義說:“朋友的孩子。”老中醫雖然很懷疑,但一想,柳宣義也不像是會偷孩子的人,而且這孩子身上也沒什麼可疑的傷口,他說:“好,那我給你看著。”柳宣義回了柳家,他回來,是負荊請罪的,帶了那麼多人出去,卻隻有他一個人活著回來了。柳家上上下下那麼多口人,全都看著他,失去兒子的幾位長輩,看到他,眼神都跟刀子一樣,再也不是過去那慈眉善目的模樣。“我就說了,他那麼傲,遲早闖大禍,什麼百年難遇的天才,我看就是一個掃把星。”“他怎麼不去死啊,還有臉活著回來。”“他要是做柳家的家主,我第一個不乾,立馬從柳家分出去。”他被人套進麻袋裡,打得鼻青臉腫,下手的,有那些死去的門生的家屬,也有一些落井下石不嫌事大的人,都願意看到這種高高在上的人被自己踩在腳底下,滿足自己扭曲的欲望。沒人管這種閒事,就連柳家的家主看著自己的兒子被打都不吭聲,誰還會去管?而柳宣義本人,也覺得自己活該被打,就算被打死了,也沒有怨言,可到底,也沒人真的敢下死手。一個個紅口白牙,明裡暗裡全都在罵他,他突然才頓悟,原來活著,真的可以變成一種折磨,而那些失去親人的人,更恨不得活生生的將他撕碎了。一夕之間,他從雲端跌落穀底,還啃了一嘴泥。柳父說:“全死沒了,你還活著,福兮禍兮啊。”說得沒錯,活著也是一種罪過,他成了所有人眼中的眼中盯,肉中刺,曾經的天才玉師也不複存在,一根手指,要了他半條命,活著也如同行屍走肉。柳宣義說:“我該死,我沒想到會碰到一夥窮凶極惡的盜墓賊。”“盜墓賊,你是說屠了整個村子和考古隊的是盜墓賊?”柳父手上的茶杯晃了一下。“是的,他們不止帶了武器,還帶了盜墓的裝置,而且目的明確,就是為了古墓,我隻是想不通,他們為什麼一定要屠村?”說到這裡,柳宣義的眼眶泛紅,整個人都在顫抖。柳父的眼裡閃過一絲狠厲:“有這種配置的盜墓賊可不多。”這種時候,反倒是被柳宣義當眾拒婚的閆紅玉沒有落井下石,而是安慰起她來,帶他喝酒散心聽小曲,他一開始想,她是為了用這種方式羞辱他吧,那就隨她好了,可是過了幾天,他才知道,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在外地收古玩的柳長玨被柳父叫了回去,兩人在書房裡談了一個下午,出來的時候,柳長玨臉上帶了一個明晃晃的巴掌印,大家都以為是柳長玨在生意上犯了錯,柳家的生意都是家族生意,每個人手裡都拿著乾股,能不著急嗎?可柳長玨卻怎麼都不肯細說,隻說是私事,惹惱了父親。既然是私事,大家也就不再過問了,現在的柳長玨可是在柳宣義落難之後,一路水漲船高,哪裡還是那個上不了台麵的私生子?柳宣義原本想著過兩天就帶著珍珠去北京考古隊那邊,可是老中醫托人告訴他,珍珠跑了!柳宣義急急忙忙趕過去,發現老中醫的徒弟,腿部被一根筷子給刺穿了,血流了一地,老中醫正在給他做包紮。老中醫對柳宣義說:“那個小女孩好像有些神誌不清,而且挺邪性的,我天天給她治喉嚨,療傷,她倒好,拿了削尖的筷子捅了我徒弟的腿,偷偷跑了。最邪門的是,她捅的地方,正好是人體的穴道,一筷子捅下去,能直接把人痛暈了。”柳宣義問問:“她用什麼東西削尖的筷子?”如果有刀子,憑她那股狠勁兒,肯定不會用削尖的筷子了。老中醫說:“用碗的碎片一點點磨的。”柳宣義派了人,滿城的找,才找到了躲起來的珍珠,他那時都沒有力氣跟珍珠計較了,累得恨不得一個人分成兩個人用。柳家有人送來口信,說是老爺找大少爺有要緊的事情。柳宣義一聽,急急忙忙就要趕回柳家,臨走前他又把珍珠托付給了老中醫,這一次,老中醫可不敢再對她掉以輕心了。柳宣義走到柳父的書房,越走越不對勁,冥冥之中,總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一樣,心跳的厲害。他在門外敲門,沒人應。他又敲門:“爸,你在嗎?”還是沒人應。柳宣義推門,發現門根本沒鎖上,他推開門,一股濃濃的血腥味撲麵而來。出事了!他跑進去,發現地上倒了兩個人,一個是柳父,一個是閆老!一個是被匕首捅死的,一個是被一刀割喉。正在這時,背後有人靠近,柳宣義還來不及回頭看,就被人用木棒敲暈了。醒來的時候,他發現他渾身是血,手上拿著那把匕首,門被人打開,是一個小童,看到渾身是血的柳宣義嚇得人大喊:“啊,殺人啦!”柳宣義丟掉手中的匕首說道:“不是我,不是我!”柳長玨帶著一眾人走了進來,都是柳家的骨乾,他們正在開會,忽然聽到有人大喊殺人啦,於是全都趕了過來。柳長玨痛心疾首的說道:“大哥,是你殺害了父親?”柳宣義說:“不是我,我怎麼可能會殺害爸和閆老?”旁邊有人說:“肯定是你,你怕家主把位置傳給長玨,所以下了毒手,柳宣義,你好狠的心!”另一個人說道:“閆老肯定是撞破你殺害家主,所以才會被你一並滅口!”柳宣義氣得睚眥欲裂,一雙眼像是浸了血一般的紅:“你們胡說,我根本不在乎什麼家主之位,怎麼可能會為了這麼一個東西殺害爸!”柳長玨說:“報警吧,讓警察來判斷!”那位開門的小童說,親眼見到柳宣義拿著那把匕首,見他進來,才把那把匕首扔在地上。而通過對比,傷口確實是那把匕首造成的,而上麵,隻有柳宣義和死者的指紋,一切的矛頭都指向了柳宣義。人證物證俱在,百口莫辯!他被警察帶走的前一天晚上,高管家趁人不注意,夜裡偷偷塞給了他一個包袱:“少爺,你快走吧,我相信你不是凶手。”“什麼,你相信我?”柳宣義說。高管家頓了一下說道:“是的,少爺,我看著你長大,你才是柳家的家主。”當天晚上,柳宣義帶著珍珠連夜離開了貴州。輾轉漂泊幾個城市之後,最後,他像是陰溝裡的老鼠一樣躲在了長沙,而珍珠體內的暴力因子也越來越嚴重,小家夥的精神已經接近崩潰邊緣了。他那時說的最多的就是:“珍珠啊,你不要哭了好不好?”柳宣義已經沒有辦法了,再這麼下去,珍珠的嗓子肯定治不好了,連吃飯都有困難,眼睛也哭得不行了,他連算命先生說的話都信了,小孩天天哭,那是被索命鬼盯上了,得改個名字,這樣索命鬼就找不到她了。明知道不是這樣,柳宣義還是請算命先生幫忙改了一個名字,他那時已經把自己的名字改掉了,托人辦了一張假身份證,名叫丁懷璞,丁是他母親的姓氏,而懷濮是他的字。算命先生說:“不如就叫丁十安吧,十安,十地之內皆得平安如意。”好名字,十地之內皆得平安如意。名字好是好,可珍珠該跑還是跑,該哭還是哭。他帶著珍珠在長沙安定了下來,也認識到了一個跟他同樣的倒黴鬼,他叫樊城理,一個家世顯赫,卻偏偏是個侏儒的年輕人。樊城理說:“我研究過一種催眠術,對於十安這種精神不穩定的人很奏效,但結果嘛,可能不是我能控製的。“他問:“你這是什麼意思?”“有可能十安會衍生出另一種性格,俗稱人格分裂,也可能會恢複正常,之前是什麼樣,現在就是什麼樣,最差的結果是……”“是什麼?”“精神崩潰,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弱智。”如果她母親知道,他把珍珠害成了現在這樣,恐怕她真的會來找自己賠命吧,可是要是再放任不管的話,珍珠的嗓子和一雙眼睛可能就真的保不住了。“就,就按你說的辦吧。”柳宣義說。催眠那天,他喝了一整瓶二鍋頭,腦袋暈乎乎的,隻知道珍珠發出了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叫聲,叫得他心都疼了,她該咳血了吧,可樊城理說了,催眠的過程中,不能讓人進去。第二天,頂著兩隻熊貓眼的樊城理說:“丁叔,進去看看吧,我不知道結果你是不是會滿意。”一開始樊城理是不願意叫他叔的,不過他一副小孩的模樣,喊自己老哥總感覺有點怪怪的,所以被逼著改了口。丁懷璞走進去,坐在床上的珍珠第一次少了戾氣,竟然還對著他笑了,啞著嗓子叫了一聲:“阿爹。”丁懷璞差點哭出來,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他不知道為什麼珍珠會叫自己阿爹,但心裡的激動卻是實實在在存在的,他說:“你叫我什麼?”“阿爹啊。”眉宇間全都是一個孩子該有的童稚,而不是像之前一樣,總是陰沉沉的,想著與全世界為敵。他是第一次看到珍珠笑,笑得那樣開心。他說:“我是阿爹,那你還記得你的阿娘嗎?”珍珠皺眉,委屈差點落下淚來:“是啊,阿娘呢?”他趕緊抱住珍珠:“十安不哭,阿娘在你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不記得了阿爹也不會怪你。”過了好一會兒,柳宣義問她:“十安,你還記得以前的事情嗎?”“我隻記得阿爹,阿爹喂我吃飯,帶我出去玩兒,坐了好久好久的火車。”他明白了,珍珠的記憶已經混淆了,樊城理的催眠,應該是成功的。柳宣義問:“十安,你還記的口訣嗎?”“口訣,什麼口訣?”珍珠天真的看著他。“小兔子,找朋友,小鵝說,我做你的好朋友……”柳宣義臨時編了一段童謠,這口訣,也是以前宋玉哄宋闖的時候他聽過來的。珍珠難過的看著他:“對不起,阿爹,我不記得了。”“沒關係,十安發燒了,忘記了好多事情,隻要記得阿爹就可以了。”柳宣義心裡是高興的,也是不安的,珍珠什麼都忘記了,讓他白白撿了這麼一個可愛的女兒,可是她也把用生命守護她的母親忘記了。珍珠忘了一切,可柳宣義忘不掉,珍珠把他當成了阿爹,他成了珍珠的救贖,而珍珠又何嘗不是他的救贖,隻是這救贖,並不能讓他心安理得的接受。在廣東流行著這樣一句話,不要看不起任何吃路邊攤的人,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是身價千萬的老板。這句話的意思就是,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實的。柳宣義是個逃犯,一個背負殺父之名的逃犯,說是人神共憤也不為過了,自古以來,孝道大於天,殺父,哪裡還能算是人,隻是披著人皮的畜生吧。他就這樣,一邊扮演著父親的角色,一邊背負著殺父的罪名。柳宣義為了扮演好丁懷璞這個角色,也為了擺脫柳宣義本身,淪為了一個爛賭棍,不務正業,平庸到湮沒在人潮裡不會讓人多看一眼,因為他就隻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平庸中年男人,沒人再把他同過去的柳宣義聯係到一起。他有時候喝了點小酒,也會情不自禁的在沒人的地方拿出那枚玉戒摩搓著,看著,是懷念宋玉,也是懷念過去的自己,那個泯滅在歲月裡的柳宣義。那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樣,早上吃了點早餐,喝了點小酒,便決定去麻將館裡碰碰手氣,長沙那邊打麻將的多,上至七八十歲的婆婆娭毑,下至一二十歲的小年輕,都好這一口。牌打得也有大有小,而柳宣義一般都是豪賭。賭博,是真的會慢慢的吞沒一個人的人性,讓他們漸漸的變成了另一個人。柳宣義自己有時候都分不清,他是丁懷璞還是柳宣義。可要說他能忘記是柳宣義嗎,從來都不能。他正準備去往麻將館的時候,迎麵走來一個小孩,那小孩穿得破衣爛衫的,身上也青一塊紫一塊,左手是個圓球,看傷口,整個左手都被齊刷刷砍斷了。丁懷璞從口袋裡拿出十塊錢,那小孩接過錢,右手拿出一個信封來:“先生,這是給您的信。”“信?”原來這小乞丐不是討錢的,而是送信的,隻是誰會給他送信呢?他打開信封,看完之後,身上卻早已被汗水浸透。信上說:“如果你想擺脫殺父的罪名,將真凶繩之於法,就按我說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