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逸明突然想到十年前第一次看到林婕,她梳著齊耳短發,穿著土氣的紅色襯衫,臉圓圓的,隻一雙眼睛剔透鋥亮,很是好看。那會兒他二十三歲,剛是大學畢業後一年,正和沈風租了個單位開始創業。楊逸明是窮孩子出身,兩個姐姐都是早早輟學嫁人,而他是家裡唯一的男孩兒,靠著家裡攢下的錢和獎學金,他才一路讀到了大學,之所以選擇江海大學這個非一流大學,也正是看中了學校給他的獎學金。沈風是他的同寢室同學,他和他的情況完全不同,班級裡的人都知道他爸爸沈偉民是江城大型企業的離休乾部。他作為一個富二代,倒也沒有傳聞中那麼飛揚跋扈,雖然吃穿度用和他這個貧窮地方來的完全不同,但他對自己一路這麼艱苦讀上書來倒也表示尊重,大學幾年倒也相安無事。在讀大學期間,幾乎所有周圍的人都早早談起了戀愛,更逞論沈風,他身世可觀,而長得也頗為英俊瀟灑,周圍的女孩兒就跟麥子似的,一茬一茬的,但他有個正牌女友沈蓉。沈蓉生得漂亮,性格更是溫柔,偶爾會來他們宿舍,為沈風整理床鋪,她總是笑吟吟的,溫聲細語,讓楊逸明對女孩子很有好感,甚至覺得沈風這麼拈花惹草,實在有些對不起這個漂亮溫柔的女孩兒。有幾次他們甚至在寢室裡圍觀了其他女孩兒和沈蓉爭風吃醋的現場。但這些對楊逸明來說不過是生活中的調劑罷了,那個時候他自己專心研究和申報關於軌道互交的課題,一旦這個課題如果能研究成功,就能正式在地鐵公交上投產。而楊逸明和沈風也正是因為這個課題的命運突然有了交集。沈風在無意中看到楊逸明的課題時大感興趣,並且在某個晚上攔住了楊逸明問道:“你這個課題研究出來,你是不是打算報給你的導師,你猜他會給你多少錢?”當時的楊逸明麵紅耳赤,夾手奪過自己的稿子,怒道:“這關你什麼事?”沈風倒是不惱,他還推心置腹地說道:“楊逸明,我看了你這個課題,覺得能實現的可能性很大,你給楊老師,他再轉手一賣,可能就是幾十萬幾百萬的利潤,這其中歸屬給你的有多少?一萬,兩萬?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一起合夥把這個課題付諸於實際,你有技術,我有人脈,我們拚一把,你看怎麼樣?”楊逸明看著沈風躊躇滿誌的樣子,突然就動了心,或許他對於自己的未來也有太多期許,他並不想一輩子為人打工或者做一輩子研究,他必須要抓住個機會實現自己人生的飛躍,那個時候他意識到這可能就是自己的機會。於是沈風和楊逸明就合夥開了公司,那會兒還以高新技術企業的名義在銀行貸了筆三百萬的款項,但無奈市政工程壓款厲害,到了銀行要還款的時候,這筆資金還沒回籠,於是這個時候剛參加工作的林婕就來催促他們還款了。那會兒貸款逾期,銀行裡看在沈風爸爸的麵子,隻叮囑他們趕緊歸還,不敢上門催討,可是林婕倒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天天就在公司門口堵著,最後真是堵著沒辦法了。楊逸明也不願為難這麼個小姑娘,隻能當著林婕的麵給沈風打電話:“政府那邊流程走得怎麼樣了,我們的錢什麼時候能回來?”那會兒的沈風天天混跡夜總會,按他話說是應酬,這倒也不是瞎話,他從小就在這樣的環境下生長的,知道中國就是個關係社會,上上下下你都得打點。接到楊逸明電話時候沈風正靠在KTV結賬的櫃台上,順便衝那個政府機關的小姑娘拋了個媚眼。那會兒的沈風也才二十三歲,一米七五的個兒,身材也算纖儂合度,麵目英俊可喜,一向是受這些姑娘喜歡的,他這麼一拋媚眼,那小姑娘臉就紅了。他得意洋洋地對那小姑娘笑了一笑,然後聳聳肩說道:“楊逸明你那麼著急乾什麼呢?我這不正想著辦法呢,你以為外麵的世界那麼好說話,不都我張羅著,讓你專心搞技術嘛!。”楊逸明隻覺太陽穴被他氣得一直跳著,正要再說兩句,可氣的是沈風居然就將電話掛了,他衝著那“嘟嘟”聲喊了兩句,最後隻能將電話掛了,有些無奈。林婕那會兒將信將疑地看著他,覺著他根本是在和沈風唱雙簧在欺騙她一個入世未深的小姑娘,““你和沈風都是公司股東,難道錢在那兒你真的一點決定權都沒有嗎?”那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公司的員工已經散得一乾二淨,隻剩下林婕虎視眈眈地瞪著他,而牆上的掛鐘“嘀嗒嘀嗒”聲,卻清晰地敲著他的耳膜。楊逸明跟林婕大眼瞪小眼,忽然就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如果按照原來按部就班的路走下去,自己應該正在實驗室做著研究。他怎麼就這麼不肯認命,非要和沈風擠上一艘賊船,沈風如果失敗了大不了是回去當自己的公子哥,而自己就真的是一敗塗地、一無所有了,可是這樣的心情他是無法對對麵這個小姑娘說的。他隻能苦口婆心地說道:”現在那麼晚了,你一個小姑娘就不怕危險啊?放心吧,我還是想把這公司經營下去的,不會欠著銀行貸款不還的。我去找沈風說說這事,過幾天會把這貸款還了的。”楊逸明好不容易把林婕給勸走了,他關了公司的門窗,拿著車鑰匙走了出去,想著這幾天和林婕的對峙,不免也有些好氣好笑的成分。他一方麵是氣著沈風把公司經營當成兒戲;一方麵又是覺著銀行那幾個信貸員真不是東西,自個兒不想惹著沈風,就把這麼個小姑娘推出來當陣前炮灰。可是他想著林婕那倔強又天真的樣子,不免又有幾分好笑。楊逸明走到地下車庫,剛拿車鑰匙開了門,猛然“嗖”的一聲,一個黑影就閃到副駕駛位上,速度之快幾乎要讓他嚇了一個趔趄,等他揉眼看清這不速之客是林婕時,不免哭笑不得,“你怎麼又跟上了啊?”林婕眼睛忽閃忽閃的,說道:“我想了想還是不放心,你還是帶我去見沈風。我倒要會會他到底是何方人物,欠銀行的錢竟然還這麼理所當然的樣子!”楊逸明坐上駕駛位,放下手刹,扭動車鑰匙,他嘴角已經抿不下一絲笑意,說道:“沈風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可是他爸爸沈偉民呢,以前是大企業的領導。就算現在他退休了,可他說句話,可能會讓你們銀行的項目少掉一半。所以你明白為什麼那幾個老信貸員都做了甩手掌櫃,卻非讓你接這個案子的原因了吧?”出乎楊逸明意料的,林婕並沒有露出震驚或者害怕的神情,她緊緊地把背包抱在胸前,嘴角抿得緊緊的,半晌才說道:“我不是傻子,從我進銀行第一天,他們把資料交到我手上的時候我就明白了!一個個都活得跟人精似的,如果不是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他們怎麼會輪到我呢?”林婕的話倒讓楊逸明真心詫異起來,一邊將車子開出停車位,一邊說道:“你倒是比我想得明白的多些。既然你想和我一起去找沈風,那你不如跟我說說既然知道不是個好差事,你為什麼還要做得這麼熱絡?”林婕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前方,這些話徘徊在她心底許久,她到底也不過十八歲,藏不住太多的心事,聽到楊逸明詢問,也就坦率地回答道:“正因為我沒錢沒背景,我能進銀行也是我媽托了好多關係進來的,所以我不能沒了這份工作,所以哪怕明知道不是好差事,我也必須得去完成,隻有這樣我才能——”她猶豫了一下,沒有說下去。而楊逸明卻已經明白了這個小姑娘的心事,他透過後視鏡瞥了一眼她,見她仍緊緊抱著包,咬著嘴唇,雖然強作鎮定,可是畢竟年輕,眼神中已經漂浮著些許不確定的恐懼在林婕的要求下,楊逸明帶著她去找沈風,他們來到了江城最有名的銷金窟。林婕見著一路都是穿著暴露、濃妝豔抹的女性大咧咧地走來走去,偶見幾個男人和她們打情罵俏、雙手不安分地在她們本來就極為單薄的衣襟裡扭來扭去,她趕緊低下頭,可是兀自覺得腸胃不適,幾乎就要嘔吐出來。沈風就在一間K房裡,他已經有些醉了,直到楊逸明走到他麵前,他才認出他來,不由笑著打著哈哈,“你平時不是不愛來這個地方的嗎?怎麼今兒想通了?”他眼睛一晃,瞥到站在楊逸明身後的林婕,不由吹了聲口哨,“喲你不但來了,還帶了個相好的啊?這妹妹看上去清純的很啊,你原來就好這口……”那時的沈風還很年輕,即使是包房燈光昏暗,也看得出他長相英俊,但是他這麼的汙言穢語,卻讓林婕對他的印象登時跌倒穀底。可就是這麼一個人,他偏偏是她除了父母之外,相處時間最長的人。那時的楊逸明趕緊打斷沈風的過度發揮,將他從K房裡拉了出來。K房裡光線昏暗,直到過道上三人的視力方才接觸到一片光明。楊逸明指著林婕說道:“這位林婕,是我們信貸銀行的信貸員。”沈風卻歪著腦袋打量林婕,笑嘻嘻地說道:“喲追賬追到這兒來了,夠敬業的啊?回去跟你們領導說,我過幾天就會還的,讓他彆老派你們這群蝦兵蟹將來,壞了本公子的雅興!”林婕看著他醉酒熏熏的樣子,本就極為不耐,而現在聽他這麼出言不遜,她那火爆性子一下就被點燃了。她一下推開楊逸明,對沈風當麵吼道:“彆跟我嬉皮笑臉的!我管你後台有多大!跟我幾個領導認識!現在你不還銀行貸款,還把公司款項劃到私人賬戶,這根本就是違法的!我告訴你,如果你不在這幾天內解決這個問題,我們會立即上訴,查封你的公司和房產!”林婕回憶自己那時的樣子不禁失笑,可是她也深深懷念那個時候的自己,至少那個時候的自己,看這個世界,非黑即白。沈風被她這麼劈頭蓋臉一罵,整張臉都綠了,指著她說道:“你叫什麼名兒?敢這麼跟我說話?!跟你說,就是你領導,也不過跟我稱兄道弟,我跟他們說句話,立刻就叫你乾不成這工作!”林婕對著沈風這般威脅,反而激起了剛勁的性子,脖子一梗說道:“你叫啊,你能叫就叫什麼啊!我林婕就是來這兒追你貸款的,你拖欠國家資產你還有理了啊?不就你爸以前是個企業領導嗎?你倒是把他叫出來評評理啊!”沈風沒想到自己沒嚇著這小丫頭,還讓她嗓門更大了些,他倒是從來沒被人這麼頂撞過,氣得渾身發顫的,“林婕——林婕是吧?我倒是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少膽量?”楊逸明出麵拉開沈風,低聲說道:“她不過就一個小姑娘,你何必這麼跟她較真,不是失了你的身份麼?”沈風不耐地揮揮手道:“好好我知道了,你現帶她回去吧。”楊逸明轉身拉著跟個小坦克似在暴走的林婕,林婕還想衝上去好好教訓那個人渣一頓,他拽住了她的袖子說道:“你可不能再起爭執了,再下去可就人身傷害了。”楊逸明拽著林婕離開了夜總會。那個夏天,林婕第一次和楊逸明和沈風打完交道的晚上,楊逸明提出要送她回家,林婕思忖片刻,到底還是謝絕了楊逸明的好意,堅持自己可以坐末班公交車回家。縱然楊逸明為人還是和善,可是他到底仍是風迅公司的人,潛意識裡她認為還是和他保持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