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夏天最熱也不會超過32度,木蓉鎮更是避暑度假聖地,大片大片的木蓉花給這個城鎮帶來處處陰涼。有段路程堵車,所以到達木蓉鎮時快接近十二點,秦木蓉領著展翊找了家飯館隨便對付了口午飯後就朝秦家墓園方向走去。因半夜下過一場大雨的緣故,通往後山的道路過於泥濘。站在山腳下的秦木蓉皺了皺眉。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展翊,她猶豫了一下,說:“翊哥,要不你在這等我?”因為是回木蓉鎮拜祭,所以展翊穿了一身傳統的以示尊重的黑色。而秦木蓉則穿著一雙輕薄小白鞋,七分長的淺色牛仔褲,上衣是白灰短袖,一身素色。看著腳下的黏土,展翊正琢磨著怎麼讓秦木蓉乾乾淨淨地上山,如果他提議背她上山,她會不會拒絕?結果耳邊傳來秦木蓉這麼一句,他立即反對道:“我怎麼可能讓你一個人去。”聽出他話語的堅決,秦木蓉隻好說:“那你跟緊我。”這裡是秦木蓉土生土長的地方,環境她十分熟悉。說完,她先邁步朝前走去。展翊的確做到緊跟其後,因為遇上泥濘處秦木蓉是大步跨過去的,他怕她會一不小心往後滑倒,所以他跟得很緊。可上了山後的秦木蓉就跟輕靈的野兔子一般,她像是這個山裡的精靈,知道腳下哪一塊土壤沒有經過大雨用力的衝刷,所以她根本不可能會滑倒,反倒展翊自己險些腳下一滑。秦木蓉在前頭感知到什麼,她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展翊。內心掙紮著什麼,她的雙手十指動了動,握成拳後很快又鬆開,然後有些拘束般,她慢慢地伸出手去。展翊穩住自己的身子,剛尋思找根樹枝輔助,一抬頭看見秦木蓉伸過來的手。展翊有些受寵若驚地怔了一下,隨即反應迅速地牽住秦木蓉的手,怕晚一瞬間,秦木蓉就會縮回去。這是第一次,她主動朝他伸手。此刻展翊的內心深處激動歡喜,然而麵上不露痕跡,他要讓秦木蓉覺得她朝他打開心扉走的每一步都是順其自然,更是理所當然。然而他握著秦木蓉手的力道,卻不知不覺加重了些。秦木蓉疼的微微擰了下眉,沒說什麼,領著展翊繼續朝前走,隻是步子不再那麼輕靈。陽光照在山腰和山頂,兩邊灌木叢裡未乾的雨珠反射出亮晃晃的一片。接近山頂的道路因為有陽光直接曬到,泥土乾的差不多,並不是那麼難走。展翊拉著秦木蓉的手,卻沒有鬆開的意思。到了秦家墓園,展翊才放開她的手。這幾年秦漠出資將秦家墓園重修了一遍,又雇了人時不時來打理,陵園裡乾淨地看不見一點花草,所以秦木蓉在來的路上就采了一些野花。她將野花編了幾束花環,站在秦忠墓前,她的神情很是平淡,放下一束花環後,她隻說了一句話:“爺爺,我很好。”然後久久的……久久的沉默著。展翊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臉上露出了一股莊嚴而堅毅湛湛的光彩,這是一個人決定了一件重大的事情後,麵上所特有的一種神光,他話語異常堅定地說:“爺爺,你放心,這輩子,我一定照顧好木蓉,不會讓她受一絲委屈。”秦木蓉看了展翊一眼,眸裡有些感動。山風微微吹起,給正陽下站著的他們送去一絲涼爽,似是秦忠泉下有知,對展翊的話非常滿意。兩人靜立了片刻,秦木蓉朝另一座墓碑走去。這裡麵埋葬著的,是她的父母。說實話,秦木蓉早已忘記了她的父母長什麼模樣,她出生那年,整個江城的經濟條件並不是很好,父母為了生活,將她扔給爺爺去了外地打工,家裡裝不起電話,父母又沒讀過書不會寫信,所以隻有每年過年才回來幾天團聚,然而還沒等幼小的她熟悉自己的父母就又麵臨分彆,加上五歲並不是個記事的年紀,她就父母雙亡,所以在她的情感世界裡,父母這兩個詞是很生分的。在墓碑前放下一束花環,秦木蓉神情依舊很平靜,站在那兒,沒說一個字。展翊看著墓碑上刻著名字卻沒有照片,上一次在秦忠下葬時他就好奇,但從來不問,因為他向來清楚,該讓他知道的事,終究有一天會傳入他的耳朵。同樣對著墓碑,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又鞠了一個躬,然後陪著秦木蓉,安靜地站著。秦木蓉突然說:“今天是我媽媽的生日。”展翊看她。她看著墓碑父母的名字,說:“一直以來,我都覺得媽媽一定是很愛我爸爸,所以才會扔下五歲的我,在爸爸下葬那天,投河殉情。然而近段時間,也不知為何,我的腦海中總是會浮現一個畫麵,畫麵裡,媽媽的臉很模糊,她拿著一塊很小很小的蛋糕,對我說:小蓉兒,今天是媽媽的生日,媽媽請你吃蛋糕好不好?”說到這,秦木蓉眼裡閃了一下光,走上前,蹲下身子,有些用力地摸著墓碑上母親的名字,就因為總是會浮現這段畫麵,她才決定回木蓉鎮看看。緩了緩情緒,她繼續說,“我雖然忘記那是幾歲時候的事,也不知道媽媽那塊蛋糕是哪來的,或者這個畫麵隻是我個人的臆想,根本就沒有這件事,因為從記事起,我就知道蛋糕對我們家來說是奢侈品。但是這個畫麵,卻讓我心頭很暖,讓我覺得,其實媽媽她,也是愛我的。還有爸爸,儘管我記不起關於他的任何一個畫麵,但我現在明白,他們倆,都是愛我的。可這些年來,我卻一直恨著他們,恨他們扔下我和爺爺,每年清明跟著爺爺來掃墓的時候,都是不情不願,甚至從來沒有在他們墓前叫上一聲爸爸媽媽。”秦木蓉眼眶已經濕潤,她來回撫摸著墓碑上的字,這幾個字就如長了針一樣,刺痛了她的手指,刺痛了她的心。輕輕地,她說:“爸爸,媽媽,對不起!”展翊沉默著,這個時候,他並沒有說什麼安慰的話語,因為對於父母這兩個詞,他也陌生的很。那一聲懺悔過後,秦木蓉起身,朝秦賢的墓前走去。說實話,她也恨秦賢,若不是他當年投河,她的父母就不會跟著沒了。她一直不明白,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秦賢拋下十歲的秦漠執意尋死。他的不負責任,導致秦漠過早成長,看著秦漠那一路荊棘摸爬滾打狼狽的樣子,他泉下若有知,是否會後悔自己把他獨自拋下?放下一束花環,她說:“秦漠哥他現在過得很好。你可以放心了。”最後一束花環,放在秦德墓前,秦木蓉什麼也沒說,鞠了個躬後轉身下山。一路上秦木蓉都不言語,展翊也沉默著。以往秦木蓉不說話時,展翊的沉默是陪伴,而現在,展翊的沉默是有心事。但儘管他神色凝重,卻仍不忘護著秦木蓉下山的腳步。秦木蓉眼角餘光帶著些許狐疑看了他一眼,猶豫了一番後,那關懷的話語始終沒問出口。兩人回到老房子。老房子院前,有一條三米寬的溪河,可以清洗一下鞋底踩到的淤泥。溪水潺潺流湍著,不深也不淺,清澈地能看清水中的細小石子。秦木蓉先是蹲下身子,伸手掬水清洗鞋麵,覺得有些不方便,索性她脫了鞋襪,卷了褲腿,一步邁進溪流中,彎下腰身,將鞋子蜻蜓點水般在溪麵上輕碰了下,然後摸了一塊石頭,一點一點刮擦著鞋底。有幾片木蓉花瓣順著水流淌過來,在她麵前打了個旋,又流走了。她一下想起早上展翊說木蓉花跟她一樣漂亮的話語,飛快地側過臉來看了展翊一眼。展翊在那站著,神情有些恍惚,呆看著溪水,隨後似是感覺到秦木蓉看他的那一眼,他也朝秦木蓉看去,並迅速整理自己的心緒,唇角噙了一絲淡淡的微笑。他在溪邊找了塊乾淨的大石坐下,也學秦木蓉脫下鞋襪,卷了褲腿,將腳泡在溪水中。待鞋底淤泥清洗乾淨後,他把腳抬了起來,水流順著他的腳後跟落回了小溪中。在陽光下,他的腳變得五彩起來。他甩了甩腳上的水珠,正要穿上鞋子,突然看見了什麼,他起身朝溪水中走去。“有魚!”他說。秦木蓉見怪不怪地看了他一眼,抿了唇沒說話,將清洗乾淨的一隻鞋子放到溪中凸出水麵的石頭上,接著去清洗另一隻白鞋。展翊俯下身子,做了準備要抓魚。溪水清澈,魚就在他眼皮底下慢悠悠地遊著,他瞅準時機快速下手。魚從他指縫間溜走,他再次出手,魚卻有了感知一般,加快速度從他腳邊遊過,導致他差點抓著自己的腳丫子拉出水麵。撲騰一頓,魚還是沒抓到。這幾年忙的沒有時間鍛煉,身手終究是慢了,以前在野戰部隊,他可是抓魚一把手。直起身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秦木蓉。秦木蓉在他抓魚那一瞬間就直起腰扭頭看他,見他最後沒抓到魚,唇角不由一揚,又回過頭彎下腰繼續洗鞋。隻是洗著洗著,她突然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她往凸起的石麵上一看,頓時怔住了。她那隻鞋子呢?那隻鞋子在展翊抓魚極速帶動溪水波動的時候,被躍過石麵的水流衝走了。本來她的鞋子是輕便款,這會兒早已順著水流往下遊飄去。一臉茫然地站在那,回過神後她才一聲叫道:“哎!我的鞋!”展翊立即要隨著溪流去追鞋。秦木蓉一把拉住他,說:“算了。”下遊溪流頗深,而且還有些會容易割傷腳的鋒利石塊,她不希望為了隻鞋讓展翊受傷。展翊不明白地看著她,還沒將疑惑問出口,卻見她將另一隻鞋也扔入溪中。鞋子丟了一隻,另一隻留著也沒用,還不如一塊丟了。希望撿到第一隻鞋子的人,也能幸運地撿到第二隻。秦木蓉看了一會隨著溪流漸漸飄去的鞋子,說:“翊哥,我們回去吧。”展翊一擰眉,沒有鞋,她怎麼走?似是感知到他的疑惑,秦木蓉說:“光腳走過去,上車前,拿襪子把腳擦乾淨就好了。”展翊說:“我抱你過去。”秦木蓉拒絕道:“我自己走過去就行。”水泥路麵在正午陽光直射下,有些燙腳。秦木蓉剛一落腳,就本能的縮了一下。展翊拉住她,眼眸一沉,話語霸道地說:“要不你穿著我的鞋子我光腳過去,要不我抱你上車。你自己選擇。”秦木蓉第一次聽到他對她說出口的話語有著讓人無法輕視的威嚴,這個男人雖然待她體貼溫和,可偶爾溫和下的深沉銳利卻不容她輕忽。她隻好輕聲說:“你抱我過去。”展翊唇角揚了一抹弧度。甩乾淨腳上的水漬,穿上鞋襪,攔腰將她公主抱起。車子停的很近,展翊沒兩步就將秦木蓉抱到副駕駛上。原本秦木蓉是打算回程的時候她開回去的,可現在沒了鞋,隻好不主動提起由她來駕駛。展翊掉了把方向回江城。溪流的下遊是條大河,由四麵八方的溪流彙聚而成。路過大河時,秦木蓉突然說:“我的爸爸媽媽,秦漠哥的爸爸,都是在這條河裡丟了命。”展翊握方向盤的手緊了一下。秦木蓉看著河水,幽幽地說:“秦漠哥的爸爸,到底因為什麼想不開?如果沒有他那毫不留戀的一跳,我的爸爸媽媽現在是不是很幸福地活著。”秦賢當初跳河一心尋死的原因,展翊知道,秦漠跟他說過。他扭頭看了一眼秦木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