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怎麼來了?”在酒店的大堂裡,晏姿還是不敢相信大家全都趕到了,澄雅公司的全部成員再次坐在一起。“我比你們大,在社會多吃過幾年虧,不能撒手不管,看著你們出事。”石飛宇拿起咖啡遞給晏姿,“喝一口壓壓驚,得虧肖總及時趕到,要不怎麼跟你父母交代?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就是做事太衝動,不考慮後果。”石飛宇絮絮叨叨,像個凡事就愛瞎操心的老父親。晏姿心裡一熱,不知道該說什麼,隻是點點頭。“你們倆和好了?”向棠顯然對方濤的回歸更震驚,她小聲嘀咕道:“我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呢。”方濤的形象和之前截然不同。他蓄起了小胡子,不再戴眼鏡,藏在劉海兒後的眼神變得深邃,整個人褪去了青澀和少不更事的瑟縮,多了藝術家的滄桑憂鬱氣質。他平靜地說道:“肖總找我,和石主管在公司恰好碰到。”“都是一家人,沒有隔夜仇,是不是?”石飛宇拍拍他的肩,哈哈笑過後,轉而嚴肅地問晏姿:“剛才被警察帶走的男人,和唐子俊有什麼關係?你又想怎麼把他送上法庭?”“他是唐子俊拉皮條酒局的常客。”晏姿想回避沈維夏的事情,儘量簡要地把事情解釋清楚,“那些年輕貌美的身體,是這個人渣最喜歡的。這次人贓並獲,法律一定會做出公正的審判。”“不要太樂觀。”肖銘深潑冷水,“他用非法軟件賣藥不是一兩天的事,賺的錢足夠請到最好的律師。他們能想出很多狡辯脫罪的方法。”“就沒有一擊致命的辦法了嗎?”晏姿一拳砸在桌子上,咖啡震得灑出來。肖銘深微微皺眉,拿出紙巾擦掉桌沿的咖啡,怕淌到晏姿的衣服上,“說說你之前做過什麼。”“那時候我什麼都不懂,就是在學校論壇上發帖,說章君是逼死學生的真凶。現在想來,用詞太莽撞,也沒給自己留退路。”“一個人發聲,當然不行。”肖銘深把紙巾折好,“聽說過三人成虎吧?”晏姿笑道:“那不就是我們經常做的事嗎?”“這次和平時不太一樣。我們不僅要發出眾多的聲音,還要這些聲音是真實的,才能引發更多的回響。”肖銘深環顧眾人,“明白該怎麼做了嗎?”“不用水軍,去尋找受害者,讓她們站出來講真話?”向棠搖搖頭,“太難了。”“難,但值得一試。”沒想到,石飛宇這次竟然第一個讚成。“我們家雖然是男孩子,但惡魔不會挑選年齡和性彆。作為男人,更有責任清除敗類。如果我們這次能成功,我的孩子就能長大後驕傲地對彆人說,那個超級牛逼的公關事件是他的爸爸做的。”“我也是。”方濤堅定地看著向棠,“我希望到了老的時候,能夠回憶起,和喜歡的人,一起做了有意義的事情。”向棠和方濤互相凝視,沉默中似乎有千言萬語。晏姿打破沉默說道:“那就開始吧,時間不等人。”澄雅公司所在的小白樓又要迎來一連串不眠的加班之夜。方濤和石飛宇繼續調查唐子俊洗黑錢的來源;晏姿和向棠致力搜尋受害者,利用輿論造勢;肖銘深是總協調,動用人脈聯係法律界和新聞界人士,做好打硬仗的充分準備。章君果然不會輕易認輸,他首先使出了情感綁架招數。接受警方調查的第二天,晏姿就收到他妻子的電話。那個不知道該說是可憐還是可恨的女人,在電話中不停哭泣、懇求,敘說自己一個人帶孩子的不容易,似乎晏姿才是破壞她家庭幸福的罪魁禍首。“你的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晏姿冷靜地反問。“唉,是個女孩。這次應該是男孩了。”“你又懷了一個?”“嗯,得生個兒子才行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也是重點大學畢業的。”晏姿仿佛置身冰窟,手腳冰冷到麻木,“你讀書的目的,就是要為一個男人生兒子嗎?”“你這小姑娘說的是什麼話?”她有些氣急敗壞,“你就是沒有任何同情心的魔鬼!女人隻有結婚生孩子才是圓滿的,你狗屁不懂,就知道破壞彆人的家庭!”“你的女兒真可憐。我本來隻是同情她有那樣的父親,現在我更同情她有你這樣的母親。”晏姿不想再和她廢話了,“你願意為一個男人犧牲自我,是你自己的事情。但孩子不屬於你,她是全新的人,是屬於未來的。她不應該活在縱容強奸犯的世界裡。”“放屁!你說誰是強奸犯?”“當然是為人師表的章老師了。不,他不配叫老師。他玷汙了這個職業。那些叫他老師的女孩,哪個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哪個不是乖乖念書,懷著美好夢想來到課堂上的少女?她們和你的女兒一樣,都幻想過能有一段浪漫的愛情,都希望白馬王子會永遠保護自己。可是這一切,都被章君毀了。強奸犯最可恨的,不是短暫侵犯過她們的身體,而是從精神上毀掉了她們擁抱未來的可能性。”晏姿越說越激動,“每個女人,每個想做或正在做母親的女人,都不會縱容強奸犯橫行,這才是人生可能圓滿的做法!”章君的妻子掛了電話,晏姿不知道她到底聽懂了沒有。不過,晏姿已經不在乎了。世界上多的是沒有同情心、卻以同情心之名要求彆人的“弱勢群體”。真正的同情心,不是索求的,要給予真正需要的人。情感招數失敗,章君馬上使出一記大招。他委派律師,申辯向棠采集的證據不合法,不能用來指控他網絡犯罪。肖銘深谘詢相關人士,他們說根據法律,申辯有極大可能生效。“隻能讓警方扣押他所有的電子設備,儘快收集新的證據。”向棠提議。肖銘深歎了口氣,“能想到這條申辯,他們估計已經刪掉所有證據了。”“隻有找證人了。”晏姿看著肖銘深,“繞來繞去,還是回到這條路上。”“買藥的人不會出來作證,隻能找受害者。你們找得怎麼樣?”向棠揉揉太陽穴,“電話打不通,微信不通過。她們躲在陰影中太久了,哪兒會痛快出來啊。”“那是因為在過去的世界中,她們無論怎麼努力,都找不到支持的力量。我相信現在不一樣了。”晏姿點開一則新聞,目光炯炯地說道:“看,metoo運動已經燒到內地了,我們正好可以再添一把火。”原來,臨近年終,演藝圈也到了一年一度評獎的時候。有一位著名的美國電視劇製作人,被爆出暴力性侵害女演員的醜聞,因此他的獎項提名遭到了激烈抵製,甚至引發了街頭大規模的遊行。每個女人,每個不想讓自己、親人或朋友受到傷害的女人,都走上了街,高舉“me too”的牌子,對肆無忌憚的性壓迫說“No”。她們無畏的眼神、敢於揭開傷疤的勇氣,都深深感染了其他國家和地區的女性。這股“metoo”的反抗風潮,一路刮到內地。曾經躲在陰影中的人,慢慢走出來,不再逃避可怕的夢魘,因為她們終於認清了一個事實——犯錯的人不是她們,真相需要讓彆人聽見。看完“metoo”的報道視頻,向棠和晏姿都紅了眼眶。可是章君的受害者能否出來作證,她們都沒有百分百的把握。“我還需要見一個人。請兩天假。”晏姿對肖銘深說。他毫不遲疑地同意了。在飛機上,晏姿始終無法合眼。曾經她以為,這一路奮鬥的終點是把那個人渣狠狠打一頓,讓他身敗名裂。現在她才意識到,讓他真心地悔過,是這麼艱難又痛徹心扉。和死者的瞬間消逝相比,幸存者的每一天都是在煉獄中求生。敲開沈維夏的家門,見到她的母親,晏姿的淚一下就流出來了。“您身體還好嗎?”頭發花白且雜亂,身體變得更加矮小佝僂,她顫顫巍巍地接過水果,一時沒認出來晏姿。晏姿朝門內望去,雜物堆得房間密不透風,塑料瓶和破紙殼箱子一直壘到天花板上,空氣凝滯得令人窒息。說這裡是個廢品收購站都有人信。“我能進去嗎?”沈維夏的母親像是沒聽見一樣,默默轉回身,就要把門鏈掛上。晏姿扒著門,喊道:“就給我五分鐘,讓我把話說完!”“你誰啊!”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接著他蹬蹬跑上樓梯,一把抓住晏姿的肩膀。“大娘耳朵聽不見了,你想乾什麼!”晏姿驚愕地瞪著沈維夏的母親,她果然顫抖地緊捏裝水果的塑料袋,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往屋內縮。“你真的......你不能......”晏姿哽咽地說不出來話,她本打算當麵請求沈維夏的父母同意重提舊事,現在這個樣子,她該怎麼辦!“大娘你沒事吧?”男人把晏姿推到一邊,衝進去扶住老人,衝晏姿吼道:“快滾!”“我是為小夏來的。”晏姿抹了一下眼睛,慌亂地翻找包裡的現金。“對不起,希望能幫上忙。”她隻找到五百塊現金,全部塞到男人手裡。“你等等!”男人把錢放到一邊,“你是小夏的......朋友?”晏姿點點頭。男人先把沈維夏的母親扶到破爛的沙發椅上坐下,然後招呼晏姿進門。“我是小夏多年的老鄰居,她說過她隻會把住址告訴真正的朋友。她已經......這麼多年了,你今天來做什麼?”“你知道小夏是被人害死的嗎?”男人砰地一拳砸在紙箱上,塑料瓶嘩啦啦流淌一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抓到了那個男人,但是證據不足。我希望能把小夏的經曆講出來,當然不會提到她的真實姓名,這樣或許就會有人出來作證。不過這一切沒有征得家屬的同意,我是不會做的。”“一定要讓那個人付出代價!”男人竟然哭了,“唯一的女兒沒了,大娘再也不出門,每天隻知道往家裡撿垃圾。大爺天天喝酒,在工廠乾活時不小心從樓上摔下去了。本來能當植物人活著,可你看看,這家裡哪兒還有錢治病啊,人從醫院裡拉出來,就那麼沒了!我小的時候,父母天天吵架,每次我都是逃到小夏家蹭飯,大娘大爺對我特彆好,為什麼、為什麼好人沒有好報!”“報應這種事,太虛幻了不是嗎?”晏姿拿出手機,放在沈維夏的母親麵前,“能讓我給您放一段視頻嗎?”視頻的內容正是受過侵害的女孩,每個人拿著牌子,寫著受傷害的年齡和之後人生的遭遇。她們經曆過最幽深的黑暗,但最終都認識到人生不能終結在彆人手中。沈維夏的母親渾濁的左眼緩緩淌出淚,她不住摸索衣服兜,從裡麵掏出一張照片,在手心反複摩挲之後,放到晏姿的手裡。照片好像拍攝於小學。沈維夏戴著紅領巾,圓嘟嘟的小臉稚氣未脫。照片後麵歪歪扭扭地寫道:“我長大了,送給我最愛的媽媽。”沈維夏的母親輕輕拍著晏姿的手,對於她來說,心愛的女兒永遠都停留在可以被父母保護的年紀,永遠都在她的注視中不會受傷。“讓所有傷害都結束,讓她能安心離開,好不好?”晏姿懇求道。她點點頭,眼神慈祥憐愛,似乎把晏姿當成了闊彆已久的女兒。男人停止了抽泣,“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儘管說。我早就把大娘當成了我的親媽,你就放心吧。”晏姿拍拍他的肩膀,“等我的好消息。到時候你也放下一切,好好去追求新的幸福吧。”男人驚訝於晏姿看穿他的癡情,晏姿微笑搖頭離開。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既然愛能有超越時間的力量,也就一定能擊垮黑暗吧?是時候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