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在泥濘的鄉間小路上艱難行駛,開了兩個多小時,終於進入了窯上村。放眼望去是連片的磚瓦房,牆壁上粉刷著幾十年前流行的標語。偶爾還能看到幾棟年代久遠的石頭房,周圍的木柵欄已經破爛不堪。“那間全村最破的石頭房就是何家。”村長指著不遠處夾在兩棟大瓦房中間破爛的石頭屋說。“現在隻有何老一個人住嗎?何小清還在嗎?”葉風向村長遞去一根煙。村長歎著氣,點煙猛吸一口,道:“隻有老何了,那個丫頭啊……唉,小時候學習好,還會畫畫,可惜上了大學就忘了本,不學好啊,聽說被包養還流產了!可能嫌丟人吧,再也沒回來過,白眼狼一個。可憐老何了,整天想孫女呦!警察同誌,您們這次來莫非是那丫頭犯了事?我可跟您保證,我們村和她早就撇清關係了!”“這您都是從哪裡聽說的?”林安發現村裡對何小清的認知和胡向楠所述有很大歪曲。“村裡早就傳遍了,就老何癡呆了不知道。所以我說呀,這個女孩子真不能出去念書,誘惑太多,容易學壞!”村長一本正經道。林安瞪了他一眼,冷冰冰道:“還勞煩您帶我們去何家一趟了。”小院裡堆積著垃圾雜物,門口臥著一條骨瘦如柴的老狗。人走進門,老狗隻是懶洋洋抬了抬眼皮。推開搖搖欲墜的木頭門,一股陳腐發黴的味道撲麵而來。“老何啊!”村長捂著鼻子衝著黑洞洞的屋子喊道。過了許久,一個穿著黑棉襖,臉上滿是汙漬的老人顫顫巍巍走了出來。“警察同誌問你幾句話,一定得好好配合!”說罷,村長趕緊跑出了屋,到院子外抽起了煙。“警……察。”由於長時間不與人接觸,老何說話已經十分費力。“何爺爺,我們想問問您知道何小清在哪裡嗎?”“小,小清啊……”老何用力搖搖頭,渾濁的眸子裡閃動著淚光,“兩,兩年了,等,一直等,她……”林安心頭泛起酸澀,忍不住又要流淚。“哦,這樣啊。等我們見到小清,一定讓她回家看您!”葉風毫不猶豫握住了老人滿是汙泥的手。“謝,謝謝。”老人抹著淚,臉上形成了兩道泥痕。放下幾百元錢,林安與葉風離開了何家。“看來盛蔓騙了胡向楠,她根本沒有帶何小清的遺體回老家。”林安道。“盛蔓一個柔弱的女孩子,很難把遺體處理得神不知鬼不覺,這麼久沒人發現。所以我猜,何小清還活著。”葉風道。“還活著?可是聽胡向楠說她是奄奄一息被帶離醫院的,又是大冬天,她怎麼活下去?”“你可彆小看了人的生命力。親身經曆,越是惡劣的環境越能活下去,有時候生活好一點反而要了命。”葉風挑了挑眉。“可是,已經過了這麼久,我們真的還能找到她嗎?”“試想一下,兩年前她剛下手術台,盛蔓又沒有把她送回親人身邊,她該如何活下去?”“肯定有照顧她的人。但她在嵩昭市舉目無親……”葉風突然一個急轉彎,掉轉車頭,道:“先去嵩昭大學找找她曾經的舍友!”——冬日的嵩昭大學越發冷清,積雪的路邊矗立著光禿禿的楊樹,幾片枯葉被凜冽的寒風吹下,落在林安的肩膀上。她穿著黑色羽絨服、牛仔褲和馬丁靴,和周圍二十出頭的女學生沒有兩樣。葉風與她並肩而行,一身黑西裝,挺拔俊逸,引得過往女生頻頻回眸。“葉隊,您不冷嗎?”沐浴著周圍人異樣的目光,林安不好意思地瞥了他一眼。“冷。”葉風笑著呼出白氣,“冷才能保持清醒。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嘛!”“有進步。”林安淡淡地笑了。“什,什麼啊?”“您終於能念對一句名言了……”在設計學院一間小教室裡,兩人見到了兩年前和何小清同一宿舍的三名女生。她們早已經被分到了另外三間宿舍,彼此見麵都有一絲尷尬。“你們應該和何小清一起住了一年,和她關係怎麼樣?”葉風問。“沒怎麼接觸,我們喜歡逛街,她不去,我們喜歡追劇,她沒電腦……”卷發女生說。“她太悶騷了,長得倒是真美。我曾經被男生委托遞過情書給她,不過她根本沒看,傲的嘞!”短發女生說。“她退學時候你們有和她見麵嗎?”林安問。“沒有!”兩女生異口同聲,“她自己走的,那時候肚子很明顯了,我們都覺得丟人……”“也就是說她自己搬出去住了?”“不然呢?誰搞大她肚子的誰養著她唄。”卷發女生流露出鄙夷的神態。在來之前,林安與葉風已經和學校了解到,當年何小清在校懷孕造成了很不良的影響,學校裡傳出很多版本的謠言,大部分說是她被有錢人包養,為了上位學業也不顧執意要給人家生孩子。葉風注意到一個梳著馬尾辮戴眼鏡的女生一直坐在角落裡沉默不語,於是打發走了另外兩女生後,示意看起來更加溫柔和善的林安去找她搭訕。“同學,你和何小清有接觸嗎?”那個女生一直低垂著頭,過了許久,像是鼓足了勇氣似的用力點了點頭。“可以告訴姐姐嗎?”林安耐心地蹲在她麵前。“其實……我,我和小清是朋友。”女孩抬起頭,眼中竟含著淚,“可我不是個合格的朋友!聽說盛蔓被殺的時候我都嚇傻了,隱隱覺得可能和小清有關,但不敢確定,也不知道去哪裡找警察……”過了許久,女孩拭乾淚,穩定了情緒,緩緩道:“我叫餘玲,和小清一樣都從小城鎮來,都不愛說話,可能是惺惺相惜吧,宿舍裡屬我們倆走得最近。不過,她一般都和縉縣老鄉們在一起,我可能是她唯一的新朋友。她懷孕搬出學校時是第一個告訴的我,可那時候我聽信了謠言,所以冷冷拒絕了送她。其實我心中依舊把她當做朋友,隻是無法在學校眾目睽睽之下和她保持親密,我,我也怕人說三道四……兩年前,大概是這個時候,盛蔓突然給我打電話,說小清流產了,快不行了。我連夜去了她的出租屋,看到她躺在床上發著高燒,麵色青灰,嘴裡說著胡話。我嚇得去打120,可是手機被盛蔓搶去藏了起來。她把門反鎖上,讓我留下來照顧小清,若是將消息透露一點,就找社會上的人做,做了我……我好害怕,好在那時候期末考試結束了,於是留在出租屋照顧了小清一星期。她真堅強,竟然挺了過去。”“也就是說,小清病重時候隻有你和盛蔓在場?”“在我回家的前一天,小清剛剛清醒,盛蔓早就沒了人影。晚上來了個女孩,小清說那也是她老鄉。那個女孩帶了一袋子藥去的,小清在她懷裡哭了很久,她卻很堅強,一滴淚都沒流。奧,對了,那個女孩子是嵩昭醫學院的,她給小清打了針,說是消炎鎮痛用的。她真的好厲害……”林安瞪大了眼睛,抓住餘玲的手,道:“那個女孩子叫什麼名字,在哪裡能找到她?”餘玲搖了搖頭,道:“她來了之後,盛蔓就放我走了。姐姐,你可能理解不了,那個房子裡太壓抑了,彌漫著腥臭味,每次想起來我都要嘔吐……”“那,你還記得她的長相嗎?”“記得,我是學美術的,可以給您畫出來。”餘玲從背包裡掏出了紙筆,“這可能是我為小清唯一能做的事情了。”“那後來,你還聽過小清的消息嗎?”林安問。“小清的電話再也沒打通過。我隻問過盛蔓,她說小清已經痊愈了,不過精神狀態很差,好像是患了抑鬱症。一年前,我們社團聚餐,她酒後失言,告訴我小清住院了,住的是精神科。我不知道具體是哪個醫院,也一直沒有去看她。這些年來,盛蔓一直在到處傳小清的謠言,說她被人包養懷孕流產,現在跟著有錢老板跑了。雖然知道真相,可我怕盛蔓,實在沒有勇氣和那些人辯駁。我,我隻知道逃,根本不是一個合格的朋友……”餘玲說著,淚水一滴滴砸在了畫紙上。“玲玲,不要自責,你那麼用心照顧了小清,把她從死神那裡拉回來,她一定很感激你。”林安攬過她的肩膀。“姐姐,如果你們找到小清,請一定告訴我。”餘玲道。“好!”二十分鐘後,餘玲交給了林安一副素描畫,畫上的女孩一頭乾練短發,菱形臉,小山眉,丹鳳眼,帶著一股英氣。——通過針對全城醫院的聯網搜索,很快,刑偵隊發現了何小清的下落。葉風與林安立在嵩昭安定醫院樓下,凝望著這棟高大蒼白的建築,周圍密布著電網,看似一間巨大的監獄。醫院走廊裡安靜的可怕,不時有幾個穿著條紋服神色呆滯的病人與他們擦肩。路過的病房裡傳來哭嚎聲、抽泣聲還有邪笑聲,令人不寒而栗。“她在這間病房住著。”院長透過玻璃窗口看了一眼,“她攻擊性不強,目前和兩個女病人同住,都是癔症。你們若是提到刺激性的問題,一定要循序漸進……”推開門,房間灑滿了陽光,一個年輕女孩坐在靠窗的床邊,抱著枕頭望著窗外。另外兩個中年女病人像孩子一樣趴在床上玩鬨,見了來者爆發出“嘎嘎——”的笑聲。“何小清?”女孩慢慢轉過頭,陽光灑在她臉上,眼睛明亮溫柔,嘴角掛著清淺的笑容,比一寸照片上還要清純美麗。望著她,恍惚有種看到天使的錯覺。“請問你們有事找我嗎?”她的聲音清亮,像個不諳世事的少女。看著她的狀態,林安覺得無論如何也與“瘋子”聯係不起來,明明就是個單純可愛的小女孩,為什麼要被鎖在這樣的監牢裡?“小清,我們想問你幾個問題。”林安坐在了她的床邊。“噓……”何小清突然用手指擋在了唇部,黑葡萄似的眼珠轉了轉。“怎麼?”“咱們到一邊去說吧,磊磊好不容易睡著了,我要把他安頓好,不然小溪回來要罵我了。”說著,何小清輕柔地撫摸著懷裡的枕頭,將它放在了厚厚被子裡,然後輕輕吻了吻它。“磊磊是……”“我的兒子,可愛吧,今年兩歲了,大家都說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何小清眼睛笑成了月牙形,聲音裡透露著幸福。林安望著被子中間已經泛黃的舊枕頭,又望望何小清天使般的臉,柔聲道:“很可愛……最近這一周你都在病房裡,從沒出去過嗎?”“是呀,我們現在沒有錢去外麵,隻能住在醫院裡。小溪和我說好了,等賺了錢就搬到大房子裡住,我們一起把磊磊養大!”何小清興奮道。“您不用懷疑我的病人,這裡監控比人都多,外麵全是電網,病人沒有出院證明是不可能自己出去的。”院長道。“小溪是誰?”葉風單刀直入。“小溪就是小溪啊。”何小清瞪著無辜的大眼睛怔怔望著葉風,令他窘得說不出其他話來。“她說的是沈溪,就是送她來醫院的女孩。”院長說。“請問……是她嗎?”林安展開了餘玲畫的人像。“對,沒錯!”走出病房,院長道:“一年前沈溪送何小清來到醫院,她情緒很不穩定,一直說自己丟了孩子,總要去找,差點在路上出車禍。現在她情況穩定多了,但還是不相信自己已經流產的事實,總覺得孩子還在。”“沈溪平時經常來醫院嗎?”“每天中午都來送飯。”院長看了看表,“你們稍等會,她估計快要來了。”時鐘時針指向了12點,走廊深處快步走來一個瘦高的女孩,麵頰瘦削,顴骨高聳,短發乾練,帶著一種侵略性的美。林安與葉風安靜地立在門邊,望著著沈溪走進病房,聽到了小清雀躍歡呼,等待著她們一起吃完了午餐。待到沈溪走出門那一刻,葉風攔在了她麵前,亮出證件,道:“沈溪,請和我們走一趟,有幾個問題要問問你。”沈溪冷笑一聲,輕輕掩上了門,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