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時還小,杜見遙坐在娘親膝頭,指著暢音閣上的美旦,嬌嗲地說:“娘,我也要穿這個。”話落,哄堂大笑。娘親不太高興,柳眉微蹙,輕斥道:“以後不許說這樣的話。”隻是娘親沒想到在朝代最後的動蕩裡,唯一的血脈淪落到勾欄之處。後來,杜見遙被忠心的家仆救下了。家仆家中八個孩子,實在養不起多出來的這張嘴,於是就把她送到親戚家,偷偷在親戚耳邊說了這娃子的來曆,塞下一包白糖糕後就走了。家仆仁至義儘,杜見遙便開始跟著師父走南闖北,沒過幾年,她個子往上竄,竟比男兒的還高。師父說:“世道動亂,女兒身行走江湖實不方便,你就當個男的吧。”杜見遙就成了男人,入了隻有男人才能登台的戲班子。她喜歡唱戲,練眼神的香每天都得燒去三、四根。她的聲音甜潤清亮,扮相極美,跑堂跑紅後入戲園,成了杜老板。這麼多年走南闖北,無一不是走在鋼絲繩上的,行頭裡藏著是她的“身份”,無法舍棄,倘若讓她以真麵目示人,還怎麼唱戲?那夥人非生吞活剝了她不可。杜見遙很怕肖遙和那些個牛鬼蛇神一樣,嘴上說喜歡聽戲,心裡都是烏七八糟的事。好在,她多心了。肖遙隻談戲不談彆它,從《空城計》到《鳳還巢》全都能聊,說得興起時還能會情不自禁唱上幾句。有這麼個懂戲的為伴,杜見遙也不覺得寂寞,有時唱不好,她還請他幫忙走戲,這手該怎麼擺,步要怎麼踩,最後眼睛該往哪裡瞟……總有幾回不小心碰著、挨著。杜見遙終究是個女的,心思玲瓏,日子久了難免有些不好意思。而肖遙缺心眼,不懂深想,嘻嘻哈哈地拍著人家的肩,一口一個“阿遙”。“阿遙、阿遙……”這兩個字入了她的夢,把她嚇得半死,輾轉反側再也睡不著了。轉眼入四月,戰事頻發,比起之前的幾次大戰,都算是小打小鬨。肖遙原先跟著的部隊已經日暮西山,隻剩三三兩兩的散軍,守著一畝三分地。肖遙沒啥上進心,也不喜歡打仗,這打來打去死的都是自己人,苦的也是百姓。而他“少帥”名聲在外,有不少人要來拉攏,飯局、收禮是三天兩頭的事。這不,林三林老板知道肖遙愛聽戲,就送來個男伶:十五、六歲,單鳳眼、櫻桃口。那天肖遙正好不在,收禮的是副官,也不知道這副官是怎麼想的,竟把這伶人扒光洗淨,塞到肖遙床上。肖遙回房,脫去衣衫鑽進被窩,就摸到個涼涼滑滑的玩意兒。他以為是蛇,嚇得跳腳,狼狽逃下床後才發覺是個人。肖遙氣得半死不活,忙把副官叫過來,連扇他好幾個巴掌。副官捂住腫臉,很委屈地說:“我還以為少帥您喜歡呢。”“啥?我喜歡?”肖遙怒極反笑,向他招招手,“誰告訴你我喜歡的?你哪隻眼看出我喜歡這種的?”話落,他顫手指向已經嚇傻的伶人。副官嘟嘴說:“他們都說你喜歡杜老板,看他就比杜老板……”“滾犢子!”肖遙一腳踹在副官屁股上,把他踢出門。副官灰溜溜地逃了。肖遙滿腔火氣沒處撒,乾脆扔下屋裡的伶人跑到杜見遙的房裡。“氣死老子了!”肖遙把門踹開,像頭蠻牛衝到桌邊坐下,然後拿起茶壺,壺嘴對口咕咚咕咚地灌,“那幫小兔崽子當老子是什麼人?老子真是葷素不忌?”肖遙的口氣狂得狠,可一雙大眼水汪汪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杜見遙嚇得半死,躲在屏風後慌亂地收拾著,裹胸布剛鬆開,她又得把它死死纏緊,不把搓紅的身子當回事,隻想把性彆模糊掉。“阿遙,你躲在後麵乾什麼呢?”肖遙催促,“再不出來我就把你的茶喝光了,什麼玩意,和水沒啥區彆嘛……”杜見遙收拾好淩亂,平心靜氣回他一句:“在擦身。”“擦身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你有的我都有。”說著,肖遙就過來了,一把撥開屏風。杜見遙短褂隻穿半麵,她一嚇,慌張地側過去,手臂如蛇一鑽一提,把褂子穿上了。房中燈光昏暗,肖遙沒能看清,探頭來問:“你在乾嘛呢?”“擦身唄。”杜見遙摒棄女兒本性,坦然地走出屏風,卷起袖管搖搖桌上的茶壺,還剩一半便斟上一盞茶,遞給肖遙。肖遙接過後咂咂嘴,心裡怪納悶的,怎麼他倒的茶就比壺裡的清甜,難不成有施法術?一盞茶下肚,肖遙氣消了不少,他拍著桌子,皺眉訴苦,無非是強調自己被人誤會,莫明其妙往他榻上塞了個男的。“老子可是喜歡女的,有胸有屁股的那種!“杜見遙心弦微顫,不動聲色睨他一眼:“以少帥的身份還怕找不著嗎?”肖遙撓撓後腦勺,眉頭擰成結:“看不上哇。你有認識的姑娘可給我說說,我相信你杜老板的眼光。”肖遙笑著,大大咧咧地與杜見遙勾肩搭背。杜見遙微顫,眼角餘光偷睨到肖遙的手上。肖遙捏他兩把肩膀,心疼地說:“你咋這麼瘦呢?是不是吃得太少?明天我讓廚子給你做幾道好菜。”“胖了沒法唱戲了。”杜見遙把他的手輕輕撥下去,“我的手粗活做不了,東西扛不動,我……隻會唱戲,也隻喜歡唱戲。”肖遙不信,往她屁股上一拍。“你個子挺高啊,吃多點養壯些,扛個百斤米麵不在話下,哈哈哈哈!不過話說回來,你唱得這麼好,扛米麵真是有點虧。”杜見遙臉頰微燙,不由瞪他一眼。肖遙這不長眼的偏偏追著她,伸過頭,湊上臉,有意戲謔:“哎呀,杜老板怎麼臉紅了?”杜見遙心懸在嗓子眼,怦怦亂跳。“還有彆的事嗎?這麼晚我得睡了。”杜見遙佯裝鎮定下起逐客令。若彆人說這樣的話,肖遙定會大發雷霆,可誰讓這人是杜見遙呢,再怎麼目中無人,肖遙都喜歡。“沒彆的事,你就早些睡吧。”說著,他出了門,可想想又不對,於是匆匆地跑回來,可憐兮兮地說:“我房裡睡著那小兔崽子呢,可把我惡心壞了,要不今晚我睡在你這兒吧。”杜見遙心裡咯噔:“這不太好吧,晚上我磨牙。”“沒事,沒事,我也磨牙。”肖遙自說自畫地占了杜見遙的榻,“我睡裡麵,你睡外麵,放心,我睡相好得很。”看來今晚上他是不肯走了。杜見遙一時半會兒想不出好主意,磨蹭著去滅油燈。燭光輕搖,微微透出短褂內的窈窕腰線,肖遙無意中看見,不由入了迷,莫明起了絲錯覺。“慢著!”肖遙叫了一聲,忽然坐起,“老子先屙個尿。”肖遙猴似地跳下榻,然後解下褲子。杜見遙扭過頭去,忿忿咬牙,彎下腰“呼”地把燭燈吹滅了。肖遙咋呼:“哎呀,我看不見了!”杜見遙隻當聽不見,搶先一步上床榻,睡到裡麵,拿薄被把自己裹好。肖遙來了,抓瞎爬上榻,一通亂摸,直到摸到杜見遙的臉方才心滿意足。“睡了。”肖遙搶了杜見遙一角薄被,蓋在肚子上。屋子裡黑漆漆的,枕邊像是沒人。肖遙時不時地伸過手去,觸碰到杜見遙這才安心。不知怎麼的,他睡不著了,一手枕在腦後,細細琢磨副官說的話。噝……不應該呀,他隻喜歡女人,怎麼會對男人動情?肖遙心煩意亂地翻過身,正好對上杜見遙的臉。杜見遙也沒睡,一雙桃花眼睜得大又圓,把他給嚇著了。肖遙做賊心虛,訕訕地笑著說:“你怎麼沒睡呀?”“你也不是沒睡?”“天熱,我睡不著……要不你唱戲給我聽?”“半夜三更的,唱給鬼聽。”真凶悍,還是女人溫柔。肖遙死心了,轉過身去睡了。杜見遙依然睜著眼,手捂在心口,生怕它跳得太快,被人聽見了。忽然,肖遙冷不丁地又轉過來,極嚴肅地問:“你有妹妹嗎?姐姐也行。”杜見遙的心懸到嗓子眼,不禁拿薄被往上遮,捂緊脖子。“沒有,我家隻有我一個,也沒親戚。”肖遙像個二愣子,“哦”了聲又轉身睡去。這番一驚一乍的,杜見遙睡意全無,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倒是肖遙沒心沒肺的,過會兒就打起呼了。他睡著了,不會發現她是女兒身。她死裡逃生,隱約地又有些失落。戲子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從小到大,大人們教她最多的是藏著掖著,卻沒告訴她將來該怎麼辦,是應該以男人的身份去喜歡女人,還是該恢複女兒身,放棄唱戲,嫁個男人相夫教子。從沒想過這個問題的杜見遙迷茫了。她不禁伸出手,小心地摸了下肖遙的背,寬厚結實像堵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