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三年,三月,銅山。這一天格外寒冷,是老人們常說的“倒春寒”。天灰蒙蒙的,如同很久沒洗的布搭子。天地一線間還頑固地留著幾條“醬油漬”——炮轟出來的。天氣再冷這人也得活,一家老小都等著吃飯。天還未亮,街巷就在吆喝中醒了。小販們早早出了攤,賺丁點兒口糧錢。·這天如意班開得也早,因為呂大帥的老娘過六十大壽,十幾天前就下了帖子,指名道姓要杜見遙。這也難怪,方圓幾百裡內叫得響的角兒隻有他。一個杜見遙抵得上好幾個戲班子,所以彆人都尊稱他一聲“杜老板”。杜老板並不老,離二十歲還差幾個月,但他資曆老,九歲就出來唱戲,憑著《牡丹亭》紅火了。之後到了“倒嗆”的關口,老天爺有心賞他飯吃,嗓子沒壞反倒更為甜潤,一亮相就博得滿堂彩。有傳聞說他是太監,去了勢,故嗓音輕細,格外悅耳。天下再怎麼亂,總有想聽戲的。杜見遙一門心思把戲唱好,台下趙錢孫李換了好些個,台上還是那個“杜麗娘”。今天,杜見遙又要扮成“麗娘”了。出門前,他特意換了身絳紫色的長馬褂,外邊罩玄色披風,圍脖處鑲有銀狐毛。他很少穿得這般花哨,隻因呂大帥老娘六十大壽,所以衣衫、臉上多少得帶點喜慶。如意班班主親自幫他搬行頭,大箱小箱編上號,小心翼翼擺到黃包車上。杜見遙習慣坐轎子,起轎之前,班主忽然將一碗褐色苦茶端到轎子裡,低頭哈腰殷切地笑著說:“杜老板,聽說這幾天您受了寒,嗓子不好。來,這是我那口子特意給您熬的茶,一口下去保證驅寒氣。”話落,班主把茶碗遞近,小眯眼笑得隻剩縫了。杜見遙本是閉著眼養神的,聽到這番話,他緩緩地睜開眸子。這雙微翹的桃花眼像是上過油彩,一道纖細的墨線始於眼頭,淡於眼尾,再消失得乾乾淨淨。“有勞嫂嫂了。”杜見遙兩手接過茶碗一飲而儘。平滑的脖頸微微蠕動。班主眼巴巴地盯著他喝光苦藥,不由鬆了口氣。今天是呂大帥老娘的六十大壽,可不能出半點岔子,一個戲班子的命全都掛在杜見遙身上,他若有個不妥,他們的命也就到頭了。班主心思複雜,高興不起來但又不能擺喪臉。收了碗,他立馬吩咐四個轎夫:“你們轎子可得抬得穩當點兒,千萬彆顛著杜老板!”轎夫賣力點頭,吆喝一聲:“起轎!”轎子穩當抬起,懸著班主的心,嘿喲嘿喲地朝呂大帥的府裡去了。呂大帥來到銅山不過幾個月,在他之前是陳大帥,再往前數是肖大帥。前兩任“皇帝”還好,惟獨這呂大帥讓人恨得牙癢癢。呂大帥是脾氣暴,時常能聽到府裡有槍聲,後門抬出死人是常事;呂大帥還有一個愛好就是到處溜彎,每溜次彎就有姑娘被糟蹋,命好的直接入呂府做姨太太,命不好的當天就死了。對於這位“皇帝”百姓惹不起隻能躲,連縣裡鄉紳也怕他。聽聞呂大帥愛聽戲,鄉紳就趁著呂老娘六十大壽喜日把杜見遙推了出去。杜見遙門兒清,心裡也不慌。他是見過市麵的,“皇帝”也見過好幾個了,最早的那個還是住紫禁城的。轎子停在呂府側門。杜見遙一下轎就有管事迎上前。“哎呀,杜老板,您來了!請進,請進!”杜見遙拱手施薄禮,跨門而入。一抬眼,就見側院裡站了好些個女人,有悄悄躲在假山石後的,也有光明正大杵在院子裡的;有衣著光鮮的,也有穿麻布的。他一露臉,她們眼睛裡都冒著光,頰上浮紅雲。婆子嬤嬤迎上前,又是遞巾又是奉茶。杜見遙接過毛巾抹了臉,熱哄哄的,帶有茉莉香氣,裡麵還夾紙條。在旁窺視的姨太太們交頭接耳:“我說的吧,杜老板長得就是這樣,沒敷粉塗胭脂。”杜見遙聽見了,悄悄把字條揉碎,徑直離去。他的目光很正經,正經到幾位姨太太覺得無趣,可她們又偏偏吃他這高冷腔調,暗中眼神較勁,比誰能先拿捏到他。畢竟戲子是下九流,被人瞧中是看得起他。杜見遙自然是不知道姨太太們的心思,他一入房便坐在鏡前開始上妝。各色油彩、胭脂、口脂攤在眼皮底下,靜靜地等他寵幸。白油彩打底,再上麵紅,接著定妝、掃紅,畫眉眼……鏡中人由男變女,由今返古,不管是哪張臉都是萬裡挑一的。杜見遙對鏡眨著吊梢鳳眼,手擺蘭花扶鬢細照。天下梨園,青衣花旦無數,唱的好的,比不過他的扮相;扮相好的,唱功卻不及他,而他甘願窩在銅山這個小地方。“哎呀,杜老板,改戲,改戲!”班主急急忙忙地來了。本來說好唱牡丹亭,呂老娘突然要聽《拾玉鐲》,還有半刻鐘怎麼來得及換?班主把紙箋遞給杜見遙,扶著腰上氣不接下氣說:“杜老板改《拾玉鐲》,來得及換裝不?”杜見遙瞥了眼紙箋,上麵明明寫的是《長生殿》,他可是識字的。“不換。去和樂師說還唱牡丹亭。”杜見遙自顧自地描起眉,細細地把妝畫得更精致了。真是皇帝不急,急煞太監!班主的心都快焦了,苦口婆心地勸。杜見遙卻說:“就唱牡丹亭,聽我的準沒錯。”班主無奈,說不得他,隻好咬咬牙轉身出門訓那傳話的。外頭響起鞭炮聲,如同槍響。沒過多久,急急風敲起,戲要開鑼了。杜見遙依然慢條斯理。這角兒有角兒的架子,催得越急越不能走,非得把人心吊到嗓子眼兒,待等不及時,再來“喂”上一口,方才讓人磨齒難忘。太勤快、太好說話,反倒讓人輕視。人就是這麼“賤”。武生打了幾十回,班主等得滿頭大汗,苦著臉催了又催,杜見遙這才起身。戲台之下早已經坐滿了達官顯貴。呂老太穿得花團錦簇坐在正中間的太師椅上,腿上披了條萬壽字織綿毛毯。右手邊是她的大孝子呂大帥,他的臉早已黑成鍋底,一副要吃人的凶惡相。今天壽星吉日,不能見血。呂大帥按捺住暴脾氣,臉上兩根粗眉毛卻絞來絞去的,似乎想要跳下來替他殺人。“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嫋嫋婷婷,杜見遙踩著蓮步上了戲台。這唱詞一出,誰都知道是牡丹亭。老壽星眯起眼,臉上漸漸浮出不悅。她轉過頭問呂大帥:“我點的是長生殿,他怎麼唱起牡丹亭了?”呂大帥脾氣爆了,瞪起銅鈴大眼,從腰間抽出匣子槍。“媽的,老子這就把他給斃了!”“唉……慢著慢著!”老壽星按住兒子的大手,“先讓我聽聽。”呂大帥聞言不動了,可心裡窩著火呢。今天是他娘六十大壽,要聽長生殿,這臭戲子竟然敢唱牡丹亭,擺明了是摔他麵子。“不行!老子這就把他給斃了!”呂大帥又拔出槍。“噓!正聽著戲呢!”老壽星瞪他一眼,手指隨曲打拍子,聽著聽著不由豎起大拇指。“這人唱得倒好,這麼多“杜麗娘”屬他第一。”呂大帥見老娘高興也就收回槍,坐在椅上不吭聲了,心裡惦記著等這臭戲子唱完,非斃了不可。可見台上伶人身段曼妙,扮相媚而不俗,不知不覺的氣就消了。他不由傾過身,盯著嬌媚的“杜麗娘”,癡癡地笑了起來,轉頭再看看那幾個貌美的姨太太,忽然覺得她們身上缺了點什麼。姨太太們看得也入神。她們知道台上的美嬌娥是男人,長了張難得的俊臉,舉手投足又是另一番優雅。看看他,再看看自己的男人,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姨太太們與呂大帥各懷心思,相互嫌棄著。一曲終了,呂大帥帶頭拍好叫好,取出一袋銀元擲到台上。亮閃閃的袁大頭蹦了一地。杜見遙隻是微微作揖,沒有彎腰去撿。這唱戲是有規矩的,戲子彎腰撿賞錢等於應允座兒的“恩”。杜見遙從不陪客。叫好聲還在耳,他便轉身進了後台,打算換裝。剛摘去兩鬢邊的耳挖子,門就咯吱地開了。妝鏡中映出一張色迷迷的臉,興許喝過酒,臉還有些紅。杜見遙一嚇,冷不丁地站起身。袖角拂過妝台,不小心碰落一盒紅胭脂。胭脂一路滾到呂大帥的腳下。呂大帥彎腰拾起,放在鼻下嗅。“我想杜老板到過的地方咋這麼香呢?連這小玩意兒都誘人呐。”他笑得不懷好意,隨手捏了下杜見遙的下巴,異常的滑嫩,沒有胡渣。呂大帥疑惑,搓搓指尖的粉白油彩。杜見遙心裡略慌,麵上不動聲色。他笑著說:“大帥,壽星要聽貴妃醉酒,我正要換裝。”“壽星剛才說困了,去打會眈兒。你換裝就換,我看著你換。”呂大帥色迷迷地去摸杜見遙的手。杜見遙轉身刻意避開了,他邊取衣架上的宮蟒邊說:“這裡地方窄,怕大帥呆著不舒服,要不大帥到外頭等吧。”呂大帥聽後莫名惱火,一把抓上杜見遙身後的線尾子,罵咧道:“你這臭戲子,給臉不要臉,耍爺爺我玩呢?!”杜見遙四肢纖細,怎麼抵得了呂大帥這熊似的身板。急中生智,他殷勤地討好說:“呂大帥的心思我懂,我不是不伺候您,隻是長了楊梅大瘡。”說著,他拉高袖子,露出一塊楊梅大的疤。呂大帥一嚇,忙連鬆開手,不過仔細看,那個疤像是燙的。他不死心,扯下杜見遙的水袖想看個清楚。杜見遙逃不了了,乾脆抓起一根發釵,往呂大帥眼睛刺。呂大帥側頭一躲,釵尖劃過他的麵頰,割出一道口子。“哎呀!”呂大帥吃痛,奪過發釵怒扇了杜見遙個耳光,“敢動爺爺我!”一滴溫熱的血濺在臉上,好似一顆嵌在眉心的朱砂。杜見遙瞪圓了眼,油彩都遮掩不住他的蒼白。“他媽的,晦氣。”呂大帥扔去發釵,色心卻不收。他一手抓住杜見遙的胳膊,連拖帶拽拉到小榻上。在那隻大手撕上水衣子時,杜見遙本能地按住了,竭力地叫道:“我是吳玉帥的人,你不能動我!”呂大帥微怔,緩過神後不屑冷笑道:“吳玉帥?你當老子好騙?!你就是個臭唱戲的!”話落,幾記裂帛聲。一痕雪脯顯露出來,還有緊裹其上的布條。呂大帥愣住了。這杜老板竟然是個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