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以後。大忠和寧國的南部邊境,有一座四季如春的春城。春城小,大概隻有大忠帝都的二十分之一。像春城此種“四季如春”的氣候,還有一個相關的神話傳說——天帝有四個公主,分彆叫春夏秋冬。有次四個公主出去遊玩,路過人間的時候,春公主頭上的朱釵滑落,掉到了人間。那是春公主最喜歡的一支朱釵,所以春公主跟著朱釵掉落的方向,來到人間。之後,春公主就再也沒回去天宮。“春公主為什麼不回天宮?”嚴陶陶每次聽故事聽到一半,都會忍不住問問題。坐在她麵前,與她一起下棋的少年,正是一年前段祁死的那天,救了她的那個黑衣少年。少年叫少桀,妄環塚的人都叫他少桀小公子。彆看他年紀不大,隻有十二三歲,可是行事作風穩重老成,武功也是上上乘,在妄環塚也算是個小當家的。見嚴陶陶問問題,少桀把手裡棋子下完,回答她:“因為春公主到人間一看,她的朱釵被一個英姿颯爽的將軍撿到了,她對那將軍一見鐘情,便與他成了親,留在了人間。於是這座城留住了春,便成了春城。”“俗套,太俗套了。”嚴陶陶本以為會是什麼新奇的神話故事,卻不想還是聽了一個老套故事。“你輸了。”少桀又落下一個子,棋盤上不知何時已是請君入甕之勢,他笑起來,看著嚴陶陶,“姐姐,故事大都俗套,可是人們還是會聽,並且會聽得出神。”下了半天棋,嚴陶陶沒贏過,她伸了個懶腰,站起來拍了拍都坐皺了的裙子。“不下了,去看看今日塚裡大廚房做什麼飯。”她的裙擺上下雀躍著,少桀看她每天都要往廚房跑一趟才甘心,在身後衝她喊:“姐姐,昨日塚主回來了。”嚴陶陶的腳步一下子刹住,扭頭看他,“褚聽風回來了?”“嗯。”少桀點頭,“昨兒夜裡回來的,回來跟我說了不出幾句話就說到你,說他這一個月在外麵天天都想吃你做的菜。”聽到這個,嚴陶陶眼中有開心之意,可是嘴上還是逞強,“你一年前救了我,倒是給褚聽風救了個廚娘回來。他樂意吃,也要看我樂不樂意做。”說完,嚴陶陶卻還是往大廚房方向走。“哎,你不樂意做,還去大廚房乾什麼?”少桀看透一切。“我去看看今天有什麼好食材,練練手藝。總是不做菜,手藝都生疏了。”半個時辰後,褚聽風正在窗邊站著,就看見一個穿著白色薄裙的女人走進院子,提著一個大食盒。從看見嚴陶陶的那一刻,褚聽風的唇角就下意識地勾起來。然而等她真的推門進了屋,他唇角的笑已經斂上了。嚴陶陶把手裡一路拎著的沉重的大食盒放在桌上,喘了幾口氣才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今天大廚房進食材進多了,放久了會壞掉,我就挑了其中貴的食材做成了菜。”“是嗎?”褚聽風頷首,說著打開了食盒,一陣飯菜的香氣立時溢出,而且每一層的菜肴看著都模樣討喜,讓人食欲大增。二人在桌前坐下來,將飯菜擺好,竟擺了滿滿一桌子。被褚聽風這麼一問,拿著筷子的嚴陶陶反倒說了實話:“不是。其實是我聽少桀說你回來了,還聽說你想吃我做的菜,我才做了拿來。”褚聽風點頭,仿佛早就知道。他夾了一筷子桌上的一道像是嫩筍炒肉的菜,入口後覺得很是可口,問嚴陶陶:“沒想到你禦菜做了那麼多,做起家常菜也不錯。”嚴陶陶卻一本正經地回答他:“這道菜可不是家常菜,這道叫‘和尚肉炒美人尖’,是我那天在你屋裡翻到了一本江湖菜譜,照著學的。”褚聽風點點頭,不以為意。“是老鼠肉炒糠蘿卜。”嚴陶陶卻輕飄飄加了一句,“之所以叫和尚肉,是因為和尚想吃肉,可是廟裡都吃素哪裡有肉?於是就抓廟裡的老鼠來吃。香火不濟,錢財短缺哪買得起新鮮的嫩筍?隻有放久了的糠了的蘿卜……還好吃嗎?”原以為同樣的把戲,昨天能騙到少桀,今天應當也能騙到褚聽風,卻不想嚴陶陶一臉期待下,褚聽風神色自然,連眉頭都沒皺一下,甚至又夾了一筷子吃得津津有味。“嗯。我不在的時候,你就這麼騙人的嗎?”褚聽風眼裡含笑看著她。嚴陶陶放下碗,歎了口氣,“天天在塚裡待著,不是下棋就是喝茶……”她說到這裡,褚聽風也放下碗筷。“你想問什麼,就問吧。”其實褚聽風知道,這一個月他去大忠帝都這一趟,嚴陶陶如此急著趕來,一定是有事想打聽。“那個……”嚴陶陶在桌子底下摳著手,說出了一聽褚聽風回來後就著急忙慌過來獻殷勤的理由,“一個月前你走的時候,我拜托你了一件事情,我拜托你把我爹的屍骨找著,帶回來讓我安葬……找……找到了嗎?”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的問句已經快聽不見。因為嚴陶陶自己也清楚,像爹那樣落得人首分離的下場的人,再加上又過了一年這麼久……要找他的屍首,縱使是褚聽風這樣有能耐的人也不一定做得到。褚聽風看她想問又不敢問、問出來既期待又怕失望的樣子,歎了口氣,沉聲道:“嚴霸的屍首,我找到了。”“真的嗎?”嚴陶陶有些著急。看著她盈著眼淚的眸子,褚聽風站起來,從屋角一個箱子裡拿出來一個白瓷壇子。“嚴霸沒有屍首。這是他的骨灰。”他把壇子輕輕放在嚴陶陶麵前,“原本他那樣下場的犯人,都會被裹個席子扔到亂葬崗。可是有人那時給嚴霸收了屍,還將他燒了,骨灰被細心收起來,安置在帝都一個寺廟裡。”褚聽風說到這裡就停下,似乎是等著嚴陶陶自己想。“會給爹收屍的除了我和段祁……可段祁也已經……”嚴陶陶撫摸著那個冰涼的骨灰壇,想不出還有誰會如此有心讓爹走的時候體麵些。然而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名字,讓她瞬間抬頭,愕然地看著褚聽風,“難道是……”“是他。”褚聽風點點頭,“就是違背和你的約定而使你爹慘死的劉寰。”嚴陶陶摸著骨灰壇的手攥起來。良久,嚴陶陶把嚴霸的骨灰壇放到桌子的一角,情緒恢複穩定,重新拿起筷子來吃飯。她還給褚聽風夾菜,“去年我被少桀救回來,是你同意他將我留在妄環塚裡生活。我那時情緒崩潰,哭著喊著要回去看看段祁,也是你好心將段祁的屍首找回來,幫我安葬。“後來我又求你將我爹的屍首找回來……你從未問過我什麼,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是知道關於我的事情,還是不知道關於我的事情……反正你一直在幫我。”的確,褚聽風曾經出現在劉寰的房間裡,被劉寰解釋為“朋友”,後來救過嚴陶陶又把她送回寰王府……看起來他和劉寰關係不錯,可其實他和劉寰根本沒什麼來往。在嚴陶陶的眼裡,褚聽風一直亦正亦邪,說得不好聽些,他好像乾的都是些“攪渾水”的事情。嚴陶陶說一句,就給褚聽風夾一道菜。“我不知道你有沒有什麼目的,可是到目前來看,你一直對我很好。”嚴陶陶提起一口氣,用筷子掃了掃桌上的菜,就像指點江山,笑了,“這些,就是我報答你的方式。褚聽風,謝謝你。”褚聽風看著碗裡被嚴陶陶疊成小山的菜,微微發愣。這一年的時間,對於嚴陶陶來說並不好過。褚聽風眼看著她因為嚴霸和“段祁”的死而崩潰,日日以淚洗麵,又眼看著她從悲痛中一點一點走出來,漸漸恢複了精神和理智,再到後來她恢複正常生活,甚至可以時常綻放笑臉。嚴陶陶從不說報仇的事,也從不提劉寰和劉珣。可是褚聽風知道,她都記在心裡。意識到自己的情緒被嚴陶陶幾句話說得有些起伏,褚聽風收回思緒,輕咳一聲,皺著眉看著自己小山一樣的飯碗和一桌子上明顯兩人吃不完的菜。“感謝我收下了。就是下次做菜的時候,可以稍微不那麼感激我的。做這麼多,我們兩個吃不了,浪費塚裡的糧食。”“說得有道理。”嚴陶陶點點頭,然後竟然說著就放下筷子跑了出去。“飯沒吃完,你乾嗎去?”褚聽風叫她。“我去把少桀也叫來,與我們一起吃。”一想到那個整日陪在嚴陶陶身邊、已經是嚴陶陶最好的朋友的少桀,連吃飯的工夫都要被嚴陶陶惦記著,褚聽風有些吃味。早知道就不該說浪費糧食。和四季如春的春城那邊的溫暖比起來,又是冬天的帝都顯得一如既往地讓人心寒。劉寰坐在院子裡,景蘭兒在一旁陪著他。“今年還未下過雪。”景蘭兒見劉寰沒有主動說話的意思,於是挑起一個話頭,“往年這個時候,初雪早已下過了。雪蓋在王府的路上,隻要不讓人掃了去,美得很。”劉寰見她說話,看了她一眼,點點頭。仿佛點了頭,就算二人之間互動了。景蘭兒知道他是敷衍,緊緊攥著手裡的帕子。“姐姐說,寧國皇帝寧昭已過二十,卻一個子嗣都沒有。坊間都傳是寧國太後廂菡為了控製寧昭一輩子,在寧昭小時候就廢了他的能力。”景蘭兒鍥而不舍,又找了個話題,“傳言傳得太盛,那廂菡忍不住在某天上朝的時候從簾子後衝出來,說自己一直待皇帝寧昭視若己出,這麼多年皇家未有子嗣也令她痛心不已,還當時就寫了一道懿旨,說凡有辦法讓皇帝寧昭近兩年有子嗣的能人,都可以進宮獻策。”劉寰終於像是感了些興趣,語氣中帶了點不屑道:“廂菡太後,廂柳太後……這姊妹倆若是生成男兒,憑心狠手辣和狼子野心,未必不能一統三國。”“誰說不是呢!而且誰不知道這是廂菡演的一出戲?誰都知道這世上最不希望寧昭有後的就是她。可是姐姐跟我說,還真有人敢走到廂菡麵前,給她出了個能讓寧昭有後的主意。”“是嗎?”劉寰帶了好奇。“那人跟廂菡說,寧昭不是不能有子嗣,隻是能給寧昭生孩子的女人不在寧國,而在北方。於是廂菡就問啊,問他這北方具體指哪裡,到底是指接壤的大忠還是更北端的央順呢?那人說是在大忠。”景蘭兒輕笑,“姐姐之所以跟我說這個,是因為皇上近日收到了寧國太後廂菡的信,說是為了讓寧國皇帝有孩子,寧國決定和大忠聯姻。皇上是沒有那麼大的女兒的,所以隻能從大家閨秀裡麵選,唉……”劉寰知道她為什麼歎氣,看著她,“你們景家聽說這事後,一定都在遺憾為什麼你們家不多一個女兒。要是你還有個妹妹,宰相一定會讓她趁這次機會嫁給寧國皇帝,為大忠做貢獻。”景蘭兒知道他是冷嘲熱諷景家人的野心,也不避諱,“王爺說得不錯。可是這世上,有誰費儘心思往上爬,是不對的呢?又有誰放著錦衣玉食不要,偏向往粗衣粗食呢?”不想她此話一出似是戳到了劉寰的某個痛處,劉寰眸中一深,起身回了屋。回屋關上門,劉寰立在屋裡發愣。這世上,有誰費儘心思往上爬,是不對的呢?又有誰放著錦衣玉食不要,偏向往粗衣粗食呢?有的,這種人是有的。劉寰就知道一個,她叫嚴陶陶。嚴陶陶有身份、有背景、有價值連城的秘密……可她都不在乎。她可以犧牲這一切,去換取她自己和嚴霸後半生的無人打擾,而隻想在偏遠鄉間平安度日。一年前從生死關頭被拉回來的劉寰,給嚴霸收屍的那天,隼戈抱著裝著嚴霸的骨灰的尚且溫熱的骨灰壇子,問他:“王爺,嚴霸的骨灰,埋在哪裡?”劉寰想了很多地方:大忠皇宮禦膳宮、禦花園、嚴霸在宮外幾乎未住過的那棟宅子……可他都覺得不行。嚴霸不是這裡的人,他是寧國人。即使是死後,若把嚴霸埋在大忠的土地裡,他也一定不舒服。於是劉寰想,不如把嚴霸的骨灰放在寺廟裡。寺廟是清靜的,佛堂是度眾生的,度眾生的佛不分大忠的還是寧國的。“王爺。”門外突然有隼戈的聲音。劉寰一瞬間回神,讓他進來。隼戈進屋後,臉上有掩不住的激動,“王爺,被王爺安置在寺廟裡的嚴霸骨灰壇,被人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