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宮牆柳(1 / 1)

金雀釵 十三兒 2013 字 4天前

朱氏並未辨認出她是冒牌貨,聽她胡言亂語更是嚇得驚恐莫名,連連製止她彆瞎說。梁婉傻了眼,因為朱氏壓根就不信她的鬼話。後來她才曉得上官櫟陽並不是朱氏親生,而是上官府四夫人之女,是個不得寵的庶女。皇家意圖拉攏丞相鞏固政權,偏偏丞相府裡頭就隻有上官櫟陽適嫁,這才把她領到朱氏房裡以嫡女的名義嫁進宮來。按理來說嫁進皇宮這等好事還輪不到庶女,可當家主母朱氏早就察覺到苗頭不對,這才急急給親閨女五小姐訂了親,辦了喜事。丞相膝下五女四子,三個女兒均嫁了人,就隻剩下六小姐上官櫟陽和九小姐上官芹了。上官芹才十歲,不到嫁人年紀,於是把上官櫟陽送了出去。誰曾想,一進宮就成了寡婦!朱氏自是清楚上官櫟陽的心裡在盤算些什麼,薑畢竟是老的辣,立馬跪下來抱住她的腿哭求她彆鬨了。這一哭,把梁婉哭懵了。朱氏自責道:“兒啊,這事都怨我,可皇命難為啊,娘也是盼著你享榮華富貴,豈料事成這般結局。而今木已成舟,你若再鬨騰下去,不止你要遭難,你爹和丞相府勢必會受牽連,到時候你爹責難起四夫人來,又該如何是好?”梁婉抹了抹眼淚,看著她不哭了。朱氏見情況好轉,又接連說了些體己話和威脅性言語,迫使她乖乖接受現實。不幸的是梁婉冷不防冒出來一句:“我爹早就死了,我娘早改嫁了。”朱氏一時語塞,懊惱道:“胡說,哪有這麼詛咒親爹的?”梁婉急了,吃力解釋道:“真的,我真沒騙你,我爹在四年前就病死了,之後我娘改嫁給了劉屠夫……”朱氏表麵上聽著,心裡卻一點都不信她的鬼話,反而認定她意圖用裝瘋賣傻來擺脫窘境。梁婉說著說著就沒聲了,因為朱氏的表情告訴了她答案,不論如何,她都得在這裡呆著。沒有人相信她是梁婉,也沒有人能證明她是梁婉,甚至連她自己都對自己產生了懷疑,或許是她生了一場病就把自己給忘記了。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朱氏不敢再招惹了,安慰了幾句便匆匆離去。朱氏剛從寧清宮出來,就見容蘭站在門口行禮,並憂愁道:“自從省親回宮後,太後娘娘總是噩夢連連,方才怕是又胡言亂語嚇著夫人了。” 朱氏知道她是太皇太後那邊的人,心底也打著小九九,笑道:“方才娘娘神色如常,胡言亂語倒沒有。”容蘭不信,卻也沒有戳穿。朱氏又問道:“朔月那丫頭呢,怎沒見著人?”容蘭麵不改色撒謊道:“哦,昨兒夜裡高熱病了,這兩天告假呢。”朱氏點頭,雙方又客套了幾句才各自散去。容蘭徑自去看梁婉,隻見她像受驚的小鹿般死瞪著大門,她行禮道:“娘娘……”“你這妖女,究竟給他們施了什麼法,為何都不信我?!”梁婉的情緒有些激動,容蘭溫言安撫道:“娘娘多慮了,奴婢哪有什麼法子來蒙蔽他們呢?”說罷走到她麵前,一語雙關道,“您近些日子可折騰得夠嗆,倘若真如您說的那樣,總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梁婉細細品味她的話,愈發覺得眼前的人深不可測。容蘭無視她的窺探,自顧安排各人差事。看她忙上忙下的,梁婉既是欣賞又是懼怕,她相信她是有些本事的,卻不喜歡她的性子,太過沉靜,太過謹慎,明明是卑微的,卻又讓人生出倔強的錯覺。在這種稀裡糊塗的日子裡煎熬了一陣子後,梁婉的精神出現了嚴重問題,不但自言自語,更是裝瘋賣傻。怕她再步入上官櫟陽的後塵,容蘭親自去了一趟明月宮,找薑嬤嬤出主意。薑嬤嬤也想不出法子來,思來想去,還是把梁婉的情況給太皇太後說了。太皇太後思忖片刻,便道:“解鈴還需係鈴人,那人既然是鳳七找來的,便由他出麵把事情料理了。”薑嬤嬤應聲是,太皇太後又道:“鳳七不便在內廷走動,有差事了再順道去吧。”薑嬤嬤再應了聲是。外頭等消息的容蘭久不見她出來回話,不免擔憂。少時忽見天子步輦來了,她趕忙跪地行禮。太監侯公公欲攙扶李楚下輦,卻被他推開,自個從輦中走出。一道淡淡的龍涎香從鼻尖掃過,容蘭畢恭畢敬地跪在地上,聽著腳步聲漸行漸遠,可沒隔多久那腳步聲又倒了回來,李楚居高臨下地打量她,好奇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來著,近段時日怎沒在皇祖母這兒見著你?”容蘭恭敬道:“回陛下,奴婢叫容蘭,這陣子都在寧清宮服侍太後娘娘。”李楚“哦”了一聲,徑自走了。他的問話容蘭並沒有放在心上,更不會像後宮的新人因為他的關注而興高采烈。李楚之所以會對她有印象,一來是因為她在明月宮呆了多年,又時常服侍太皇太後,混了個臉熟;二來則是她的麵相生得不好,左眼下有一顆淚痣。有段時間李楚對《易經》興致勃勃,便說她那顆痣叫滴淚痣,是傳說中的孤星入命,一生流水,半世飄蓬,很不好。再說起李楚,也是個說不得的怪物。先帝一生隻育了四女兩子,之前的太子本是李嵐,結果他在十二歲時病死,後來才改立的李楚,現今已十九歲,其餘四個公主均已嫁人。皇家子嗣單薄,李嵐死後李楚又是唯一的男丁,自是千方百計寵著。從小的養尊處優條件把他熏陶得倜儻不羈,性情也反複無常不易捉摸,聽說侯公公服侍得很揪心呢。言歸正傳,薑嬤嬤出來回過話後,容蘭才安安心心地走了。也幸虧他們絆住了皇帝,這些日子他都沒去過寧清宮,要不然以他的聰慧之智,豈有不穿幫的道理?接下來的日子風平浪靜,梁婉仍舊裝瘋賣傻,容蘭耐著性子應付。直到一日下午,鳳棲梧和一名禦醫前來給太後診病,容蘭不動聲色地支開宮女太監們,並悄悄退到外頭候著。這出“診病”也確實是診病,不過是診的心病。也不知鳳棲梧都跟梁婉說了些什麼,殿內一直沒有響動。稍後鳳棲梧出來,容蘭連忙上前聽候差遣。鳳棲梧上下打量她,冷不丁冒出來一句:“聽說你跟城西寶濟堂的周崇安訂過親?”這話如一道悶雷霹在容蘭的頭頂,她蒼白著臉跪了下去,渾身直哆嗦。鳳棲梧冷眼瞧她,眼底沒有半分憐憫,“你覺得,你還有機會活著離開寧清宮嗎?”容蘭顫抖著身子,甚至連聲音都跟著乾澀嘶啞了,“沒有。”“明白就好。”他說話做事的風格向來果斷簡潔,容不得她有多餘的辯解。她沒法辯解,更不敢去抗爭,麵對一個活閻羅般的男人,他隨時都能讓她送命,甚至可以威脅到周崇安的性命。一想到周崇安,容蘭的心猛地揪了起來,連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有那麼一刻,她忽然恨,恨李楚說她是孤星入命,一生流水,半世飄蓬!梁婉出來見她跪在地上,鳳棲梧等人早已不知蹤跡。她泄氣地一腳向容蘭踹去,那一腳正中肚子,容蘭窩囊地捂住肚子蜷縮成一團。見她像悶葫蘆似的,梁婉憋了一肚子氣無處可發,隻得懊惱地看著她。容蘭勉強爬起來重新跪好,卑微道:“娘娘息怒。”梁婉怒極反笑,叉腰道:“嘖嘖,你能耐了啊,這些日把我唬得一愣一愣的,以後有你的好果子吃!”容蘭慘白著臉沉默不語,梁婉一想到她像提線木偶般被她擺弄就惱恨不已,索性罰她一個時辰的板著。板著是宮中懲罰宮女最常見的體法,才進宮時容蘭沒少受過。哪知梁婉有心讓她難堪,把寧清宮的所有人都招過來,殺雞儆猴讓他們圍觀。容蘭視若無睹地走到日頭下,麵朝北站定,兩臂伸出,彎腰用手扳住兩腳,中間身體是不允許彎曲的,必須打直。她好歹是領頭的,被梁婉懲罰自然鎮住了不少人,都麵麵相覷地不敢求情。現今天氣已經炎熱起來,下午的太陽雖不如夏日般毒辣,卻也曬人。僅僅隻罰了一刻鐘,容蘭的鼻尖上就布滿了細密的汗水,臉也被太陽曬得緋紅。這樣的姿勢隻維持到半個多時辰,她就頭暈眼花地栽倒在地,邊上的宮女們趕忙圍上去喚她。太監高讓嫻熟地掐她的人中穴,隔了許久容蘭才舒緩過來,怕他們跟著受累,強撐著繼續受罰。少時,終究扛不住暈厥過去。到夜裡忽冷忽熱的,容蘭竟害起病來。這場高熱持續了四五日左右才退了,僅僅幾日光景,便把她折磨得憔悴不堪。她兩眼無神地望著窗外,四周一片翠綠,很是生機活力。奈何,她的心底卻一片荒蕪,甚至枯死。該來的,始終躲不過。隔了兩日,待她的身子稍稍恢複了些,便去找永和宮的掌案太監徐仁福。徐仁福識得幾個字,與她的私交關係還不錯,容蘭委托他寫一封信,他問寫什麼,她恍惚了許久,才輕聲道:“退親的。”徐仁福愣住,皺眉道:“宮裡規矩,嚴禁外人替你們傳遞信物,一旦事發,皆杖斃論處,你這又何苦?”容蘭的嘴角掀起了絲絲嘲諷,寂寥道:“這日子漫長得看不到頭,倒是杖斃了還來得痛快。”徐仁福心頭一驚,擺手道:“姑姑這是哪裡的話,你再熬幾年便可出宮與家人團聚,犯不著冒這麼大的風險。”容蘭哀哀地看著他欲言又止,沉默了許久,終究沒再說什麼,鬱鬱寡歡地離去了。當天夜裡她忽然從夢中驚醒,枕頭兩側已被淚水浸濕。睡不著覺,她悄悄起床坐到外頭的屋簷下,仰頭望著黑漆漆的天空。四周的巍峨高牆將她困在這片狹小的天地裡,令她感到了孤獨。從小到大她的運氣就不太好,當初能失而複得周崇安已令她驚喜萬分,可到頭來,不過是空歡喜一場。她終究是個沒福氣的人。鳳棲梧之所以在這個節骨眼上提醒,顯然是有意而為之,因為下個月初二就是宮中侍者們隔著柵欄探親的日子。早先容蘭是沒有這份恩惠的,隻有資曆老的宮人才有一年兩次的探親假,後來她求薑嬤嬤照拂,才得了這份份額。這兩年和周崇安聯係上後每年他們都能見上兩次,相互敘些思念之情,憧憬未來的美好日子。但這次相見,卻成了煎熬。眼見日子離初二越來越近,容蘭愈發焦灼不安,成日裡恍恍惚惚的,食不咽下,寢不安席,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所幸梁婉忙著學習宮中的禮儀規矩去了,沒空理她,要不然定會找茬折騰一番。挨到初二那天,容蘭坐在鏡子前發了好一陣呆,鏡中的麵容清瘦且消沉,仿若入暮之人般沒有絲毫生氣。她無精打采地望著鏡中的自己,頹唐了一刻鐘後,才開始認認真真地上起妝來。眉毛一定要描得濃淡均勻、各有層次;桃紅的胭脂細細地抹均在臉上,遮蓋了枯敗憔悴的氣色;豔紅的口脂放在唇上輕輕抿了抿,眼眶裡水霧彌漫,卻終究沒有落下,被她悄悄地拭去了。女為悅己者容。她想,這將是她今生最後一次為周崇安打扮了吧。像個新嫁娘一樣,穿上新做的衣裳,畫著時興而得體的妝容,把自己從頭到腳收拾得體體麵麵,漂漂亮亮的。外頭的天氣極好,陽光明媚,四周綠意盎然,蔥蔥鬱鬱。容蘭意興闌珊地走在熟悉的道兒上,從寧清宮到玄武門的路途仿佛變得遙遠而艱難,每走一步,都如踩在刀刃上般難受。她其實是想停下來的,隻要她停下來,就不會見到周崇安,隻要她不見他,那他們之間的約定就會一如既往地留守下去。隻要她停下來。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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