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飄著細碎的雪花;窗裡,林彗星飾演的蔡薇跪在木地板上,一件一件地收拾新新的小衣服。這邊一疊是他一歲之前的,特彆小;那邊一疊是他學走路時的,大了一些;最右邊一疊是他最近的,有一件上頭還沾了些西瓜汁,呈現出暗紅色汙漬。林彗星眼前浮現出長庚四歲時的模樣,調皮搗蛋的小家夥,吃飯總沒個正形。叫他吃飯戴圍兜,他就鬼哭狼嚎,叫得跟殺豬似的。她總是把他困在懷裡,拚命往他嘴裡塞飯。每次她都累得直喘氣,恨恨地盯著他,發誓再也不管他了。這個“吃飯困難戶”唯有吃西瓜的時候才秒變“小乖乖”,纏著姐姐把大西瓜剖成兩半。姐弟倆一人一把勺子,一人一半西瓜,坐在家門口的小板凳上吃西瓜。他狼吞虎咽,弄得滿臉滿身都是西瓜汁,像隻邋遢的小花貓。林彗星“噗嗤”一笑,冷漠的神色有了裂痕。副導演一愣,劇本裡隻寫了從冷漠到悲傷,可沒讓她笑啊。這麼演,不是離題千裡了嗎?偏偏張固安點了點頭,很是滿意的樣子,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監視器,想看她接下來會怎樣表演。彗星笑著笑著,將那件衣服抱住,十指死死扣住那塊沾了西瓜汁的布料。長庚丟了,被她弄丟了,從那以後他寄人籬下,飽嘗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如果當初她能將他抓牢一些,如果她不放他自己去買糖葫蘆,如果……世上沒有如果,新新的死亡,與長庚的丟失一樣,無法回頭。而她,也永遠無法再找回最疼愛的那個孩子,更沒機會跟他說一句“對不起”,還有“我愛你”。彗星臉上的笑容漸漸扭曲,由心底生發出的遺憾和悔恨吞噬了她整顆心,她垂下頭悶聲哭泣,到難以抑製地放聲大哭,哭得撕心裂肺、痛斷肝腸。整場戲一鏡到底,沒有一處停頓、沒有一句台詞,卻令在場所有人心中悲戚、酸楚不已。直到張固安喊了停,邱諦給她披上羽絨服,她都沒能停止哭泣。眼淚像開了閘一般,怎麼也關不住,她狠拍自己的臉,想讓自己停下來,最後反倒哭得越發厲害,整個人都抽搐起來。張固安和羅媛感覺事情不妙,連忙過來安慰。發現安慰不起作用,張固安便讓其他工作人員離開這個房間,隻留下邱諦在這裡,陪她靜一靜。邱諦緊緊抱住她,努力安慰她,想把她從戲裡帶出來:“你是林彗星,聽到了嗎?今晚想吃什麼?重慶火鍋好嗎?我請客,我付賬,然後陪你搞對象。”“你……你……討厭……”彗星被他弄得又是哭又是笑,跟個精神病似的。房間外,齊嶼默默轉身離開。彗星見狀,在邱諦耳邊道:“幫我叫住他?”邱諦點點頭,讓助理給她喝點熱水,自己跟著齊嶼走了出去。半小時後,林彗星穿著厚厚的羽絨服,來到彆墅區東牆邊。這裡人煙稀少,又有幾棵大樹遮擋,環境極佳。齊嶼從一棵樹後走出來,身後隻跟著邱諦。“你們聊,我去那邊等。”邱諦說完,便離開了。齊嶼背靠著一棵樹乾,右腳踢了踢地上的雪,不耐煩地道:“你演那一出給我看,不就是想讓我感動嗎?我勸你彆白費力氣了,從……”沒等他說完,彗星飛奔過去,牢牢地擁抱住他。“你,你乾嘛?!”齊嶼嚇了一跳。“對不起,當初不小心弄丟了你。”彗星輕道,“還有……長庚,姐姐愛你。”齊嶼怔住了,她表現得那麼真誠,真誠到他沒辦法說服自己她是在演戲。就像剛才那場戲,她不用說一句話,他也能感覺到她在為當年的事情而痛苦,感覺到她真的舍不得他。下一秒,彗星鬆開他,隨意地擦了擦臉上的淚,笑著說:“好了,憋了十幾年的話,說出來感覺好多了。”樹枝上的積雪落下,砸到她的頭頂上。齊嶼想把那些雪撥掉,不想她感冒。想著想著伸出了手,剛碰到她的頭發,又觸電般收回。彗星莞爾一笑,自己把頭上的雪弄下來,握在手心,再張開手:“這些雪初看時很美,但是,它的本質不過是一團冰。如果不及時除掉,停在頭上會傷身,留在路上會傷人。”齊嶼一凜:“你什麼意思。”“金麗文給你的那些資助,就是這些雪。”“什麼?”“如果我沒猜錯,金麗文知道你今天要來劇組做專訪,一定要求你偷拍一些東西吧?”彗星道,“可能是拍攝關鍵情節畫麵,透露到網上,一來削減神秘感,二來可以提前攻擊我。當然,如果有猛料,她也絕不讓你放過。發出來的報道,怎麼抹黑怎麼來,最好讓《人間失獨》徹底糊掉。”齊嶼不得不承認,她的猜測沒錯。“長……”彗星話到嘴邊,又改了口,“齊嶼,剛才張導和羅製片誇你態度很好、采訪很專業。”“是嗎?”這話他愛聽,跟師父跑了這麼多年新聞,可不是白跑的。“是啊,你有能力、有專業,如果你沿著這條路走下去,真正去做娛樂新聞,你混得未必比現在差。而且,也會得到大家的尊敬。”彗星勸道,“反之,在現在這條道上越走越黑,最終隻能把人都得罪光了。”齊嶼冷哼一聲:“我明白了,您林大明星哪兒是跟親弟弟說心裡話呢?您上趕著跑這兒來,是為了勸我離開文姐,好給你自己除掉一個對手吧。”“沒錯,我是想把你從對手名單上剔除。”彗星坦誠道,“如果你不是我弟弟,我會用儘方法告到你破產。現在,我隻希望你能及時回頭。相信我,偷拍、威脅、兩頭吃利,她讓你做的這些不是正道,也不是長久之計。”齊嶼爭辯道:“這個圈子本來就是這樣的,不光是這個圈子,哪裡沒有潛規則?哪裡沒有下作手段?隻要能掙大錢,什麼手段都是好的!”“這些都是金麗文告訴你的?”彗星急道,“沒有人比我更了解金麗文,她隻是在利用你為她做事,根本不會為你的將來考慮。等你在圈裡的路走死了,她會幫你嗎?她隻會想儘辦法榨乾你最後一點血,然後把你踢出去!”“當年是你把我從家裡踢出去,現在口口聲聲為我好了,你裝什麼聖母?!”齊嶼惱了,“她踢我出去又怎麼樣,至少我還有錢,大不了換個圈子從頭再來!”“第一,我從來沒有故意丟下你,當年的事隻是意外;第二,你以為換個圈子重新來那麼容易嗎?自己的名聲臭了,信用沒了,到哪兒都舉步維艱,你懂嗎?”“我不想聽!”“不想聽也得聽!這世上,隻有家人才會對你說這些真話!”“你不是我的家人!”“長庚……”“我說了我叫齊嶼!”他大聲道,“把你嘴閉上,不然我不知道明天頭條上會寫出你什麼黑料!”說完,他踏著積雪,憤而飛奔離開。邱諦走出來,站在彗星身側,輕輕擁住她的肩,給予無聲的安慰。“我是不是太急了?”彗星請問,“他才剛剛有點鬆動,我不該這麼快跟他說那些。”邱諦搖搖頭:“遲早得有人敲醒他。”齊嶼連人帶器材回到工作室時,金麗文已經在他的辦公室等著了。她穿著亮灰色女款西裝,整個人顯得十分乾練。“采訪結束了?”金麗文臉上帶笑,像個母親那樣和藹可親,“拍到需要的內容了嗎?”齊嶼默了一瞬,腦海中浮現出彗星說的那些話。如果他以專業取勝,張固安和羅媛依然會欣賞他;如果他按照金麗文的要求去偷拍,毫無疑問,他會登上張固安工作室的黑名單,從此再無機會去采訪張固安。如果張固安把這些事告訴朋友,其他導演也會排斥他。他不是傻子,以前他也考慮過這個問題,有過很多顧慮。金麗文三言兩語一勸,讓他清楚地認識到自己是多麼需要錢,圈子裡的潛規則是多麼正常,毀掉林彗星是多麼的爽。於是,他放下顧慮,愉快地與資本擁抱。“齊嶼?”金麗文見他默不應聲,又喊了喊。“哦,文姐。”齊嶼回過神來,答道,“羅製片看得緊,沒拍到什麼。不過這次專訪效果不錯,我剪輯好回頭發給你看看。”“專訪不重要。”金麗文擺了擺手。“不重要?”齊嶼皺著眉頭,從選題到列采訪提綱到正式采訪,都是他親自去做的,真的不重要嗎?金麗文歎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我當然知道以你的專業水平,肯定能做出特彆精彩的專訪。可你把專訪做好了,那是幫著《人間失獨》做宣傳。你想想,嶽總能高興嗎?咱們要做的正好相反。”見他臉色不好,金麗文笑了笑,語重心長地道:“事情做好了,少不了你的好處。何必糾纏於無用的東西呢?”“我明白,”齊嶼打起精神,“隻是,現場確實沒什麼能爆的黑點。”所有人都兢兢業業、認認真真的拍戲,沒有耍大牌、沒有吵架撕×、沒有約炮偷情,唯一能上熱搜的大概就是邱諦和林彗星之間赤果果的粉紅泡泡了。“沒有黑點,就製造黑點。這方麵你最擅長,不是嗎?”齊嶼默然,從“掌摑門”到“裸照門”再到“劈腿打易釗視頻”,全都有他的參與。製造黑料,他確實再擅長不過。“怎麼不說話?”金麗文問。“林彗星知道了。”“知道什麼?”“我是誰。”“嗬,不愧是我帶出來的,這麼聰明。”金麗文挑了挑眉,循循善誘,“怎麼,她跟你說幾句好話,就讓你忘記這十幾年的苦日子了?小嶼,林彗星這個人太擅長拉攏人心了。你這麼精明的人,不會這麼容易被她騙到的,對嗎?”齊嶼點點頭。“其實她知道了也好,為了表現出一個好姐姐的模樣,她肯定會對你百般示好,也會放鬆對你的警惕。”金麗文冷靜分析,“你可以趁此機會到她和邱諦身邊去,一定有辦法製造出具有殺傷性的黑料。”齊嶼歪頭看她,突然感覺心裡堵得慌。為了抹殺林彗星,她是不是任何事都能做,任何人都能利用?應該是的,因為他也是這樣。“我爸媽出事,也是你們製造的嗎?”金麗文一怔,隨即恢複笑容:“開什麼玩笑,我們哪兒來那本事,能把手伸到文家鎮去?你文姐我是混娛樂圈兒的,又不是混社會的。”“真的?”齊嶼之前就懷疑了,隻是一直沒有證據,也不敢質問。“你想想看,你不想利用你爸媽的事情打擊林彗星,所以不讓風尚娛樂報道那件事。我有說什麼嗎?嶽總有說什麼嗎?”齊嶼微微頷首:“我明白了,對不起文姐,我不該那樣說。”“沒關係的,文姐可不是小氣人兒!”金麗文笑眯眯地擁抱他,拍拍他的肩,半開玩笑地道,“唉,隻不過嶽總的性子可沒文姐我這麼佛係。你千萬彆被林彗星牽著鼻子走,不然失去了後盾,當心一朝回到十年前。到時候,文姐也保不了你哦……”金麗文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每次都是這樣,過來給齊嶼交代下一步的任務,順便查看一下風尚工作室的運營情況。畢竟,因為她當初出錢投資,齊嶼才能建成這個工作室。她是大股東,有權乾預工作室的運營方向。她也是他的伯樂,有權乾預他的人生方向。齊嶼把攝像機從包裡拿出來,又抽出采訪提綱,準備剪輯采訪視頻。他坐在電腦前,呆愣了一會兒,看著采訪提綱,感到一陣氣悶。齊嶼“唰”地站起來,把旁邊的桌子掀翻。桌上的文件撒得滿地都是,咖啡杯掉下來,摔得粉碎。掀桌子,砸板凳,有員工敲門想問怎麼了,也被他拿文件盒砸了出去。瘋狂地發泄過後,他蹲在地上,痛苦地抓頭發。齊嶼知道,金麗文和嶽信海在利用他,林彗星也未必能信。他隻是夾在兩派中間的棋子,看起來萬分重要、風光無限,其實根本沒有人真正關心他好不好受、他想要什麼。現在,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了。他翻出手機通訊錄,找到存起來很久卻一直沒有撥出去的那個號碼,備注名是“文靜”。看了一眼,他又把手機關上。從他決定報複姐姐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沒有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