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彗星裹著外套,縮著脖子,佝僂著身體,迎著北風向前走。從她的步伐可以看出,她走在階梯上,一點一點向上方行進。路麵有些濕滑,她幾次腳滑,差點滑倒,但她穩住自己,揩了揩臉上的雨水。張固安眼前一亮,用手指框出一個取景框,將她的臉框入其中。他鎖了鎖眉頭,轉身去攝像機後麵看監視器,將拍攝鏡頭放大,去看她的眼睛。她麵無表情,看起來無神無情,但她眼神裡仿佛有一團微弱的火光,支撐著她走到終點。邱諦給林彗星搭戲。彼時孩子被人販子拐走,警察找到時,發現孩子因發燒未能及時救治,死在了人販子的車裡。邱諦要飾演再度失去孩子,內心痛苦不堪卻要佯裝堅強的失獨父親張冬青。“張冬青”看到了在雨中摸索的“薛小芹”,緩緩跟在她身後,擔心她摔倒。她一塊墓碑一塊墓碑地找,終於在第三排儘頭停住了。湊近墓碑上照片,仔仔細細地看上麵小鼻子小眼兒,她的臉色變得慘白,嘴唇發青,微微顫抖,整個人仿佛被抽走了靈魂。“新新,新新,新新……”她每喊一聲,眼眶就紅了一圈,但始終沒有落下淚。“張冬青”走過去,想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可手還沒有落下,她就驟然轉身,盯著他道:“你不是說會照顧好孩子嗎?你不是說會讓他過最好的日子嗎?!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們把孩子從我懷裡搶走,就是這麼照顧他的?!”她指著墓碑,聲聲控訴。聲音不高,卻字字泣血。一聲又一聲指責擊潰“張冬青”佯裝出來的堅強,他筆挺的脊梁突然間彎了下去,整個人陷入崩潰的邊緣,最後隻能從嘴唇中擠出兩個字:“抱歉……”她看著他彎曲的脊梁,感受到他的絕望、壓抑和無奈,心裡像被人用磚頭和水泥砌了一堵厚厚的牆,再看不到一絲光亮。那一團微弱的火光,終於消失殆儘。她深知此時怪罪誰都沒有用了,孩子沒有了,她已然一無所有。她把懷裡藏著的橘子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孩子墓前:“新新,媽媽答應回來給你買橘子吃的,媽媽沒騙你吧?”望著照片上孩子可愛的眉眼,她眼中流下一滴淚,笑了。表演結束,現場一片寂靜。林彗星勾了勾唇,自嘲地笑了笑,好像每次演現場,觀眾都得慢半拍。以前是她演的不夠好,這次不一樣,她對自己這次表演十分自信,一定能夠打動張固安。果然,現場眾人愣神片刻,才終於回過神來,不住地給她鼓掌。張固安從攝像機後麵走出來,之前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眉眼間竟還多了一絲亢奮。他先後看過佟雨秋和林彗星表演的話劇版,總覺得後者節奏不佳,還稍有從前演偶像劇的浮誇感。儘管最後那兩場調整過來了,又明顯帶有模仿佟雨秋的痕跡。今天,林彗星的表演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期,這說明她不僅僅會模仿而已,還有了思考能力,吃透了角色。“你覺得薛小芹為什麼自殺?”張固安問道。林彗星想了想,道:“其實薛小芹是個非常堅強的女人,從小過慣了苦日子,沒有什麼苦是她吃不了的。要不然,她也不會跟著丈夫去建築工地打工,更不會挺著大肚子逃走。可是,這種堅強、能吃苦是因為有奔頭。小時候想帶爸爸去城裡上學,輟學打工以後想跟丈夫好好過日子,有了孩子想讓孩子過得幸福,失去孩子以後爸爸和丈夫的身體成了她的牽掛。再次有了孩子,她開始為這個孩子打算,她沒有一天是為自己活的。”見張固安微微頷首,她繼續道:“現在爸爸沒了,孩子沒了,儘管丈夫把她帶回了家,但一直對她冷暴力。她在現實生活中已經沒有了奔頭,不如到地下去,陪伴自己的兩個孩子。”“那張冬青呢?你覺得薛小芹對他的感情是怎樣的?”張固安又問。在薛小芹住院到生產、坐月子那段時間,張冬青對她無微不至地關懷和照顧,讓她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她心裡對張冬青產生了依賴,所以後來張冬青強行帶走孩子,她才會更加崩潰。“薛小芹對張冬青有情愫,張冬青也可憐她,但也僅僅是可憐而已。薛小芹也很明白這一點。”林彗星歎了口氣,“所以,她並不是絕望而死,也不是衝動自殺,她一直到死都很理智,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她的愛,隻有孩子能容納。這也是很多失獨家庭過得冷漠的原因,愛被孩子帶走了,留給另一半的太少。”張固安細細咂摸她最後一句話,露出滿意的笑來,他正欲留下彗星,忽聽得一聲咳嗽。“咳……”純領乳業的戚總不自然地道,“張導,那不還有一個沒試鏡呢,不用這麼早拍板吧?說不定,下一個更好,不容錯過。”羅媛深知丈夫是個認死理兒的,一旦認準一個演員,就死活不肯改了。誰要是逼他改變主意,他能跟人家杠到崩。除非,有人比他認準的那個人,更適合那個角色。她連忙道:“是啊,佟雨秋也是邱諦介紹來的,總不能連個機會都不給。而且她之前演得比林彗星要好,不如咱們再看看。”張固安覺得有道理,點頭同意。仇棋把輪椅上的佟雨秋推到房間正中央,背對著觀眾,然後默默退回原處。林彗星跟他一起退到牆邊,跟芳姐站在一起。邱諦留在原處繼續給佟雨秋搭戲。張固安喊了開始。佟雨秋毫無反應,過了幾秒鐘,才稍稍抬了一下頭,隨後又垂了下去。她以前從未如此過,邱諦不知她是身體不舒服,還是故意換了一種演法。但不管怎麼樣,不能讓戲僵在這裡。他輕喊兩聲:“小芹,小芹?”見她雙手一動一動的,不知在做什麼,他繞過輪椅,蹲在她麵前,看了看她的手:“你在給新新織毛衣?”她手中動作一頓,將那不存在的毛衣向上抬了抬:“你看,好看嗎?”林彗星與在場眾人俱是一驚,佟雨秋的聲音像晚秋枯葉被揉碎一般,沙啞、低沉、呆滯,令人聽著便覺淒寒入骨。“張冬青”猶豫了一下,才道:“好看,但……”“薛小芹”忽而低笑一聲,從輪椅上站起來,把房間裡的布衣櫃拉鏈拉開,翻出幾件衣裳:“你看,這些都是我給雷雷和新新做的,他們會喜歡的吧?”雷雷是她和丈夫鄭洋的孩子,早已去世。此時她忘記了雷雷去世的事實,也好似忘記了新新的事。見他默認,她像隻花喜鵲,歡喜得不行。然而,在場觀眾看到她那歡喜的模樣,身上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衣服之下,她的身體呈現出不健康的乾瘦狀態,臉色蠟黃,黑眼圈濃重,再加上那歡欣雀躍的神態……不隻是身體病態,她連精神也病了。“薛小芹,你冷靜一點,新新他已經,已經……”他微微哽咽,“已經不在了,你要好好生活,彆讓孩子記掛。”她靜靜看著他,神色中看不出喜悲:“好好生活?怎麼活?”“張冬青”環顧四周,見她生活的環境又臟又亂,便從口袋裡取出一張支票:“這些錢你帶走,足夠你找個地方重新生活。”她歪著頭,緩緩地笑了起來,那笑容比哭還讓人難受:“張冬青,你在可憐我嗎?可我怎麼覺得,你比我還可憐呢?嗯?”說著說著,她昂頭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又哭了,哭著哭著又笑了,宛若瘋癲。無論他跟她說什麼,她都充耳不聞,自顧自地哭哭笑笑。他實在無法,隻得將支票放在桌子上,道:“有事給我打電話,我改天再來看你。”他退了出去。佟雨秋停止了哭笑,撿起掉落的毛衣和織衣針,順勢坐在地上,佝僂著身體,再度靜靜地織起毛衣來。毛衣織好的那一天,就是她跟孩子黃泉相見的時候。林彗星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臉上冰涼一片。不知何時,眼淚已滾落而下。在場之人無不動容,羅媛在低頭揩眼淚,男士們則都紅了眼眶。兩組相同的角色,兩個相同的情境設定,不同的演員、不同的設計可以給觀眾帶來完全不同的表演以及欣賞體驗。林彗星的表演,給人的感覺是傷心;佟雨秋的表演,帶來的是絕望與壓抑。前者可以引起人的共鳴,後者則撕碎了人的心。林彗星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被佟雨秋震到了。這些天受傷住院不僅沒有讓佟雨秋疏於練習,反而給她提供了一個契機,讓病體跟薛小芹的內外形象更加貼合。或者說,佟雨秋不是在表演薛小芹,而是讓自己變成了薛小芹。“好像要輸了呢。”林彗星朝邱諦莞爾一笑。“確實。”邱諦回道。林彗星哭笑不得:“你難道不鼓勵我一下,或者,安慰我一下嗎?”“嗯,其實你演得挺好。”邱諦表現得過分聽話,反倒顯得毫無真誠可言。林彗星無奈地扶了扶額,罷了,他在評價表演方麵向來實誠,這次沒有發揮毒舌攻勢把她批得體無完膚已是萬幸。等等……依照邱諦的批判思維,誇完她,後麵肯定得加個“但是”。“但是,雨秋這次確實超常發揮,沒得挑。”如果是之前的佟雨秋,彗星今天的表現不說一定贏她,打個平手還是沒問題的。邱諦不禁對佟雨秋刮目相看,當初讓她跨行進劇院當演員是個正確的選擇,她在情感上的敏感性極強,能獨辟蹊徑,抓住人物更深層的情感變化進行演繹。她之前的經曆,也讓她更能理解薛小芹的心理變化。張固安本不想立刻做決定,但戚總看出他傾向於佟雨秋的演繹,於是提出建議,當場公布“薛小芹”一角的最終人選。羅媛讓大家先休息二十分鐘,然後把邱諦帶到外頭去,問了他的意見:“兩個都是你帶來的人,你看……”邱諦道:“排除黑料因素,羅姐,你覺得誰演得好?”“林彗星演得確實不錯,不過相比較而言,佟雨秋把薛小芹演活了。”邱諦點點頭:“那就按你們的選擇來。”羅媛一怔,本以為以邱諦跟林彗星的關係,他肯定得為林彗星說話,甚至搬動帝廈的背景,隻為爭取到這個角色。沒想到他完全沒有爭取的意思,倒把她滿肚子的勸誡噎了回去。轉念一想,她又釋然了,也對,邱諦這小子跟丈夫張固安一個德行,永遠將表演看做第一。羅媛回到試鏡室,湊到張固安耳邊悄悄說了些什麼。張固安瞄了邱諦一眼,給了一個讚賞的微笑。他沒有看錯邱諦。許多人去上衛生間還沒有回來,大家便聊聊天,稍等片刻。戚總跟羅媛聊了一會兒,便借著抽煙的由頭獨自去了吸煙區。他見四下無人,立馬撥通了一個電話,低聲道:“嶽總,您讓我做的事兒已經成了,對,我借著黑料的事兒,慫恿了幾句。現在張固安不會選林彗星了,她拿不到角色的。唉沒有沒有,這是我應該做的,是我得感謝您的提拔……”戚總掛斷電話,喜不自禁,今天這事兒一成,他升職的事兒也就板上釘釘了。不知道林彗星是怎麼得罪了嶽信海這位大佬,竟惹得對方對她這般圍追堵截。彆說《人間失獨》的劇組,以後圈裡的劇組,她都彆想拿到好角色。反正她是沒出路了,不如就此做了他的墊腳石,也算功德圓滿。戚總回到試鏡室,立馬清了清嗓子,將臉上那得意的笑容斂去:“人都到齊了吧,張導,可以公布結果了嗎?”他環顧四周,人都到齊了,唯獨不見林彗星的蹤影。他暗笑,估計這小美人知道自己選不上了,受不了打擊,先跑了吧。張固安頷首:“謝謝大家今天的表演,大家都演得不錯,不過咱們要選擇最適合角色的人,所以……薛小芹一角的演員,將由佟雨秋飾演……”忽然,試鏡室大門打開了,一個身形高挑、氣質絕然的女子款步而入,在身後燈光的映襯下,她宛如天使降臨塵世,令在場眾人驚豔不已。定睛一看,此人不是旁人,不正是剛剛敗給佟雨秋的林彗星嗎?與剛才裹著大外套、頹唐土氣的建築女工形象完全不同,此時的她身穿米色雞心領毛衣裙,露出線條漂亮的頸項和鎖骨,外頭套著駝色大衣,腳上穿著時髦的高跟皮鞋。其他人皆一陣怔愣,什麼情況,難道她另辟蹊徑,為薛小芹的角色再爭取一把?可是,這種形象跟薛小芹半點兒都不搭啊。唯有張固安和邱諦眼前一亮,一個腦海中的角色,在此刻有了具象的載體。“您好,”林彗星走到長桌前,將一張照片遞到張固安麵前,神色清冷地道,“我是蔡薇,請問有沒有見過這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