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樂之第一次遇到唐宋,是在高中報到的那一天。那天安之去得很早,她從來都是這樣積極,樂之和她不同班,因此也沒有跟著她一起。她在家慢吞吞地吃過早飯,又慢吞吞地騎了車到學校報到。在沒進校以前,虞樂之對她即將踏進的這座高中的認知是,很大。進校以後,認知變成了,這學校怎麼這麼大?這是哪裡?我到底要去哪裡?學校人潮擁擠,她費力地從聚集的人群中穿過,再費力地擠到最前方——在一棟七成新的教學樓前,視線隨著樓前張貼的新生名單來去。她仔仔細細看了三遍,愣是沒找到自己的名字。而這,已經是她看的第四棟樓了……她已經有些絕望了。找路太累,樂之不認得路,對待這種費力又沒結果的事更是興致索然。她昨夜熬夜打了遊戲,這會兒頭隱隱作痛,索性便找了學校一角一處人煙看來不大旺的教學樓,扒著最底層樓梯的欄杆蹲坐了下來,將頭埋在雙膝之間,雙臂環抱著雙腿,就那麼睡了過去。“同學,你怎麼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在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隱約聽見了這麼一句,她搖搖頭,在夢中完成了判斷——這句話不是問她,因此置之不理。可她想置之不理,那聲音的主人卻不肯。“同學?”虞樂之的手臂被人輕輕扯住,晃來晃去的,再醒不過來就有點說不過去。她抬起頭,意識逐漸變得清明,臉上的神色也終於變得不大友善。“你認識我?”她長時間將頭枕在膝蓋上,眉心被壓出了兩道長印,看起來十分滑稽好笑,但她沒有一絲表情的臉,又讓那個將她吵醒的“元凶”不大敢再有什麼動作。“我以為你在哭。”“元凶”輕聲道。虞樂之雙眼向上一斜,隻覺得這人說的話好笑極了。她原本坐在三層的台階之上,和他說話的時候,需要抬著頭仰視,這令她感覺很不好,因此立馬站了起來。這可好,她比站在底層的“元凶”還高一些,氣勢上勝了一大截。“我沒有哭,隻是在睡覺,你可以離開了嗎?”“元凶”仰頭,見她那清秀的五官配一頭頂立的短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長得很好看,為什麼偏要打扮得像個男孩子?”虞樂之氣不打一處來,抑製住自己要衝下去打他的衝動,指著他的鼻子道:“關你什麼事?你還能不能走了?”“元凶”笑嘻嘻:“當然能,但今天是新生的開學典禮,我沒有記錯的話,這座樓已經廢棄將拆,是沒有報名點的。”虞樂之懶得再和他爭辯,更不願開口承認自己正是因了找不到路才在此處歇腳的,她急促地下了樓,同他擦肩而過的瞬間,側身說了一句:“誰說我是來報名的?如你所見,我隻是在這裡睡一覺。”說完,也不等那人有什麼反應,轉身就走。不想剛走出幾步,那人便在身後拔高了幾個聲調,說出來的話顯然是衝著她的:“同學你好,我是高一1班的,我叫唐宋。”“哦。”虞樂之再見唐宋,竟然是在圖書館。第一次他並沒有給她留下什麼好印象,隻有在茶餘飯後,在虞樂之對著吉他的樂譜愣神時,才會偶爾想起來,有個傻子曾經吵了她睡覺。對了,他還和安之同班。那天她參加的樂隊準備辦一場音樂會,虞樂之就跑到圖書館去翻翻有沒有合適的樂譜,沒想到還真被她找到了,可那樂譜大概不常被翻閱,因此放在最高的一個架子上。虞樂之處處都打扮得像個男孩子,隻有身高一項十分吃虧——她隻比虞安之高了一點點。所以說基因這種東西,想不服都不行。在她接連蹦了三個蹦卻還是沒有夠到那本樂譜,到了第四蹦終於夠到,可卻偏偏沒抓住,那樂譜徑直摔下來,直往她頭上砸的時候,她有些痛苦地閉上了眼。片刻後,預想中被砸的痛苦沒有來臨,麵前原本一大片籠罩著的陽光被遮住了一大半,她緩緩睜開眼去瞧,隻看到一個比她高了半個頭的少年,正伸出手,接住了那本本應該砸在她頭上的樂譜。“是你啊。”唐宋望著她半睜不睜的雙眼,笑了起來。虞樂之覺得很巧,簡直是太巧了。因此在她坐到圖書館的課桌前翻閱樂譜,可唐宋還是不知死活地湊上來同她說話時,她終於忍不住斜了他一眼:“你又要乾嗎?”“我和你說,我開學那天遇到你以後,去了班裡,竟然又看到一個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子!”樂之知道他說的是安之,因此翻個白眼,言簡意賅:“So?”唐宋撓撓頭:“也沒什麼……”轉眼看到她正在看的那本樂譜,就隨口問了一句,“你也喜歡彈吉他嗎?”樂之十分擅於抓重點:“也?你也喜歡?”唐宋不大好意思地笑起來:“是啊,小的時候就喜歡,玩了好幾年,沒想到暑假被我媽鎖了,說是等我畢業再還給我。”樂之聽了,默默在心裡想,虞爸虞媽的希望全在安之身上,因此她倒是樂得清閒,有很多的時間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唐宋見她不作聲,就又開口道:“你看的這首歌有點難,一般要有電音合奏才會好聽。”樂之這下倒對他有些刮目相看了,她點了點頭:“嗯,晚上樂隊有場音樂會。”唐宋就含蓄地低了頭,問:“音樂會?虞安之也去嗎?”樂之奇怪地看他一眼,隨口應了一聲。唐宋聽了,小心翼翼又喜笑顏開道:“那,你可以邀請我嗎?”陽光從碩大的窗口照進來,虞樂之背對著暖陽,望著那個雙眼裡像是盛了光的男孩子,他笑嘻嘻地問她,可以邀請他去她的音樂會嗎?她忍不住就答應下來。“好。”晚上的音樂會是在一家pub裡辦的。開始前,虞樂之讓自己的同班好友梁且去接安之,自己則站在台上試吉他音,唐宋到的時候,她輕輕在台上向他招了招手。唐宋走過來,他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襯衫,短短的頭發立在頭上,帶了十分的乾淨和書生氣,看起來和pub裡的其他人都有些格格不入,但虞樂之就是忽然間覺得,他最特彆。“虞樂之,你這樣真好看。”虞樂之擺弄了下手上的吉他,彈出一個好聽的長轉音,她笑著俯視他:“謝了。”音樂會開始的時候,梁且和安之還沒有到。樂之不知道途中出了什麼事,但梁且也是樂隊的一員,遲到不是他的作風,因此她堅信他一定會來。可由於事出突然,樂之隻能和樂隊另外兩人溝通了一番,先暫時唱幾首不用鼓手的慢歌。果然,安之和梁且喘著氣進門的時候,她正站在台上,唱一首粵語歌,歌聲輕輕緩緩的,像是在低訴對誰的思念,梁且迅速從後台跑上來加入表演,安之則隱入人群,樂之看了一眼,她是站到了唐宋身邊。燈光倏忽間暗下來,台下斑駁的人潮閃動,台上則光影交錯,閃光燈不時從眼前閃過,樂之再也看不清台下的景致,隻能循著方才唐宋站著的地方,站在台上一邊彈著吉他一邊歪頭唱:“你泛起山川,碧波裡的不是我。”後來的虞樂之想,那天他們四個人第一次碰麵時,她唱的那首歌,大概就已經昭示了這個故事的走向。至此,就是虞樂之和唐宋見過的寥寥幾麵了。第二天的時候,安之和樂之都起得十分早,因為從沒有在人前假扮過另一個人,她們都有些激動,安之的校服扣子都扣錯了好幾次。好不容易出了門,安之騎了樂之每天騎的賽車,樂之看她一路騎得磕磕絆絆的,索性連公交也不等了,跟在她後頭一邊看著她一邊慢慢走。到了學校,看著安之往3班走,虞樂之便進了1班的門,一路上隻覺得頭上戴著的公主頭假發掛得她十分難受,卻還要裝腔作勢地像虞安之平時那樣對著所有人微笑,走到一半又忽地想起,她忘記問安之坐在哪個位置了……好在安之有個十分八卦的好友小單,她一見到裝作安之的樂之,就十分熱情地走上前來,一路神秘兮兮地領著她坐到了位子上,是靠牆的第三排。“安之,你知道嗎!昨天3班的梁且,就是你喜歡的那個,那個冰塊臉、會敲鼓的,他寫了一封情書塞在你妹妹的抽屜裡!這會兒你妹妹進了班,應該就能看到了!”虞樂之原本笑了幾十分鐘,已經笑得有些僵的一張臉在她說完這句話後立馬破了功,她差一點就揪住小單的領子問到底什麼情況,想了想,還是頗做作地拂了拂額前的碎發,捏著嗓子問:“啊?究竟是怎麼回事?”梁且那個家夥,寫情書給她,還……還塞在抽屜裡?他腦子是不是壞了?而且他早不寫晚不寫,偏偏在安之扮作自己時寫了一封?但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虞樂之剛剛隱約聽到小單說……“你剛剛說……我喜歡的?”小單很傻很天真,絲毫沒有覺察出眼前這個人根本不是同她推心置腹的安之:“對呀,你不是喜歡那個冰塊臉梁且嗎?”樂之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難看,小單還在絮絮叨叨地說些什麼,她沒有心思去聽,更沒有心思再去費心保持微笑,她隻是想,安之喜歡梁且這件事,為什麼她從來都不知道?到了中午的時候,樂之已經偽裝得快麻木了,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虞安之這個人,活得是多麼累。收作業收到手軟,上課答題答到腦抽筋,她對那些老師的問題一竅不通,隻好趴在桌上裝病,百無聊賴到彈圓珠筆,眼神不經意間轉了個彎,就看到了唐宋。他坐在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和她隔了一條走廊,桌上還擺了一麵小鏡子,陽光從窗外灑進來,灑在鏡子和他的側臉上,襯得他托腮凝神的樣子十分好看,那鏡子也隨之折射出一道彩光。樂之笑起來,這個人,好像還挺自戀的。說也奇怪,樂之笑完,唐宋就像是能感應到似的,立馬轉了頭望向她,也帶了一臉的笑意。她一愣,立馬轉移視線,眼裡帶著些被抓包的慌張,和她往常的作風很不一樣。好不容易捱到下課,她慢慢悠悠地從課桌裡擠出來,又像安之那樣一小步一小步地邁出去,路過唐宋桌子的時候,大概因為過於專注地模仿安之的走法,不小心把他放在桌上的那麵小鏡子打碎了……要是放在平時,她想必看都不看一眼就大踏步離去,可今天她是安之,因此隻好彎了腰,一邊替他撿拾鏡子的碎片,一邊輕聲說著“對不起”。唐宋愣了片刻,立馬蹲下去將她扶起來,一邊扶還一邊無奈地笑道:“這樣,以後就不能再偷看你了。”他的雙手扶在她的雙臂上,樂之一下僵直了身子,站在那裡不知該作何動作。“虞安之,我喜歡你啊。”唐宋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來的時候,虞樂之隻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世界像是都被顛倒了。所以安之,我喜歡的人,喜歡的卻是你嗎?傍晚的時候,天色緩緩地陰了下來,虞樂之背著漂亮的雙肩包,失魂落魄地往校門外走,她今天不用騎那輛十分拉風的賽車,她知道安之一定會儘職儘責地騎回去。而她不知道的是,這個故事的另一麵,也就是她的姐姐虞安之,又經曆了什麼。虞安之第一次見到梁且,是在什麼時候呢?大概是高一那年,某次放學,她站在學校門口等樂之,最終卻等來了一個男孩子。他走到她麵前,笑意盈盈地在她眼前打了個響指。“虞樂之的姐姐?”安之望著他過分好看的臉瞪大了眼,一時沒反應過來,愣愣道:“你……是她的朋友嗎?”他沒穿校服,難道是校外的人?男孩點點頭:“我們同班,又在同一個樂隊。”話語間又掏出一個大紅色的頭盔,像是要扔給她,“我叫梁且,樂之在我們樂隊的基地練歌,你要不要跟去看看?”她聽了以後,連忙擺手道:“還是算了,我爸媽今天不在,我還得早點回去給樂之煲粥喝,你記得讓她早點回家。”梁且聽後,也不勉強,同她簡單地告了彆,就騎著摩托車揚長而去。安之站在一群爬不起來的混混旁邊,看著他遠去的身影,覺得他身上隱約有些樂之天不怕地不怕的影子,但是卻比樂之還要帥氣。這個人啊,明明是學校的學生,卻不穿校服,大抵真的是個不怎麼合乎教條的人吧?安之想這個問題想了很久,連帶著這個問題裡麵的主角,也被她記了很久。她坐在教室裡靠牆的位置,每每那個總是穿著一身黑的冰塊臉從教室門前窗前走過時,她就伸長了脖子,想要看一看他。小單開始時不大明白,但時間久了,加上總是聽她有意無意提起那個叫梁且的人,便打趣她道:“安之,你是不是看上那個冰塊臉了?”“不過啊,那個冰塊臉很受歡迎的,聽說光是他們班,就有將近一半的女生都喜歡他呢!倒是不知道他那麼酷的人,會喜歡什麼樣的人……”安之聽了,就用兩隻手絞著裙角,默默望著窗外,也開始思考起來,他那樣的人,會喜歡什麼樣的人呢?這麼一想,就想到了音樂會那一天。她獨自站在學校門口,樂之昨天就邀請了她,所以她今天特意在校服裡穿了一件長長的乳白色連衣裙,此時脫下了校服,配上那精致的公主頭、漂亮的臉蛋,霎時間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目。梁且的摩托車停到她眼前的時候,她還在四處張望著。她原本以為,樂之會自己來接她的。“上來吧,樂之讓我來接你。”安之睜大了眼,望著眼前這個難得換了白色外套的男孩子,他一向不多話,肯定不會向自己解釋樂之為什麼沒有來,因此她也不再多問,從善如流地接了他扔過來的大紅色頭盔。上一次沒有坐成的車,這次是一定要坐了。炫酷又拉風的摩托車穿行在馬路上,他的速度極快,加上安之從來沒有坐過這樣的車,心中有些害怕,隻好緊緊揪著他腰間的衣角,整個身子貼在他的後背上。耳邊狂風獵獵,摩托車很快駛進了一段隧道,那隧道裡亮著明黃的燈光,數輛汽車從他們眼前穿過,安之恍惚起來,頭枕在那人的後肩,覺得這一幕仿佛是電影裡的畫麵。可她還沒來得及恍惚太久,身子就受到了一陣猛烈的撞擊——梁且的摩托車被撞了。摩托車和人身整個分離開來,跌落在一旁,兩人從車上摔落下來,硬生生被甩了出去,安之都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就覺得整個身子都被倒了個個兒。這個間隙裡,梁且忽然抱住了她的身子,兩人滾落在地,骨碌骨碌地翻了幾個圈,他將整個人都墊在安之的身下,安之雖也感受到了一陣陣劇痛,卻終究沒有受太大的傷。等到周遭徹底安靜下來,她才揉著頭起身,卻看到地上的梁且額角已經被撞出了一個傷口,一雙眼都迷蒙著。她嚇了一跳,連忙要扶他起來,可他卻叫喚著,完全失去了意識。安之手足無措,所幸那廂逆行的肇事者倒也還算有良心,下了車上前來察看,見到此情此景,立馬把受了傷的梁且扛到了車後座。他躺在後座,安之就坐在他身旁,握住他的手,那個傷口還在不斷往外汩汩冒血,她害怕得渾身起雞皮疙瘩,還不爭氣地流下一滴淚來。“梁且,你彆嚇我,你醒醒啊……”饒是這個時候,梁且竟然還費力地睜開了眼,衝她道:“彆……哭……你彆哭……”最後兩個字淹沒在他的喉嚨裡,沒有發出聲響,彼時的安之看著他的嘴型,並沒有瞧出那兩個是什麼字,後來想起來,才知道,他說的是——樂之。